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种子
回到家中,我在柜子里翻出一个以前在学校时发的作业本,在上面记下了成本,等赚了钱,第一件事情就是将张长明垫付出去的钱还给他。
我的白鞋子放在鞋柜里,没有再穿过,我知道,以后我有无数双白鞋子可以穿。
要想踏实的穿白鞋子,就必须要先穿耐脏的黑鞋子,挣得穿白鞋子的底气。
张长明拉了一车筐子回来,筐子的问题毫不费力地解决了,我们又去城边上的山坡边,挖了几大袋子泥巴回来。
忙完这些,天边的夕阳已不见了踪影,天色还亮着,母亲慢我们一步回来。
早上,我依旧拉着小车,轰隆隆地到停车场,将菜摆出来卖。
街道人挤着人,鱼贩夫妻的鱼卖得不错,我的菜无人问津。
我满心想着,中午去将豆子泡好,晚上将它种下去,三天以后,我便可以开始卖豆芽。
我忐忑着,不知道我种出来的豆芽,会不会好卖呢?
市场上的豆芽卖三块一斤,豆芽嬢嬢水生的豆芽卖四块,泥巴生的豆芽,卖五块一斤或许有些贵。
我想着,宁可少卖一些,也不要把价钱压得太低,更何况,我的东西,确实值这个价。
当然,还要看顾客买不买账。
我的手肘架在膝盖上,一手撑着下颌,看着眼前各种各样的鞋子走过,头低累了,我微抬起来,平视前方,正好落在了吴老三的身上。
他坐在塑料方凳上,时不时将手中脏兮兮的矿泉水瓶子拧开,抿上一小口。
我看着他的屁股抬起来,似乎是想要起身,接着他的目光扫到我的方向,旋即又坐了下来。
他的举动突然局促了起来,频频抬起右手,去摸握在左手上的瓶子,好一会儿也没见他喝酒,更没见他同往常一般四处大闹。
我不时打着哈欠,闲得想睡觉,只好揉搓着眼睛。我感觉到,人如果不去做些喜欢做的事情,不去做内心想做的事情,便会难以提起精神来。
我想跑,想即刻跑起来,让自己忙起来。
看着对面,我好奇,像吴老三这样每天晕晕乎乎的人,是否会有想去做的事情,他的人生,又会有着什么样的期盼呢?
我又感觉他已经没有什么盼头了,可是当他此刻安静坐在那里的时候,我似乎感受到他身上散发出来的落寞。这或许是我的错觉。
收工后,我拉着车子,霹雳轰隆地快步来到了租的房子里,用张长明找来的锑锅,烧了一大锅开水。
我精准地秤着豆子,黄豆和绿豆各两斤,一斤黄豆能生出七斤左右豆芽,一斤绿豆能生出十斤左右。
我将开水倒入盆中,用勺子匀速搅拌着绿豆,一直到手放进去不感觉到发烫,接着将其中碎掉和坏掉的豆子挑出来。
剩下的开水冷却到不烫手后,便可以倒入装着黄豆的盆中,微微搅动一下就行。
黄豆和绿豆都需要泡够八个小时,我接着去将塑料筐拿出来,防止泥巴漏出去,还要在筐子里垫上一层纸壳。
再用螺丝刀将纸壳戳上一些小孔,方便水滴出去,以免豆子浇水太饱坏掉。
铺好纸壳,戳好小孔,我用碗大的铁盅将泥巴搲到筐里,均匀地铺开,泥巴有指甲盖的厚度便可以了。
我将铺好泥巴的筐子一横一竖地叠到一旁,一共八个筐子,黄豆四个,绿豆四个。
做好这些,我坐在客厅的黄色花布沙发上,一想到收获的时刻,我便没有休息的心情,又起身来到厨台前,用手将泡了一会儿的黄豆翻了翻,把破碎的豆子挑了出来。
我突然想起来,里屋的窗户还没有遮光,竟然把最重要的事情忘记了,于是我立即拿着纸壳,将黑色的大塑料袋剪开,拿上凳子和小铁锤,揣了一把钉子在兜里。
先将黑色的塑料袋用透明胶粘在窗户上,再将纸壳钉上,关上灯看,屋子里黑漆漆的。
豆芽见光之后,会很快变成青色,所以遮光是最重要的。
扯下来的豆芽,也要用黑色的塑料袋,将它遮好,不然变成青色之后,看起来便没了生命力,自然也就没有那么诱人了。
豆子泡够了时间,我将铁盆里多余的水倒出去,刚泡下去的时候,盆底只浅浅的一层豆子,现在已经泡开到盆腰的位置。
我的手放入盆中,将胀大的豆子搂进手心,均匀地洒入筐里。第一次撒豆子,手掌握不好力度,撒得时厚时薄,最后只能小心地用手将厚的地方轻轻推开。
撒好之后,我用洗衣液瓶子戳了小孔,做成的花洒壶,盛上水,洒向筐中,一个筐子半壶水。
等水从筐底渗出去后,再均匀地盖上一层泥巴,绿豆可以不用盖泥巴,我拿来几个砖头,将筐子放在砖头上,一横一竖的重叠起来。
关上灯,水滴声嗒啦嗒啦的响着,我将客厅的门拉上,不让门外的光透进房间里。
走到屋外,天空昏暗了下来,微黄的路灯一闪一闪的,似乎就要坏掉,我向着家的方向走去。
走出没几步,便看见迎面匆匆走来的张长明,见到我,他停下脚步,“你妈不放心你,让我来接你。”
“这么近,有啥子不放心。”我埋头向前走着,不希望他们总是抱着对我的不相信,以大人的视角来关心我。这样的关心,使我在感动的同时,非常地想要逃离。
母亲不说话,但在饭桌上,她也不再紧皱着眉头。
“等豆芽长出来,我们两个摊位一起卖,卖多少给你多少。”
“我要抽成的!”我刚想回张长明,如果要卖,我会按批发价给他们,母亲便抢先一步说了话。
“你们要卖的话,我们统一价格,都卖五块钱一斤,不要少价,我按三块钱一斤给你们。”
“你倒是大方,一斤让我赚两块钱,比卖那些菜划算哦。”母亲还有些生气的说着。
我没回答她,不想与她起什么争执。
“我打算换个车子,”母亲看向张长明,“这个电三轮架子太旧了,也该换个新的了。”
张长明点头,“明天我们去看看。”
我吃饱了就先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躺在床上,我忐忑着,同时又止不住的一遍遍幻想着以后的生活。那一定是再不用为钱发愁的日子。
早上我依旧和母亲一同去批发市场,拿了菜回来,将菜放到停车场的位置上后,我便一路跑着到租的房子里去。
打开灯,湿润的泥土中,豆芽已冒出头,我适当地少浇了一点水,期盼着它乳白色的小芽儿顶起豆瓣儿,冲出筐沿,为我带来收获的喜悦。
回到停车场的位置上,今天鱼贩夫妻迟迟未来,我摆放的位置上,摊开一个蛇皮口袋,上面摆放着一堆莲藕。我的菜筐被挪到了鱼贩夫妻摆放的位置上。
我疑惑着走上前去,环顾四周,没有发现莲藕的主人,这时,我后侧卖草药的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回过头去看她,她笑着,一口黄牙,鼻头泛红。
“这个卖藕的是我们一个地方的。”
我点头,不好说什么。
坐在板车上,看着三五成群的人们,我的菜连问也没人问,过了一会儿,一个穿着靛蓝色拖鞋,黑色长裤一高一矮挽到小腿处,上身穿着一件黑色短袖的男人走了过来。
他的五官紧凑,驼着背,微眯着眼睛,跨过藕堆,坐到了我身旁的落地称上。
我侧脸去看,他正好转过头来,朝我笑了起来。
他一笑起来,那口裹满了棕褐色烟渍和黄垢的牙齿连带着牙龈展露在我的面前。
“你多大了?”他问。
他傻笑着,与傻子无异的痴傻表情,使我不确定这个人的精神是否正常,但还是回答了他。
“十九。”我说的是虚岁,我们这里,爱说虚岁,同时我也不想他们觉得我年龄小,好欺负。
“虚岁?”
“不,已经十九了。”我不想与他多说,旋即别过头去,看向一旁。
我一点也不想将目光转到我的左手方,不想看到身旁的人。
右边,对面左前方,对面右前方,我都看了个遍。
马路对面,我的右斜方,包子店的旁边空地上,多出了一个烤炉一体的手推车。
我抬头时,没看见烤炉前有人,等我再次抬起头来,一个年轻的小伙儿正站在那里。
他的左手撑在不锈钢的案板上,右手托着一个揉捏成型的面饼,勾下腰,将其贴进烤炉里。
他的动作重复着,直到案板上的面团做完,一个个裹满芝麻的烤饼不断从烤炉里取出,被他装进面前的篮子里,摞放整齐。
在车来人往的间隙,我看见他左手因用力而展露出来的线条分明的肌肉。和在手机上看到的种种有着大块大块肌肉的身材不同,他的身形偏瘦,身上的肉很紧实。
他的头发微长,出了汗水后,发丝便粘黏在额前,他朝过来买烤饼的小孩笑着,琥珀色的眼睛,眼角弯弯的扬起明显的纹路,一口整齐的牙齿,笑得十分阳光。
我心口停滞了一下,像是猛地被扎紧的口袋,一种不知名的热度迅疾漫上我的脖颈,一直向上,覆盖我的头顶。
他在忙碌着,我便偷偷看向他的方向,时不时地将目光扫过,他的脸庞菱角分明,小麦色的皮肤,穿着白色的短袖,偶尔抬手,用手臂擦掉额头的汗水。
我摸了摸包里的纸巾,真想上去帮他将汗水擦掉,但我不可能这样去做,我还没有大胆主动到这种地步。
我并不想让他看见我,他站在那里,忙碌着,脸上挂满了灿烂的笑容,他是那样的自信,散发着蓬勃的生命力。
而我,却坐在这里,阴气沉沉,满心担忧着接下来的一切,甚至没有心情让自己挤出一个笑容来。
他像是,奔跑在夏季,下一秒就会冲入清亮的河水里嬉戏的小男孩,我仿佛是背着背篓去砍柴的人,我们是这样的不同,我是这样的喜欢他活力十足的姿态。
人在黯淡时,总是这样的羡慕一切光亮的人,愈是想要靠近,便愈加放大自身的灰暗,不敢再靠近。
我抬头,目光扫过他的方向,坐也不是,站也不敢,总觉得不自在,我尽量不去看他,但目光还是难免从他的方向扫过。
看他扬起眉毛说话,一会儿又见他紧拧着眉头,过了一会儿,又没看见他人去了哪里。
我用目光扫视四周,找寻着,不见他的身影,却看见正坐在我前方的吴老三,见我看向他,他紧捏了捏手中的矿泉水瓶,脸别到了一边去。
太阳高挂,城管们下班了,他的烤饼推车旁边摆满了小菜,大家都在这里等着中午下班的人经过这里,尽量将剩下的菜多卖一些出去。
他开始用抹布将案板上的面粉擦干净,一边转头和旁边穿着红底黑色条纹罩衣,头发高髻的矮个子中年女人说着话,我在这边也能听到那个嬢嬢前仰后笑的哈哈声。
莲藕卖得差不多了,我也听卖草药的老太婆喊了一早上的小孙,最后,小孙将剩下的几节大莲藕装给了她。
她推脱着说不要,脸上却笑开了花。
小孙起身,每走一步,他脚上的拖鞋就发出清晰的唰唰声。他将装满莲藕的袋子拎到老太婆的三轮车厢里,转头回来收拾他的东西。
老太婆凑上前来,弯腰附到小孙的耳边说,“你明天早点来,我给你把位置留到!”
小孙咧开嘴傻笑着,猛地点了点头。
世上没有白给的便宜,更没有白得的便宜,人情是债,给的同时便已标好了还的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