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五十块
我将豆芽端下去时，卖藕的小孙已经来了，我按照老样子，摆在中间的位置。
他点燃一根烟，疑惑问我，“今天不卖菜了？”
我摇头，“今天卖豆芽。”
对面的吴老三听见我的声音，旋即转过身来，向着我的方向看过来，他走了过来，断了截食指的右手晃荡着脏旧的矿泉水瓶。
我看着他跨过小孙的藕堆，一屁股坐在了小孙的落地秤上。
“你过来干啥子？”小孙心疼他的秤，想要去拉吴老三。
“我坐一下！”
见吴老三赖着不走，身上尽是浓烈地酒味儿，小孙将悬在半空中的手收了回去。
我们三个人并排坐着，吴老三夹在中间，他呼出一口气，吐出的酒味儿熏得我胃里一阵翻涌。
他问，“你不卖菜了？”
我回，“今天卖豆芽。”
他又问，“在哪家拿的货？”
我回，“自己种的。”
我不太想和他说话，他转头对着我，刺鼻的酒味直往我的鼻子里钻，像是泡在垃圾堆里，怎么也躲不开那令人厌恶的味道。
“你骗我，批发市场哪一家我不认识，你直接说，你在哪家拿的货，你自己种的，不可能，你在哪儿种？想骗我？”
对他的不屑和鄙夷，使得我冷笑出声，“我骗你起什么作用？”
他轻哼一声，“别想骗我，绝对不可能是你自己种的！”
从起床到现在，我没顾得上喝一口水，他偏执得听不进去人话，我嘴巴发干，懒得与他浪费口水。
“这一片，”他伸出断了的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向了马路对面，他的三轮车停着的地方，“都是我说了算！”
没有人理会他，他说话声音很平稳，不像是喝了酒的样子。
我有些怀疑地看向他，“你这个酒度数有多高？”
“这是正宗的烤酒，不是那种便宜酒。”他将头转向我的方向，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没有抬起头将他的目光正视我。
“我闻一下？”我看向他秃了顶的，头发稀疏发黄的脑壳，他看向我的脚边，将装着白酒的矿泉水瓶递给了我。
我将手中这个粘着些灰尘的瓶子举到了我的鼻尖，刺鼻的白酒味瞬时冲上了我的天灵盖，还没喝，我便已经发晕。
我将瓶子递还给他，我疑惑，“你每天喝多少？”
“最少一瓶。”
“你不会头晕？”
“不会。”他摇了摇头，轻声回答。
我心想，酒到底有什么好，入口又涩又苦，喝下去胃里翻江倒涌，竟然还能让一个人对它如此爱不释手。
“你多大了？”
“十九。”不觉间，我和他有了交谈。
“怎么不读书？”
“不喜欢读书。”
“我的侄女比你大一岁，在蓉城读大学。”他的神情和语气都很平淡，但仍旧难以掩饰那从心底流露出来的自豪。
我点头，没有接他的话。
我想到了母亲，假若我在学习上争气一些，她又是否能因我多一些笑容呢？我想答案是一定会的，她是那样在意面子的人。
在她的日夜期盼中，我总是令她不断失望，或许现在，她的内心已不再对我抱有任何的期望。这使我有些消沉。
三个穿着蓝色制服的城管，从街道的下方缓缓走来，这三个女人分管这一片区域。
两个瘦高的中年女人中间，夹着一个矮胖的年轻女人，她们整日里在这周围游走，时不时地伸出手指指点点，拿出手机拍下照片，将街道两边摆地摊的小贩们撵走。
我看着对面端着菜、背着背篓，还有挑着担子、拉着小推车、骑着三轮车，和她们绕圈的人们。在生存面前，显然没有尊老爱幼这一说，每个人都在往吴老三的三轮车旁边挤，只为了能够有一个售卖自己东西的地方。
卖烤饼的小摊两边也摆满了小菜，那个男生一心顾着做烤饼，并没有因脚边挤满了小菜，受到任何的影响。
这时，吴老三站了起来，他穿过街道，来到那三个城管的身边，伸出他断了一截的食指，与中指并拢，指向将小菜摆在他旁边的几人。
“走！”他的声音很大，穿透了逐渐嘈杂的街道，刺入了我的耳中。
我将目光移开，向右边看去，扫过了卖烤饼的男生，他抬头望向我的方向，正在笑着。
我不好意思多看，又将目光移到了吴老三的身上，他抬脚将面前的小菜踢到了一旁，看向了我的方向。
我皱起了眉头，看不得这样欺软怕硬的场景，却又没有任何的底气能够使我冲出去。
我这个位置，还是有豆芽嬢嬢才能占下来的，自己都还没能站稳脚跟，我又能去帮谁呢？
我只能坐在这里眼看着，看着那三个城管将好说话的小贩撵走，看着吴老三将眼前老头的小菜踢得到处都是，又看着他转向我时，那得意的，令人厌恶的目光。
那个烤饼车后，靠在三轮车上抽烟的年轻男人，成了我在这个环境中唯一的慰藉，他也皱起了眉头，嫌恶地看向吴老三。
卖活鸭子的男人骑着蓝色的三轮车，停在了吴老三的旁边，吴老三不敢上前招惹他，城管也不敢去撵他。
他说了，如果要撵他，那就必须把吴老三也撵走。
城管撵不走吴老三，她们也懒得撵，吴老三看样子是不敢上去讨打，于是他便有了位置，开始在那里卖鸭子。
不一会儿，卖核桃的光头男人来了，他和卖烤饼的男生是老乡，他们用当地话交流着，他们的脾气火爆，不惹事，也绝不怕事，谁也不敢轻易上前招惹他们。
吴老三上次挨了光头男人两脚，这次他老实得很，没有上前去找事情。那三个女城管悠闲地迈着步子，坐到了下坡处的五金店边。
吴老三朝着我的方向看了看，跟着走向了五金店里，端起蓝色的塑料方凳，坐到了那三个城管的身边。
他的上身倾斜，凑向她们的身旁，接着换来了很明显的嫌恶，三个人都侧过身去，背开了他。
我打着哈欠，一连几天，我心中担心着豆芽能不能好卖，同时又不禁幻想着当自己成功了，会是多么的风光自在。
在天色大亮，街道上人和车拥挤着的时候，我迎来了第一个询问的顾客。
她问，“豆芽怎么卖的？”
我蹲在原地，望向她，“五块。”
“什么豆芽这么贵！”
“这是泥巴里面种出来的，不是水生的，这是自然生长的，不信你买回去吃，一吃就能吃出来的，”
这是第一个来问的人，我很慌，害怕没介绍清楚，她就不会买了，我连忙拿起一根豆芽，折成两半，
“你闻闻看，味道和那些豆芽完全不一样的！”
她没有接过我举起的豆芽，转身走了，正在我失落时，一个穿着运动装的中年男人蹲了下来。
“帮我称一斤。”
我拿出塑料袋，打开举在他的面前，他将整齐码放的豆芽小心抓起，放进袋子里，我接着将它放到秤上。
“四块钱的！”我动作很快，生怕慢了人家便不要了。
他又抓了一些，在这时，两个穿着整洁的老婆婆走了过来，我没顾得上看她们谁先说话的，只听见我耳边响起的声音，
“这个豆芽好！”
“是，这是泥巴里面种的吗？”
我点头，望向她们，“是的，自然生长的，泥巴里面种出来的！”
“好多钱一斤？”
“五块，婆婆。”
就这样，有了第一个顾客后，我迎来了第二个顾客，在这之后，又有好几个人问了，但都觉得卖得太贵了，便都走了。
开张了，心情自然好了很多，我从心底感到开心，看着手机上跳出来的收款信息，我干劲十足。
我的嘴一直咧着，下意识地往对面的烤饼摊看去，他的目光落在了我的方向，我们四目相对，他一笑起来，便露出了整齐的牙齿。
他的目光停在我的身上，直视我的双眼，我确定了，他正在看我，我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目光，落在了吴老三的三轮车上。
吴老三又喝醉了，但这并不影响他做生意，他的鸡价格低于市场价，因此买的人很多。
他走路已经有些不稳，但收钱补钱的时候，脑子一点也不见迷糊，我真好奇他到底是个怎样的怪人？
身边小孙的莲藕很好卖，都是他自己藕塘里面抠出来，自己戴上棉手套洗出来的，即便放到中午，莲藕的表面也不会破皮发白。
市场上卖的莲藕，一大部分是从批发市场拿的货，那些莲藕是用水枪冲洗的，因此过一两个小时，表皮便会很明显的看出破损，像是卖了几天还没卖出去似的。
鱼贩夫妻的鱼也一向好卖，他们在这里卖了几年，很多都是老顾客，很快他们摆在外面的鱼便卖完了。
男人从三轮车里舀鱼出来，女人在外面回答顾客的话，“十六十六！”
“前天买十四，昨天买十五，今天要十六了？”
“给你算十四嘛！”
“又不是第一次买你的了，你这样也太心凶了！”
“都是这个价，他们都卖十七八一斤！”女人残疾的右手上挂着一个塑料袋，左手指向两步之隔的旁边，毫不避讳地大声说道，引得旁边挤在一堆卖鱼的三家齐齐将目光转向了她。
买鱼的人不太高兴，但还是站在原地等着，她跛着脚，抬着放不下的右手，转身走到三轮车前，让男人先抓一个鱼出来。
她用僵硬的右手指勾住塑料袋口，左手一拉，将装着鱼的袋子系好，放到秤上，鱼在挣扎着，“十六块！”
“十六，你给我算的多少一斤？”
“给你算的十五。”
“刚才还说十四，现在又十五了？”
那人转身离去，她在原地喊着，“十四给你！”
见人没回来，她将鱼放进了脚边的白色方筐中，坐到了小马扎上，左顾右盼，等待着下一个买鱼的人到来。
他们不太在乎老顾客还是新顾客，旁边的三家里，中间的一家，卖的是养殖的鲫鱼；两边的一男一女，卖的都是纯野生的鲫鱼，他们也有底气卖较高的价格，识货的人，也是毫不犹豫的买下。鱼贩夫妻俩，看着别人卖高价，自己便坐不住，跟着把价格提上去，想着能更多卖些钱。
旁边三家卖鱼的都不太喜欢他们夫妻俩，但又很想要我们摆放的这个位置，因为他们在那边，实在有些打挤，塑料筐前后两排放着，人只能在更后面打转。
特别是那个卖土螃蟹的秃顶老头，他总是往我们这边看，对我极尽冷眼，或许是觉得我是最好欺负的，他便有底气恨向我。
我的顾客来了，来来往往间，很多人被这黄灿灿的豆芽吸引了目光，很多问了价钱之后，便匆匆离去，但也有一部分不带犹豫的买了。
顾客总是一阵一阵的，三五个人围上来都要买的时候，我便有些忙不过来了，只能不断地喊着，“麻烦等一下，稍等，马上！”
生意好了，人也自信了，声音不觉间也大了许多，心情也放松了下来，对未来又开始有了设想。
后面好长的时间，我都没有生意，问的人倒是不少，很多人持怀疑的态度，觉得现在就没有不放药的东西，多少还是会加点的。
街道上人少了下来，我们都开始休息了起来，坐在自己的小地摊前刷着手机，聊着闲天。
对面卖烤饼的男生坐到了三轮车上，他抽着烟，结实的小臂抹过额头上的汗水，将额前的头发也抹乱了。
他看向我的方向，我朝他笑了笑，我的心情真的很好，他也笑了，但我还是没有自信将自己的目光停留。
吴老三的鸡肉卖得也差不多了，他又过来了，手里拎着一小塑料袋的干花生，坐到了我和小孙的中间。
他大方地邀请小孙和他一起吃花生，小孙不是一个客气的人，抓起一把花生便剥了起来。
我盯着眼前来往的人，走了神，从早上到现在，问的大多数人都觉得价钱太贵了，但是喜欢这个豆芽的人，几乎都没有讲价，直接就买了，都说现在很少能有机会见到这样土里种出来的豆芽了。
我想，不是因为货不好，而是因为我所在的这个环境，大家的消费能力有限，更多的人都偏向于价格便宜些的菜。
两块钱一斤的茄子，卖到最后一块钱一斤，五块钱可以买一大袋，放在家里可以吃好几顿。而五块钱一斤的豆芽，最多两顿就没有了，要是人多一点，炒一盘，一人夹两筷子就没了。
不考虑所处环境的消费能力，只想着自己的货有多好，这是行不通的，要想卖得起价，又得到市场的认可，我必须要另寻出路。
但现在，还是第一天卖，我想，等卖一段时间后，我尝试去推销，去市里的特色菜馆和各个蔬菜门市试试看。
“吃花生不？”
耳边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一股酒气喷在我的脸上，我侧过头看去，吴老三双眼干黄，眼神涣散，他将眼皮下压，尽力凝聚起目光，看向我。
“不吃，谢谢。”我想也没想的拒绝，从小便没有吃陌生人东西的习惯。
他有些尴尬地将花生拎回了小孙的面前，小孙只顾着吃花生，完全不愿意和他多说一句话。
我站起身，将身子站直，使得腰放松一些，我每每抬头便会看向那个烤饼摊。他又不见了身影，不知道去哪里了。
“你好。”
我抬头，他已然站在我的面前，不知道他是从哪里钻出来的！
我只到他肩膀的位置，“你好。”
他的身上沾了些面粉，头发上也有些面粉，汗水打湿的头发被他捋到了脑后，他的笑容近在眼前。
他将手中的伞和一瓶可乐递给了我，伸手指了指天，“太热了，你遮上一些。”
“谢谢！”我慌忙接过，紧张得很。
他笑着朝我点了点头，转身穿过街道，回到了他的小摊前，还在朝我笑着。
我打着伞，觉得浑身不自在，满条街的人都没见打伞的，不打伞，又怕伤了他的心意，这使我有些坐立难安。
我躲在伞下，拿出手机和兜里的现金，算下来，到现在一共卖了五十块钱。
也就是说，我的筐子里还剩下十斤豆芽，不知道母亲和张长明卖得怎么样了？
这是一个很好的开始，我想着，任何事情都有一个过程，没有一口就吃成胖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