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小杰
我人生的第一份工作,在接下来的寒假。
这一次,为了能抢占先机,找到一份合适的工作,我装胃痛,成功让母亲给我请了假,提前一周回到了家中。
很多学校都还没有放假,母亲出门去卖菜,我便偷偷溜出去,寻找着我能做的工作。
我的脚步停在了一家中餐馆外,我看着这家大厅里只有六张桌子的店面,想着应当不会很忙。
大厅的中间,靠左边的地方,是收银台,老板站在收银台里,我只能看见他的上半身,他埋着头,在看着什么。
“老板,你们还要人吗?”
老板抬起头,眼镜往下落了一点,眉毛扬起,他是长脸,满脸泛红,下巴周围有些小坑。
他看了看我,“你做什么,服务员?”
“嗯。”
他的牙齿虽整齐,但有些黑,还没靠近,我似乎已经闻到了他身上的烟酒味儿。
“你们学校放假了?”
我心里咯噔一下,害怕说我是学生,他就不要我来上班了。
“不是,我没读书了。”
“你多大?”
“十六。”
“怎么不读书呢?”
“不想读了。”
“两千二一个月,等会儿就可以让他们带着你上班。”
“好。”
我点头,站在原地,老板正愈开口,目光随即又越过我,看向了我的身后。
“小杰,你带一下她。”
我跟着转过头去,他已经走到了我的面前,是个身形偏瘦,个子一般的男生,穿着一件黑色,有些发灰的连帽卫衣。
他的双眼偏狭长,眉毛压着上眼皮,眼中没有什么神采,眼睑有些青色,看起来像是没休息好。
“你叫什么名字?”是老板在问。
“章秋。”
“来把联系方式写下来。”
我转头去接过老板举起的纸笔,他从我身边匆匆走过,等我放下笔时,他已经换好了工作服,走了出来。
他的话不多,性格有些沉闷的样子。
这时,一个穿着粉白条纹衬衫的女生脚步轻快地走了进来,“刘叔,早!”
“早。”老板淡淡回应着。
“新来的?”女生扎着低马尾,嗓音有些粗,说话的声音不是很大。
“嗯,你和小杰好好带她。”
“好。”女生干脆地应着,但是却越过了我,向后厨走去。
她迎面经过小杰的面前,两人谁也没有说话,小杰侧身让开她,向我走近。
我拿着刘叔给我的衣服,将羽绒服换了下来,还好穿了毛衣,不至于那么冷。
“晚上会忙一些,中午还好,每天早上来,先把桌子擦一遍,把地再拖一遍,把碗筷和纸巾摆上。”
他拿起手持的收银机,“客人点菜的时候,你看这里的分类,比如凉拌黄瓜,就直接点素菜这一栏,里面都有,然后等点好出单以后,把小票撕下来,放到传菜口那里去,
后厨做好菜以后,我们把菜上到桌上就行,等客人走了,去后厨拿筐子,把碗筷收进去,把地扫了,把桌子擦干净,摆干净的碗筷。”
他的声音偏小,把想到的都说了,每次他只匆匆扫我一眼,在我抬眼看他时,他的目光便别向一边。
那个女生待在后厨里,我和小杰进去的时候,她正在和两个洗碗的阿姨一起,帮着择菜。
小杰拿来两个小塑料凳,我坐下来,一胖一瘦的两个阿姨,便开始询问我的个人情况。
这个过程里,小杰一句话没说,没有人将话题引到他的身上,他也不搭任何的话。
我们将筷子装进纸筷套里,将纸巾装进空纸篓里后,第一桌客人踏进了店里。
小杰起身便迎了出去,从收银台上拿起点菜的机器,他回头看我,嘴唇张了张,没有说话,我立即跟了上去。
他给客人点菜,我便在一旁看着学,全程都是客人在说,他只闷着头,看着手中的点菜机。
他将小票撕下来,放到传菜台前,那个女生站在我们的对面,相隔两三步的距离,我看见她白了一眼小杰。
出菜的第一时间,小杰便一步冲了上去,将菜往客人桌上端。
“就你勤快。”女生又朝着小杰的背影白了一眼,十分不满地喃喃着。
我当即开始讨厌起这个女生来,勤快还有错吗?我在心中为小杰打抱不平。
这个女生不和我说话,我也不愿意和她说话,她干这件事,我和小杰便去做另外一件事。
我刚来,很害怕老板不要我,所以我也同小杰一样,手脚麻利,做事情很快。
“客人又不多,收拾的时候不用这么着急。”女生凑到我的耳边,小声说着。
“哦。”我应了她一声,仍旧麻利地做着事情。
中午的最后一桌客人走了,时间也接近两点,我端着饭盆,闻着蒜苗与辣椒交织出阵阵香味的回锅肉时,猛地咽着口水。
这是我吃得最多的一天,还夹了好几块肥肉拌着饭吃,很香。
下午我没回家,同小杰和后厨的人一起,坐在包间里,他们都在看手机,小杰靠着椅子,好像睡着了。
同小杰说的一样,晚上的人很多,大厅里坐满了,靠近传菜台的四个卡座也坐满了,收银台后的两个包间里,跟着进去了一堆人。
我往返在传菜台前,时时分不清这是哪一桌的菜,每次都要问过后厨传菜的人。
上一桌客人走了,干净的碗筷还没摆出来,下一桌客人便来了,我跑来走去,忙得晕头转向。
大厅里男男女女的谈话声,还有小孩的打闹声,吵得我耳朵直发痛,客人少一些的时候,我也开始饿了,看着他们夹菜,我在一旁默默地咽着口水。
收拾包间的时候,小杰在传菜,那个女生叫着我和她一起。
她将门掩过去,端起一盘卤牛肉,伸手捻起一片放进了嘴里,她将盘子递过来,
“吃不吃?”
我不想吃别人剩下的东西,可这牛肉的香味直往我鼻子里钻,引得我的肚子咕咕的叫着。
在她即将收回手时,我赶快抬起手,捻了一片牛肉,放进了嘴里,牛肉刚放进嘴里,清口水就涌了出来。
肉还没来得及嚼碎,我就已经咽了下去。
“好吃吧?”
我点头。
“店里最贵的菜,一份要八十呢!”
她出去洗抹布,我看着桌上的牛肉,没忍住,又伸手捻了两片起来,正放进嘴里时,小杰推门进来了。
我看着他,有些尴尬,将牛肉放回了盘中。
他低着头,将碗筷收进蓝色的塑料方筐里。
他腾出一只手,在裤兜里摸着,接着向我递来。
我抬手接过,是两颗奶糖。
我很意外,他会给我糖,他只是看起来冷漠,我对他又多了一分好感。
吃晚饭时,我站在后面,等着他们先打饭,这时前面的他,一点儿也不出声地从两个人腰间的缝隙伸出手来,拿过了我的饭盆,帮我打了满满一盆饭。
店里只做兔肉,不用兔头,大厨便用攒下来的兔头做了两大铁盘干锅兔头,麻辣十足。
他们都在尽情地啃着兔头,我却在想着,怎么样把这一盆饭全部塞进我的胃里。
下班已经接近十点,我回到家时,张长明和母亲端坐在客厅里,一副要审问我的架势。
“下午舒服一点,我就去图书馆了。”
“去图书馆做什么,哪里的图书馆大晚上的不关门?”
还好我早有准备,背了书包出门。
“看的那本书太好看了,关门了我就在外面的公园坐着看,忘了时间,”看母亲一脸地不相信,我接着说,“妈,我想考大专,有可能的话,我想升本科。”
母亲脸上闪过一丝诧异,“早不读,迟心慌!”
“我现在想学。”我语气坚定,竭力让自己的目光平静,一点也不闪躲地看向她。
母亲欲言又止,最后说道:“没得事了,明天各人去学校。”
我点头,向房间走去,舒出一口气。
请假的时候,母亲没有具体和班主任说请几天,早上,在她走后,我便又去了饭店里。
今天比昨天熟练了许多,老板夸我学得快,同时我身上的疲累感也比昨天更重了。
下班后,我坐在饭店旁边的小区长椅上,母亲睡得沉,我打算等再晚些,偷偷地溜回家去。
早上她出门很急,没有时间到我的房间里来,所以我并不担心她会发现我。
这个小区的路灯明亮,同样是步梯房,却比我们住的小区好上许多。
我听到身旁响起的脚步声,转头看去,是小杰,他站在长椅的旁边。
“你怎么在这里?”
“宿舍在这里。”
“哦,你还不休息吗?”
他摇头,双手插在裤兜里,脊背微微的驼着,“你不回家?”
“晚点回去。”
“你爸不打你?”
我摇头,“我没爸。”
我的话音落下,他抬眼看向我,我们目光相对,这一次他没有避开。
“你爸去哪儿了?”
“不知道,我是我妈一个人带大的。”
“你没读书了?”
“没读了。”我犹豫着,还是决定不告诉他我的真实情况,我害怕被老板辞退。
他没再问别的,我很明显地看出他紧绷的身体,逐渐放松了下来。
“你家是哪里的?”
“说了你也不知道,乡下。”
“哦,我老家也是乡下的。”
“你妈妈是做什么的?”
“卖菜。”
这时,他看向我的眼神不再躲闪。
“你爸妈呢?”
“在乡下种地。”
“嗯。”
我们陷入了短暂的沉默,接着他又问我,“你为什么不找个轻松的工作?”
“读书不行,只能找用体力的工作咯,我不喜欢动脑子的事情。”
“你晚上吃饱没有?”
“吃饱了,谢谢。”
“明天我帮你舀饭。”
听着他的话,我的心口一紧,胃里有些翻涌,我不想再吃那样多的白饭,却又不好拒绝他的好意。
他说话的声音稍稍大了一点,吐字很快,同蚊子一般在我耳边嗡嗡着。
“我要回去了,拜拜。”
我起身离开,他没有向我道别。
期末考试的那天,我向老板请了一天假,回到学校。
我们坐在一人一桌的考场里,埋头翻着手机上班级群里发出来的答案,抄写在试卷上。
监考老师来来回回地走动着,将头高抬起来,给了我们充分的自由。
第二天,我回到店里,小杰看到我的出现,板着的脸上,闪过惊喜,我看见他抿着嘴,埋头像是在笑。
晚上下班的时候,他追上我,“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家里有事,请了一天假。”
“我还以为你请了假就不来了。”
“我先回去了,拜拜。”
他好像还想说什么,我只想着快些回家,免得母亲怀疑,顾不上和他多说。
我已经能够熟练地点菜和传菜,不需要后厨的人告诉我,我自己便能记住这是哪一桌的菜。
我和小杰迎面走过的时候,我总是喜欢朝他笑一笑,他每次都抿着嘴,装作没看见。
下午休息时,小杰都在睡觉,为了早些回去,这几天晚上一下班,我便往家里赶,也没有顾得上和他说话。
那个女生,我叫她李姐,她比我大两岁。
李姐好像挺喜欢我的,她还给了我一个槟榔,嚼到嘴里差点让我喘不过气来,满脸涨得通红。
我走到店外,将槟榔吐到了路边。
我回来时,小杰正拿着纸杯,在收银台前接水,他拉住我,将纸杯递给了我。
我正需要这杯水,接过来一口便喝干净了。
他满意地笑了,笑得很明显。
晚上他跟着我走了一段路,我回头问他,“你不回去吗?”
他走上前来,“跟你一起走。”
“你送我?”
他没回答,默认了我的话。
冷风将头上绿化树的枝叶吹得簌簌响着,橙色的路灯倒映在河面上,夜风拂过,泛动着潺潺的波纹。
寂静的街道上,我与他并肩而行,少见行人和车辆的踪迹。
我将羽绒服的拉链往上拉,把衣领立了起来,我侧过头,看见他耸着背,低头抿着打颤的嘴唇。
脚步停在我们居住的小区外,我说:“到了。”
他抬头,望向我身后路灯闪烁的旧房子,点了点头,“我回去了。”
“好,拜拜。”
“拜拜。”他看着我,道别之后,退步离去。
我回到家中,母亲已经上床休息,我不知道她是太过于相信我,还是完全对我不再抱有期望,她竟然这样不担心我的安危。
我庆幸,又感到有些失落。
第二天,小杰依旧送我。
路上,我问他,“冷吗?”
他换了一件纯黑色的卫衣,比昨天穿的那件新,但是同样很薄。
“习惯了。”
“你以前也这么穿?”
“从小就这么穿。”
“你妈妈不逼你加衣服?”
“她不管我。”
“你爸爸呢?”
“他爱打我,没心情关心我穿的怎么样。”
“他为什么打你?”
“我妈精神不正常,他每次一打她,就会连着我一起打。”
“他打你妈妈干什么?”
小杰很平静,像是在述说旁人的事情。
“她总是跑到村口去,坐在那里望着,又哭又笑的,等那个男人回来。”
“什么男人?”
“野男人。她和他们村上的一个男人谈过恋爱,我外公外婆和他们家一直不和,不同意她们在一起。那个男人出去打工,死在了工地上,她知道后就疯了。只有我爸不嫌弃她,和她结婚。”
“不嫌弃,那为什么又要打她呢?”
“她已经和我爸结婚了,还想着别的野男人,让村里人怎么看我爸?”
“哦,那你爸为什么打你,你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吗?”我心生疑惑。
“我是,不用亲子鉴定都能确定。”
“嗯?”
“我和他一样,心脏不好。”
“哦。”
“我以前在工地上班,一个月能拿六千多,一累了就难受,我才来干服务员的。”
“哦。”
聊到这里,我隐隐听出小杰带着些自豪,他好像很怀念他在工地的工作。
“你要一直干服务员吗?”
“不会的。”我很肯定地回答他。
这份工作算不上累,但我不想永远跑来跑去的端盘子,看着别人吃饭,自己在一旁咽口水。
我只是需要这份工作,赚上一些钱,我还不清楚自己对未来的追求到底是什么,可我很明确,我的人生决不能这样端一辈子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