第二十六章 没出息
这一个星期里,我将那盘豆芽热了又热,直到面目全非,放在冰箱里的它已经发出让母亲无法忍受的馊味,连带着盘子一起扔到了垃圾桶中。
母亲看着完好无损的盘子,又舍不得地将它从垃圾桶里拿了起来,她走出来,看着我,欲言又止。
热情就是一团燃烧的火,烧得愈旺,熄灭得越快。
身边很多人问我为什么不去读书?年纪轻轻的,为什么不去找一份收入稳定的工作?
他们不解我为什么要来卖这一点豆芽,更想不通我这样年轻,为什么这样懒散?
我觉得我吃下了同龄人不能吃的苦,放下了同龄人不能放下的面子, 未来我也一定可以做得比同龄人优秀。
在热情被日复一日的焦虑消耗殆尽后,我开始怀疑,开始明白没有人在意你的付出,所有人想看到的只是结果,他们认定的结果。
而我,在旁人的眼中,是一个没有出息,没有头脑的傻孩子,是挣不了钱,成不了一番事业的。
吴老三跟我说,让我从他那里拿鸡肉去别的市场卖,他帮我处理干净,我只需要拿去卖就可以。
我有些动心,这是一个比豆芽赚钱且省事的好选择,但我一想到屋子里那些等待我浇水,正在健康生长的豆芽,我便舍不得就这样放弃。
虽然没有接受他的提议,但我仍旧感谢他,在这个时候,能够有一个给我谋出路的人,已然是雪中送炭。
可他接下来的话,又让我很不是滋味。
他说,“给你机会,你要晓得自己几斤几两,怎么这么不中用,不知道把握呢!”
这就相当于在暴雨天,一个人行走在荒野中,找不到方向,突然发现前方有一个可以躲雨的小屋,满怀惊喜,前脚刚踏进去,后脚一道响雷便劈了下来,劈裂了屋子,劈到了人身上。还不如最开始就没出现这小屋。
“我有我的想法,你不要把你的好意强加在我的身上。”
我不想再与他说话,听着旁边鱼贩夫妻和旁人的聊天。女人瞥了一眼我,很是自豪,“我们小女儿是要考大学的,我才舍不得让她吃这些苦!”
我不喜欢与他们交流,也找不到什么话讲,但他们讲的话,我也都能听个大概。
我只庆幸,母亲没有在这里,如果她在这里,听到这些话,又要生两天闷气了。
我知道我学习不好,没什么出息,但我也绝不会轻易认命,在生活带来的挫折和打击真正使我无力爬起来之前,我绝不认输。我自卑又自负的内心,我强大的自尊心,绝不会使我甘心随波逐流,放任自我消磨意志。
我躲在生豆芽的屋子里,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总是在我将要平静的时候,那讨厌的电话便响了起来。
又是吴老三打来的,除了他,没人这样频繁的给我打电话,我好像是他酒后的垃圾桶一般,我已经拒接了他很多个电话。
这一次,我还是接了起来。他痛苦地倾诉能够给我带来暂时的安慰,让我觉得自己面对的问题都不算是大问题。
我也很想有一个人可以倾听我的诉说,能为我排解些许的忧愁,他明显不是这个人,他只想倾诉,并不想倾听。
他只一股脑地吐出自己的苦水,不断地向我倾诉那些记忆久远的往事,他从不给我说话的机会,每当我想要表达我的困惑时,他便毫无耐心地挂断电话。
我已经开始将种下的量减半,以保证每天尽量不剩下豆芽。我去周边几家饭店问了,也有两家试用了,但是考虑到成本和清洗的问题,最后还是放弃了使用。 没有店家愿意为了一个做配菜的豆芽,去尝试推出新的菜品。
我又开始畅想了,等我有能力了,自产自销,自己烹饪,即便是一个配菜,我也要把它做出特色,让吃过的人对它印象深刻。我还可以将乡下的应季菜也收购,打造一个本地的特色菜馆出来。
想象是美好的,它引诱着我们走入现实,看清它坎坷的真实面貌,不甘心地咬着牙前行。
我开始松懈下来,我每天没有社交,没有多余的开销,挣下来的钱,除了成本便攒在那里,现在已经可以还掉张长明垫付出来的豆子钱。
但,每当我想到心中那高山一般远大的目标,何年何月才能够实现呢?我有些无助,只能靠着叹气来抒发内心的郁闷。
收了摊后,我没有立即回去,走到吴老三那边,沿着铁路一路往前走,在没人的地方,抽出一支烟来,点燃吸着。
烟雾总是往我的眼睛里钻,熏得我眼泪直流。
“你哭了吗?”
我转身,是阿木,他今天穿着黑色的短袖,衣服上全是面粉的印记,他是什么时候追上我的呢?
“你怎么来了?”
“我忙完了,看见你往这边走,”他笑着,“你为什么抽烟呢?”
在我们这个小城市里,看见抽烟的女孩儿,人们都会不喜欢,下意识地认为这是一个不学好的人。
我担心他会和那些男人一样,认为我不应该抽烟,觉得我是一个坏女孩,面露厌恶,紧接着便头也不回地远离我。
他还是这样笑着,没有任何要评判我的意思,“少抽一点。”
此刻,我更加喜欢他了,他年轻自信,比我见过的任何男人都懂得尊重我,他的目光中是很单纯的喜欢,不带有任何审视的意味。
“太多心烦的事情了,抽一支会好一些。”
“我也是,太累的时候抽一支,会好一些。”
“嗯。”
“下午做什么呢?”
“下午没什么事做。”
“那,去那边河边走走?”
“现在?”
“我要先把车收回去,两点以后,可以吗?”
我犹豫,胆怯着,害怕与他更近距离的相处,同时内心又期待着能与他走近一些,我被他深深地吸引着。
我们留下了对方的社交账号,约定好了时间,各自回去忙碌着。他和我一样,都不喜欢发朋友圈,社交账上看不到有关于对方的过去。
中午浇过豆芽的水,将豆子泡好,我急忙回家换了一身以前穿的,干净的白色短袖,穿上了我最爱的白鞋子。
我们如约而至,从林荫路的两端,向着对方走来,在还有两步距离的时候,默契地停下了各自的脚步。
他也穿着一双白色的运动鞋,我们的鞋子都是网面的,鞋帮都是中帮的,款式也很相似。
他从兜里摸着,拿出一包香烟,挑了挑眉,让我拿着,“抽好一点的。”
这是一个家喻户晓的牌子,我从小便从大人们的口中听到,能抽得起这个烟的人,都是拥有一定实力的。我上次买烟时,特地看了它的价格,要六十块钱一包。
“不用,你抽吧。”我拒绝,在我的个人能力与之匹配之前,我不想抽这么好的烟,这只会使得我压力更大。
“我有,哥哥买的,给了我一整条,拿着吧!”
他执意要给我,我执意拒绝,他便将烟塞到了我的裤兜里,不许我拿出来。这包烟现在还放在我的抽屉里,它是这段感情中,我唯一的纪念品。也是我人生第一次,明白我原来也值得遇到好的人,得到应有的尊重。
我与阿木多年未联系,但这段感情,始终在我的内心深处,是我永远也不会忘记的美好回忆。
我们并肩走在河边,太阳有些晒,我们的脸上都冒出一层汗水,脸颊红彤彤的。
他问,“你喜欢我吗?”
“你笑起来很好看。”我不敢承认我对他的心意。
“你笑起来比我好看,那天我看见你在那里笑,就像阳光一样,很亮。”
我闷头走着,我想要立即离开这里,我想要逃开,我想离他越远越好!我害怕他喜欢我,害怕与他在一起,我是这样的黯淡,他是那样的灿烂!
他的灿烂,只会让我更加清晰的看见自身的灰暗,让我想要缩在角落里,永远不要出来。
“你为什么卖豆芽?”
“不想上班,想自己做点事情。”
“嗯,这样很好,爸爸妈妈不会说你吗?”
“不会。”
“你有弟弟妹妹吗?”
“没有,你有吗?”
他点头,“我有三个弟弟,一个妹妹。”
“那你还要回家乡去吗?”
“是的,爸爸妈妈年纪大了,我以后回去,他们会轻松一些。”
他是这样一个具有责任心,懂得付出,懂得尊重他人的人,他如此年轻,又如此的具有一个成熟男人的魅力。
“你恋爱过吗?”
话题突然地跳转,使我没有准备,我预感到接下来事情的走向,忐忑着,纠结着,我该走,还是留下来呢?
我的手机响了起来,突来的响声,吓了我一跳。我知道,除了吴老三,没人会给我打电话过来。
我走到一边,接了起来。
“小秋,你在哪儿?”
“啥子事?”
“问一下。”
“好,我马上过来。”我挂断电话,转身看向阿木。
“家里有事吗?”
“嗯,妈妈找我了,我先回去了。”
他追上我,“我们一起!”
就这样,我快步走着,他的腿长,很轻松地便跟上了我的脚步,我们沉默,并肩走到了分路的地方。
“再见。”他对我说。
“再见。”我抬头看他,先一步转身离去,而后又偷偷转头去看。
树叶的光斑落在他的身上,他跳起来,用手去打头顶的枝叶,小跑着,见他有回头的意思,我慌忙回身,继续往前走着。
吴老三的电话又打来了,他问我,“你要来找我吗?”
我不想回到家中,将自己闷起来,我需要在宽敞的地方,将自己放空,将所有的情绪排出。
“城边的公园去走走?”
“好。”
我骑着电动车,吹着燥热的风,来到了公园里,坐在我以往最爱坐的小河边,刚想躺下来,在麻柳树叶遮挡下,阴凉的野草地上休息一会儿,身上却痒了起来。我跳起身,在后背上摸索着,低头看到手臂上正在爬行的红色蚂蚁,又看到脚下不少的蚂蚁,只得离开这里,到人工种植的草坪边,坐在长椅上。
打来电话那会儿还是清醒的吴老三,向我走来时,又是一副脚步不稳的模样。他左摇右晃,活像个被抽了脊骨的软体动物,没有骨气。
这样热的天,他竟然穿着一件棕色的厚皮衣,灰色的长裤,配着一双黑色的皮鞋,我看着都替他觉得热。
他坐到我的身边,伸手就来搂我,我急忙躲开,他又伸手来摸我的脸。
我还在理解着他,想着他是因为喝醉了。过了许久之后,我才后知后觉的明白,一个人如果尊重你,不论他的意识多么地不清,也绝不会做出任何出格的行为。任何以酒醉为由头的,伤害他人的行为,都是故意的。倘若一个人喝醉了,频频骚扰弱者,却绝不去挑衅强者,那么只不过是在借着酒醉的由头,掩饰他腌臜的本性。
我抬头望着照向我的阳光,它明亮得刺眼,很快我便觉得有些头晕,我真想躺在面前的草坪上,就这样睡到太阳下山。
几个老人走过,他们的目光落在吴老三和我的身上,流露出鄙夷的神情,我这才注意到,吴老三的手不知何时搭在了我身后的椅背上。
“你能戒酒吗?”
他摇头。
一个环卫制服的中年男人走过,他戴着眼镜,还在路外面时,便将目光落到了我们身上,他像是故意走过来确认什么的。
他带着一种父辈的慈爱,盯着我,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咽了下去,我听到了他的叹息声。
吴老三的长相实在丑陋,我脸上的青春痘都还未散尽,面对着陌生人审判者一般的目光,听着那惋惜的叹息声,我感到羞耻。
我实在不应该与这样一个人坐在一起,一个品行端正的人又怎么会靠近这样浑身浊气的人呢?
那是他们不了解他,我和他都是处在黑暗中的人,我们压抑,我们都需要被人理解,我们都想要倾诉。我为他辩驳着,说服自己去包容他,就好似也包容了我自身的阴暗面。
我转头看向吴老三,他的双眼浑浊,目光急切,像是狐狸靠近了猎物,我仿佛已经闻到了那带着臊味儿的欲望的气息。
他盯着我的脸,向我凑过来,我慌忙别开,跳到了一边。
我被他这样猥琐的表现吓到了,扭头便要走,他追了上来,拽住我的手腕,不让我离开。
“我们一起去吃个饭。”
“你放开,我不想跟你一起吃饭。”
他看似喝醉了,手劲却丝毫不减,攥得我生疼,怎么也挣脱不开。
被他攥着走了一小段路后,我只得松口答应,在他松手时,我看准时机,快步向前跑去。
他的反应迅速,拽住了我的衣服,我回身挣脱,他松了手,下一秒却将我运动裤的裤带拉了出来。我没有停留,只顾往前跑着,骑上了我的电动车。
此刻我只想逃开,与他待在一起,实在太过丢脸,没有人想和垃圾混在一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