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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我们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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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生豆芽的房子里,我小心地端下重叠的筐子,用手机的手电筒照着,绿豆芽长得很快,个个向上争先。

    黄豆芽要稍慢一些,将覆盖在它们身上的泥土拱了起来,就快要展露出它们鲜亮的黄色豆瓣儿。

    水洒向筐子里,簌簌啦啦地响着,水珠留在豆瓣上,在手电筒的照射下,闪着纯净的光。

    我在客厅的沙发上蜷躺着,一觉睡醒,脑子里一片空白,看向大门的方向,窗外已经黑漆漆一片,四周静悄悄的,时间在这个时候,仿佛失去了意义,短暂地虚无感包围着我。

    坐在沙发上愣了一会儿后,站起身,我走进里屋,再次给豆芽浇上水,将淌到地上的水用拖把打扫干净,关上门,走在回家的路上。

    张长明打来了电话,问我到哪里去了,怎么还没有回家,我告诉他在生豆芽这边,而后他便放下心来。

    晚上,躺在床上,我开始幻想着,在童年时分,在我捡起泥土掩埋下的碎瓦片时,如若我因此成为了一个考古学家,我又是否能够不为当下的生存感到挣扎呢?

    我不知道选择这条路的我是否能成功,但这样在幻想中沉浸,后悔过去做出的选择,同逃避,似乎没有太大的区别。

    日子在向前过,时间在往前走,过去的已然过去,做出的选择无法再改变,我不能再回头看,沉溺在回忆里过去的虚幻场景中。唯一能改变的只有未来,我要把握我的现在。

    早上我去时,鱼贩夫妻来了,卖藕笋的小孙也在将新鲜的莲藕从他的火三轮上端下来。

    我照旧将我的菜摆在里侧靠栏杆的位置,抬头看去,一排白炽灯将街道照明,整条街的店铺上全部都是黑底白字的招牌,低闷的声音接连响起,吴老三背对着我们,将他三轮车上的鸡剁成两半。他放下砍刀,将手伸进车厢里侧的蓝色塑料筐中,我听见水荡动发出的嘟嘟声,剁飞的骨渣和凝固的鸡血覆满了筐子。

    他站在昏暗的白色灯光下,手起刀落,循环往复,使我想起总在雨夜出现的杀人凶手,令我感到周身的寒意。

    小孙将装着莲藕的筐子放到栏杆下,卖草药的老太婆从我的后面猛地凑上来。

    “小妹,你摆中间,等他摆里头嘛,他的东西多,你摆中间,你们都不挡到。”

    回绝的话到了嘴边,又被我咽了下去,得罪了老太婆,后面他们或许会想办法把我赶走。

    我沉默点头,心中憋着气,却还要做出很好说话的样子,挂着笑脸。

    吴老三将带着头的那半鸡肉挂在铁钩上,又拿起了他装满酒的矿泉水瓶,小口抿着。

    我被挤在中间,心中十分不高兴,我的脸控制不住地板了起来,我讨厌这里的人们,却又不敢直接地表达出自己的不满。

    我看见吴老三摇摇晃晃地向着我们这边走过来,站到了卖莲藕的小孙面前。

    “卖藕笋的,帮我留两节安逸点的起来!”

    小孙抬头看他,咧开嘴点着头,挑了两节漂亮的莲藕出来,问他要不要掰开。

    他摇头,小孙没有将莲藕装进塑料袋,直接递给了他。我看着他接过莲藕,转身时,他紧皱起眉头,将因酒精朦胧的目光凝聚起来,看向了我。

    他的身上没有明显的酒味,但他的每个动作都很明确地在透露出他是个酒鬼。

    他离我太近了,我清晰地看见他的每个毛孔,他的下巴上像癞蛤蟆一样堆积着一层肉,那带着算计的狡猾的目光,直让我觉得他是一个丑陋又奸猾的人。这是他走近我的这一刻,这个人给我带来的第一感觉。

    我将目光移开,望向了马路对面那洋溢的笑容上,他一手撑在案板上,微弯下腰,将烤饼从炉子里取出来。从早上到中午,他是这样地不知疲倦,一遍接着一遍展示着他有力的臂膀。不知不觉中,我已被他牢牢地吸引住,我喜欢这样鲜活昂扬的生命。我想,他大概十八岁,或许十九岁,他不因日复一日的工作感到乏味,能够在其中找到乐趣,并且始终保持着积极的态度,他太好了,我只觉,我与他的距离又推远了一步。

    连着两个大晴天,豆芽长得很快,我看着个个冒出头,浇了水后,看起来十分新鲜脆嫩的豆芽,真想现在就将他们扯起来,拿到街上去卖。

    太过急切,总是会将事情办的毛躁,我静下心来,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望着楼板,在这个不能见阳光的房间里,我和我的豆芽,都在向上生长着。

    我喜欢这个房子,喜欢这样独属于我的,无人打扰地安静时刻,我知道,在不久后,在某一天,我这颗在黑暗中发芽的种子,一定会自信长在阳光下。我不断地这样告诉自己,想要将自己催眠,因为我的内心深处,也不确定我的未来,到底是怎样的景象。

    房门被敲响了,我打开门,是张长明,他站在门口,手中拎着饭盒。

    “还没弄完?”

    “弄完了。”

    “吃饭。”

    “好,下次不用给我送过来,我弄完了就回去吃。”

    “我看都两点了,你还没有回来。”

    “晓得了,我下次早点弄完。”

    他将饭盒递给我,欲言又止,我知道他的意思。

    “进来看看?”

    他点头,接着踏进了房门,我们一路直行,走过客厅,进到最里面的房间,我按开电灯,他弯腰看着眼前长得齐整鲜嫩的绿豆芽,扯了一根起来,放进了嘴里。

    嚼了两下后,他看向我,“确实比外面卖的豆芽好吃多了,我们小秋有做生意的头脑!”

    他毫不掩饰地夸赞着我,就差为我竖起大拇指了,我有些不好意思,我极少受到旁人的认可,这也让我多了一份自信,更加坚定了继续下去的决心。

    他问我,什么时候可以卖?

    我看着长势很好的豆芽,按照豆芽嬢嬢说的长度比对着,“明天早上就可以扯来卖了。”

    我们又凑到黄豆芽的筐前,看着豆瓣水润的豆芽,他扯起一根,折断,放到鼻尖闻了闻,“好香!”

    我看他将手中的豆芽放进了嘴里,砸吧着豆瓣,惊喜地看向我,“黄豆芽更香!”

    我也扯了一根豆芽起来,学着他的样子,折断闻了闻,确实很香,一股很浓的嫩芽的清新味,带着些黄豆的香味。放进嘴里嚼着,豆瓣是浓浓的黄豆香味,茎秆脆嫩,带着些回甘。

    这比我过往十八年中吃过的所有豆芽都要香上许多,张长明当即表示,明天中午他要各炒一盘来吃。

    我们并排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他将打开盖子的保温盒端到我面前。香味涌进我的鼻间,我咽下口水,端起来扒了一口到嘴里,是母亲最爱做的折耳根炒腊肉。

    炒过的折耳根,口感由脆变糯,浸满了腊肉的油香味,和腊肉一起吃进嘴里,肥而不腻,满口留香。

    但如果要说下饭的最佳选择,我始终认为二荆条炒肉是不可替代的。

    我与张长明并肩向家中走去,我们像极了大树与树苗,我想,有一天我也会成为一棵大树,为王素英和他遮风挡雨。

    我对金钱渴望的原因,出于它可以为我的家庭带来更多的幸福,可以使我更加地自由,使我有底气生活在这个社会当中。

    我真正的向往,是去到人少的乡间,有一个小院,种上我喜欢吃的小菜,养上几只鸡鸭,最好喂上一头猪,不需要太多的思考,就这样活着,活到自然死亡的那一天。

    可是人活着,我想,大多数人活着,都需要去承担责任,想要去照顾家人和爱人,想要没有压力的日子,这就使我们,使我,必须要利用年轻的当下,尽量挣到足够的金钱,来填补物质上的不足。

    母亲坐在客厅的红色木沙发上,微眯着眼睛,看着手机,短视频的声音外放得很大。

    内容如下:

    一个女人,如果相信我爱你这种话,我不必看你八字,你这辈子离婚三次……

    我坐到一旁单独的椅子上,张长明坐到了她的身旁,她抬头扫视我们,问我,

    “长得咋个样?”

    “照这个温度,明天早上就可以扯来卖了。”

    “要扯好久?”

    “还不晓得,我明天不跟你去进菜了,起来就去扯豆芽。”

    “有好多?”

    “只有扯下来称了才晓得。”

    “我看差不多有三十斤。”张长明说。

    “一根一根的扯?”母亲问。

    “不,”我回想着豆芽嬢嬢说的话,“一小把一小把的扯起来,把根上的泥巴抖了,放到筐子里面,就要得了。”

    “看到简单,比进菜卖麻烦多了!”

    “进菜卖都是卖的和别个一样的菜,这个不一样,”我很肯定地对母亲说,“这个成本低,卖得起价,又是独家,做好了,以后也都是别个从我们这儿拿货。”

    “都像你说的那么简单,满大街都是老板儿了!”

    “就像豆芽嬢嬢说的,啥子事情都是慢慢摸索出来的。”

    母亲哑口无言,手机早已熄掉了屏幕,她起身,去了厨房。

    “三十斤,小秋,可能有点多,毕竟才开始,不了解市场,”张长明说着,话锋一转,“也没得事,我们三个位置卖,问题不大!”

    母亲从厨房里出来,手上的小竹筲箕里装着洗好的葡萄和桃子。

    “没得事,我都想好了,”我说,“卖剩下的,我们自己吃点,再给豆芽嬢嬢送些去,如果还有剩,就给你们认识的人都拿点,尝个鲜。

    明天卖了第一批之后,我看效果,如果卖得还可以就按照这个量接到种下去,不行就跟到减少。”

    张长明点着头,母亲没有说话,我们三个人一人拿起一个桃子啃了起来。今年的桃子水分很足,但没有往年的甜。

    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家里黑漆漆的,我把五分钟后会再次响起的闹钟关掉,按开了房间的电灯。

    母亲不在家,刚过四点,她便已经走了,往常这个时候我们都刚起床。我不和她同行,她好像干劲更足。

    我洗漱好出门,也不见张长明的身影,经过车棚时,我特意往里看了看,没见到他的三轮车。

    往常张长明都比我们晚出门,今天母亲和他约好了似的,这样早就已经都走了。

    我走进房间,按开电灯,走进种着豆芽的屋里,它们比昨天又长了一截,超出塑料筐有一个指节的长度。

    我开始试着扯起一小把黄豆芽,湿润的泥巴粘在根部,我捏住茎秆抖动着,稍不注意就会把它折断。

    我尽量将手上的力度放轻,确保不会伤到茎秆,同时能够将根部的泥巴抖干净。

    当我将根部的泥巴抖下去后,发现我的手上沾上了泥巴,并且已经将茎秆弄得脏兮兮的。

    我放下豆芽,出去洗手,打了个转身,顺便将装豆芽的筐子套好黑色的大塑料袋拿进去。

    重头再来,我三五根合在一起扯着,看着满满当当的几大筐豆芽,我叹了口气,这得扯到什么时候!

    不管扯到什么时候,也得扯!

    我弯下腰,试着慢慢多一点的扯,我的动作越来越熟练,根部的泥巴也被我抖得很干净。

    我喜欢这样不需要动很多脑筋就能做好的事情,我不是一个聪明人,我更喜欢做看起来很笨的事情。

    我将扯好的豆芽分两排码放在筐子里,豆瓣对着豆瓣,摆放整齐的豆芽,十分的新鲜好看。

    我歇了歇手,端了一筐绿豆芽到客厅,绿豆芽的根细,也浅一些,扯起来只需要稍微抖一抖,根部便干净了。

    绿豆芽扯起来比黄豆芽快接近一半的速度,一筐绿豆芽很快就被我扯得干干净净,整齐码放在筐子里。

    在扯第二筐绿豆芽时,因为太专注于手头的事情,我被突然传来的开门声惊了一跳。

    母亲和张长明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他们站在电灯下面,白色的灯光照在他们的身上。

    我看清母亲的目光,清楚地看到她目光里流露出来的关爱。张长明不吝对我的夸赞,母亲却总是这样口是心非,一边否定我,同时又尽力地帮助我。

    几年以后,在我的事业经历打击和日复一日地忙碌奔波,终于小有成绩后,我坐下来悠闲地抽了一根香烟。

    烟雾从我的指间旋转飘动,我已经不再抽薄荷味的香烟,劲大的烟我也已经戒了许久。

    今天,我坐在阳台,抽出了一支张长明爱抽的香烟,在母亲的监督下,他现在也极少抽烟。

    我终于买下了一套房子,虽然是老小区的二手房,但房子宽敞,采光也非常好。从前我幻想过无数次,本以为这个时刻,我会激动得跳跃。直到幻想变成现实,我坐在椅子上,却猛然来了困意,我终于能好好地睡上一觉了,我想。

    当我闭上眼睛,眼前浮现出过往的种种经历,最令我难忘的便是我第一天扯豆芽时,母亲和张长明站在我的面前。

    他们站在白炽灯下,灯光打在他们的身上,在他们的头顶泛出一圈光晕。世上有谁见过真正的神仙呢,那一刻重现,我想上天是如此的仁慈,他们是如此的真实、宽容,他们是上天安排在我身边的神。

    只是,当时我倔强地认为,我的母亲并不那么爱我,张长明也更多是出于我母亲的原因,从而来关心我。

    我们三个人,用了半个小时的时间,将剩下的豆芽扯出来,全部码放得整整齐齐。

    母亲翻动着泥巴,将留下来的长得很慢的豆芽全部捡进了塑料袋里。

    张长明说:“捡它做啥子,这个一点卖相都没得。”

    母亲弯着腰,手里不停,“辛苦种的,拿回去洗来自己吃。”

    和张长明预估的重量相近,总共扯了三十二斤豆芽。

    我们将豆芽分成三份,我拿了二十斤,张长明和母亲各拿了六斤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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