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寻找
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中午下班的人都经过得差不多了,我又卖了十五块钱的豆芽出去。
街道上只剩下电动车驶过,我起身收拾好我的小摊,将伞收好,又去超市里买了一盒酸奶,走到了他的烤饼摊前。
“谢谢你的伞。”
他正在收拾着小摊,抬起手臂抹了抹额头的汗水,“你要回家了吗?”
我点头,他接过伞和酸奶,他总是这样的喜欢笑,又笑得这样的好看。
他的脸上有些雀斑,但这丝毫不影响他轮廓清晰漂亮的五官,他的鼻子很高挺,双唇薄厚均匀,微微上翘着,他琥珀色的眼睛十分的亮,他的睫毛翘长,他的眉毛浓厚,他的身体结实健壮,每一个部位都长在我的喜好上。
“你叫什么名字?”他问我。
“章秋,秋天的秋。”
“章秋,我叫阿木。”
“我回家了,再见。”
“明天见。”他对我说。
小孙半个小时前便收了摊,吴老三此刻也正在他的三轮车前,将剩下的两半鸡肉收起来。
张长明骑着三轮车从市场上下来了,我将筐子端到他的三轮车上,坐到了他的身旁。
路上,他问我,“卖得怎么样?”
“可能还有五斤。”
“我和你妈拿去的,都没怎么卖动,市场上都是豆芽,而且价格比我们的低一半,好多人没见过泥巴里种出来的豆芽,都不太相信。”
“没事,慢慢来,多卖几天,等有回头客就好了。”
他点头,我们各自在想着各自的事情,车子上了坡,我们便到了家门口。
我们将剩下的豆芽装了几份,我吃过午饭,便去了豆芽嬢嬢那里。
我已经能准确地找到嬢嬢的住处,敲响了他们家的门,来开门的是嬢嬢的小儿子。
我走进屋子里,听见了房间中嬢嬢的哭泣声,同时也听见了她女儿拳头落在桌子上的沉闷响声。
“这么几年了,你做了啥子事情,连个正经工作都没得,一天就在屋头窝到!”是嬢嬢带着哭腔的斥责声。
“你不听劝,就个人滚!”高亢的男声回荡在屋子里。
嬢嬢的丈夫走了出来,这是一个和张长明身形相似的,挺着肚子的中年男人,但比起张长明,他要显得更黝黑一些。
我将手中的豆芽放到了一旁的茶几上,茶几周围散落了一地的书本,大概是在我来的前几分钟,他们刚发生了一场争吵。
“今天第一天卖的豆芽,拿点来你们尝一尝。”
男人板着脸,但语气和善,“多谢了,坐会儿。”
“不用不用,我还要回去弄豆芽,先走了。”我急忙转身出去,不想在这个时候,让嬢嬢为难,更主要的是,我一点也不会安慰人。
我大概也能猜到是什么事情,父母总是这样为孩子焦急着未来,从而引发矛盾和争吵。
我觉得,每个人有每个人的路要走,走不通了,或许有一天,自己也就想通了。路是自己走出来的,教训也是自己蹚出来的,旁人说再多也没用。
从豆芽嬢嬢家出来,我先去看了我的豆芽,将水浇上后,我又坐到了客厅的沙发上。
这些时日,我已经很少看手机,忙碌起来,能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后,我便自然而然地对手机失去了兴趣。
我躺在沙发上,手枕在脖颈下,幻想着,有一天我要把我的豆芽卖向全国各地的大城市。
想着想着,我又想到了那个卖烤饼的男生,我记住了他的名字,他叫阿木。
吴老三整日里都在喝酒,他是怎么有精力每天那么早来卖鸡肉的呢?
我的脑子像在开飞机,一会儿想这儿,一会儿又想到那儿去了!
不过,我很喜欢这样安静的时刻,比起在家中,待在这里,我更感到轻松自在。
回到家时,张长明已经将豆芽盛出来,向着桌子走去。绿豆芽做了水煮肉片,黄豆芽是清炒的。
母亲坐在桌前,看了看我,“弄了这么久?”
“那边凉快点,就将就睡了会儿午觉。”
我坐到桌前,张长明也从厨房出来了,我们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饭桌上,我们没有太多话讲,但两种豆芽都被我们吃得干干净净。吃着自己的劳动成果,我有些自豪起来,满腔远大的目标。
第二天母亲和张长明依旧比我早走,等我开始扯豆芽时,他们便又出现在了门口。
我们都很珍惜种出来的豆芽,舍不得丢掉一点。有的豆子不发芽,黏在长出的豆芽茎秆上,有些发酵的臭味,母亲便将它捻下来,用水将茎秆冲干净。
豆芽码放整齐后,今天是张长明帮我送下来的,想着中午他要下来接我,这样我能省事一些,我便也没有拒绝。
吴老三已经将鸡肉挂上了铁钩,今天他比昨天来得还要早。阿木还没有来,他每天七点以后才会用三轮车拖着烤饼车过来。
不知道从哪个时候开始,吴老三和小孙熟络了起来,他已经坐到了小孙的身边。
“我那里有吃的。”他热情地对小孙说。
“有啥子?”
我正坐下时,吴老三蹦起身来,小跑着从他的三轮车坐凳下拿出一串红提,拎在胸前,回到了小孙和我中间的落地秤上。
小孙拿过那串葡萄,张着嘴笑着,看着眼前这两个样貌丑陋的人,闻着汗水和酒精混杂在一起的馊臭味儿,使我烦闷。
呼呼啦啦的响声,终于让我的心情好了起来,阿木还未将小摊摆好,便拿着一个烤饼过来了。
“第一次做,玫瑰酱的,你尝一下。”
我接过烤饼,闻到了散发出来的玫瑰花香,我朝他笑了起来,我太高兴了,他是这样的,丝毫不遮掩对我的关注。
我们隔着街道,他在揉搓着面团,时不时看向我,我正在吃着他烤出的饼,我从未想过,心动会以这种场景出现。这使我终生难忘他看向我时扬起的笑容。
“你手上纹的什么?”
“我战友。”
“你当过兵?”
我转头,跟着小孙的疑问,看向了身旁的吴老三。
吴老三微微点头,“当了十年。”
“你战友的名字,你怎么会纹在手上呢?”不等小孙开口,我忍不住好奇地问到。
“她死了。”
他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我已经脑补出了一段非常令人痛心又震撼的往事出来。
“怎么死的?”我追问,他在眼前的形象,突然干净了起来。
他没有回答我。
“这是个女人的名字吧?”我看清了他左手小臂上歪歪扭扭的三个字。
“嗯。”
“你找的纹身师不专业,”我不想使得气氛凝重,并且我只是好奇那是怎样的一段往事,
“纹得歪七扭八的。”
“我自己用针管打的墨水进去。”
“哦,就算是战友,你纹一个女人的名字在手上,你老婆也会介意的吧?”
“我离婚了。”
“哦,”我沉默了,这人怎么越问越惨呢,但我还是忍不住,“为什么离婚呢?”
他不回答,我也不想追着问下去。
我去买了两瓶水,给阿木拿过去一瓶。我感到自卑,我的现状,让我没有底气去喜欢任何人。
鱼贩夫妻慢慢悠悠地来了,今天夫妻俩对我的态度还不错,我正想怎么对我这么友好呢,转头男人便走了。
原来是男人要去城边的工地做小工,只剩下女人在这里,需要我们帮忙,早上来才主动和我打了招呼。
即使心中再不满,但想着这个位置对我很重要,我也只得和和气气的帮着女人卖鱼。
卖菜就是这样,没人买的时候,人来人往,没看见一个人问,但凡有一个人蹲下来了,接二连三的很快就围了一圈人。
摆在蛇皮袋上的豆芽两把便被人抓进了袋子里,我急忙从筐里拿豆芽出来,几分钟的时间,一大半的豆芽便卖完了。
一传十,十传百,市场上人挤人,谈论间,很多人都知道了我这个小妹卖的土生的豆芽。
仍旧有不少人觉得价格贵了,但同时,买的人也在不断地增多。
鱼贩夫妻卖鱼,从来不把塑料袋放在小摊前,都是揣在自己的衣服兜里,走哪儿带哪儿。
买鱼的人也多,女人要抓鱼,还要称重,根本忙不过来,还把小孙拎了起来,让帮忙给她杀鱼。我帮着她称重,还扯了几个我的口袋出去,我没想过讨什么好,都是表面上的和气。
天气热,一般八点半到九点,这个时间段是人最多的时候,街道上常常人车堵在一起,半天也不见动一点。
九点以后,人渐少,到了十点,开始熙熙攘攘的,十点以后,几乎就没什么人了。
卖菜的人们,大多等到十二点半,那个时候差不多没有下班经过的人了,不管卖完与否,都不得不收摊回家。
满大街都是智能手机以后,有了一个好处,就是城管们不会对人动手,最多是伸出手指,指着人呐喊。
城管在前面撵,摊贩们就在后面躲,从早上八点到中午十一点,来来回回,一圈又一圈,大家还是回到了原点。
又一波顾客涌来后,我的豆芽卖完了,我打电话,让张长明赶快将他们没卖完的送下来。
可是,等张长明送下来后,街道上最后一波人已经散去,我只能继续守下去。
张长明前脚走,吴老三后脚便过来了。
小孙在刷着短视频,声音很大;卖草药的老头坐在三轮车上,老太婆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我身旁行动不便的女人,在守着最后的几条鱼。
我们都空闲了下来,吴老三问我,“刚才那个是你爸爸?”
我点头,确认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我不能给母亲带来困扰,她还不愿意明确与张长明的关系。
“我们邻居。”
“你们邻居够热心的。”吴老三又喝多了,说话有些咬舌头。
这时,我并没有听出他的话外之音,后来我才从他半醉半醒的话语中知道,他从我与他走近时,便认定我是一个不自爱的人。
我一直守到了中午,张长明拿下来的豆芽卖了六块钱出去,还剩下两斤的样子。
我收拾着,将摆在外面已经发青又被晒得蔫蔫儿的豆芽装回了筐里,坐上了张长明的三轮车。
一连几天,张长明和母亲都准时来帮我扯豆芽,回头客多了,知道的人也更多了,光是我一个人,都能卖出去二十六七斤。
张长明帮我问了他送货的餐馆,也拿了几斤豆芽去让他们试用,可是都嫌成本高了,不愿意用。
我想,还是得去找大一些的餐厅,最好是主打土味特色菜的,一来能够卖得起价,二来也更加能够让这个豆芽发挥出它的味道来。
我扯豆芽的动作越来越熟练,也不愿意让母亲和张长明因为我的事情这样辛苦,便让他们不用管我,让我自己去做。
虽然是这样,张长明还是照旧来帮我把豆芽载下去,每天中午下来接我回家。
阿木也在问我,“他是你爸爸吗?”
我真想回答他们,这就是我爸爸。可是,我要是这样说了,母亲一定会暴跳如雷的,只有她认可了张长明的身份,我才能点头说是。这是王素英的感情,只有她自己有权力做主。
阿木对我很好,昨天带了包子给我,今天又做了烤肉串给我。他越是这样热情,我就越是看到自身的灰暗,总是想要避开他,往后退。
但,早上他的手臂烫伤了,看他一个人愁眉苦脸地站在那里,看着手臂苦恼,我还是没忍住,去给他买了烫伤膏。
这两天,我赚了些钱,可一点也不敢乱花,我要还张长明垫出去的豆子钱,还要攒下接下来的房租和买豆子的钱。
我的嘴巴越学越乖,姐姐阿姨的叫着,尽量使自己的声音温和,绝不大吼大叫。他们看我年纪小,又这么放得下面子来摆地摊,有一部分人因此来买我的豆芽,觉得我很懂事。
同时,这也带来了坏处,不少路过的人,开始传言,我的豆芽都是去批发市场拿的货,沾了些泥巴,拿出来冒充的。
还有的人说,我这样小的年纪,怎么可能去拿泥巴种豆芽呢?
即便这样,我拥有了不少回头客,我的豆芽卖得仍旧很不错。
晚上回到家,我数着包里的钱,我已经攒下来一沓零钱,手机上也收了一部分钱。
我每天都将账记好,盼着快一天将张长明垫出去的钱还给他。
踏实地睡到闹钟响起,我和母亲同时出门,她去进菜,我去扯豆芽,日子有序的忙碌着。
当我将豆芽从张长明的三轮车上端下来,看清我脚边,鱼贩夫妻的位置上摆着的豆芽时,顿时火冒三丈。但我忍了下来,没有与他们起任何的冲突。
天大亮后,我看清楚,是生的绿豆芽,已经变成青色了,并且叶子也很粗糙。可是,不管东西怎么样,毕竟都是豆芽,有人买我的,就一定有人买他们的。
与我的豆芽摆在一起,他们的实在难看,问的人倒也不少,见不好卖,女人跛着脚,将豆芽端到了对面吴老三的旁边,摆在那里卖。
被他们这一搅和,我的销量直线下滑,一直到中午,还剩下了一半的豆芽没卖出去。
我很不解,他们的鱼进价七块,拿出来卖十五块一斤,一天能卖五十斤鱼上下,比我赚得多出好几倍,又何必这样去弄点豆芽出来和我竞争?
大概是我在这里挡着他们了,想以这种方式把我赶走?我想只有这样的可能。
中午收摊时,铺在地上的蛇皮口袋都是不收走的,表明这个位置是有人占下的。
他们这样一来,使得我很担忧,晚上还特意下来看了看,确认没有人把我铺的蛇皮口袋掀开,我才安心回到了家中。
我思来想去,不能在一个地方等死,得出去找一找其他的市场,看有没有更好的位置。
张长明和母亲见我丧着个脸,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摇头,将今天的事情与他们说了。
“我想去别的市场看看,但是这边又不能丢。”一时间,我不知道该怎么抉择。
“你去,我帮你守两天。”母亲干脆的话音落下,我瞬时红了眼眶。
于她,我感到内疚,没能达到她的期许,现在,还要她来帮我,又让我觉得自己有些无能。
张长明看出我的心思,他对我说,“你好,我们才好,我们没啥子大本事,能帮到你,我们比你还高兴。”
他的话打消了我的顾虑,我知道,我必须要把事情做好,决不能辜负他们的支持。
吃过饭,张长明出去了一会儿,带回来了一辆电瓶车,是二手的,但是看起来很新。车子也不笨重,我骑上去,双脚能够很平稳地踩在地上。他说,这个车方便我停放,骑得也更远。
第二天,母亲照旧去批发市场进菜,然后下来守着我的小地摊,张长明在摊位上帮着把母亲进来的菜卖掉。
我将装满豆芽的塑料筐绑在后座上,用腰抵着筐沿,拧动车把,吹着凉爽的晨风,行驶在这座小城无人的街道。这时,我顾不上畅想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