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其血玄黄
慕容鸿一上阵虽然借余袅袅遗骨之力,短暂地分了童万里的心神重伤于他。但也因为很快失了先机,被雁门的将军一枪扫下马,不得一击即中,在那之后的三天,燕军便士气低落陷入拉锯战。
慕容鸿很是恼火一个照面便被打下马之事,他虽然从小被以皇子的身份教育骑御和武技,但毕竟未经历过沙场的残酷。开战之初,他以身先士卒来鼓舞士气不成,平城据关而守,在有限的交战地域,童万里一直很有经验地控制着上战场的人数和伤亡,并且身为平城守将,他已经不眠不休的鏖战了三日,精力和体力应该都已经达到了极限。慕容鸿计划在太阳落山之前再发起一轮冲杀,争取击毙力竭的平城守将。如果今夜还攻不下平城,他只剩下两个方向,分兵北上攻雁门关,或者南下攻代郡。代郡与秦国交接,如果还是短时间内攻不下恐怕会被苻坚视为挑战秦国的权威,只怕会激得秦国出兵夹击。相比较而言,攻雁门关会更加稳妥。
慕容鸿在山峪之外的营帐中养精蓄锐了三天,时时听得斥候来报平城守军与燕军的双方交战的情况,如今时机已经成熟,他合适再次上战场收割童万里这个对手的人头了。
于是双方休战不足三刻,燕军再次敲响战鼓催战叫阵,平城军却不像之前那样快速地集结军队应战。
果然是要撑不住了吧。慕容鸿心想,驱马缓缓向前,站定在队伍的前面。
突然,从城内传来雷霆一声的鼓响,力有千钧,声音荡在群山环绕间,是应战更是挑衅。慕容鸿皱起眉头,看着前方缓缓拉开的城门。一人一骑,马蹄嘚嘚地逐渐走出城楼下的阴影,白马银甲的年轻将军面容沉静,一手控缰,一手持斩马刀。
那个陌生的面孔控马站定,与慕容鸿遥遥相对。
虽然只有一人一骑,年轻将军却压迫感十足,他周身似有无形的气息流转,一层一层往外荡去,竟然比那日慕容鸿于大殿之上见慕容垂动手之时更加让人如芒在背。
那将军开口问道,“何人伤了童万里,给我滚出来!”
声音夹杂着内家功力直冲慕容鸿面门,他被当面一轰只觉得像是被人拍了一掌,脑袋嗡嗡作响,嘴里霎时涌满腥甜。这是什么霸道的内力,慕容鸿不战而心生退意,如果与此人对上他是必不能胜。
听闻迟归此言,左右将领兵士俱是扭头去看慕容鸿,一副将问道,“主帅,这人单枪匹马,可是在唱空城计?”
慕容鸿一挑眉毛,佯装怒笑,“真是天大的笑话,童万里乃是本帅的手下败将,这是自己讨不回来场子,搬救兵了?”
迟归的眼神本来游移了一下,听闻远处一人作答,迅速目光锁定回来,两人遥遥对视。迟归驱马上前几步,马蹄踏在血泥地上,连声音都变得黏稠厚重。迟归平平举刀,直指慕容鸿,“是你?伤了童万里的眼睛?”
迟归的眼睛古井无波,他并没有造杀孽的毁灭欲,所以即便上了战场也不会刻意威压对手。但是伤害童万里的人,不一样。
慕容鸿被迟归用刀直指的方式激怒了,燕国皇子还从来没有被皇帝以外的人这样侮辱过。他驱马上前行至迟归面前十步左右,挑衅道,“是我又如何,那个小白脸……”
呲一声,犹如微风拂过,又好像布匹撕裂了。慕容鸿只觉得脖颈上凉了一下,但那感觉太过迅速和微弱,他还来不及感受,便无视了这种微妙的不适感。
“……不过是个花架子……” 慕容鸿和迟归同时说道。
慕容鸿是评价童万里,迟归是评价慕容鸿。
慕容鸿的坐骑有些不安的用蹄子刨了一下地,坐在马上的骑士顺势压了个浪,只挪动了一下身体,脑袋啪哒掉在地上了。那无头之人的手还控了一下缰绳,安抚马儿。
迟归哼了一声,收刀一甩,锋利的刃上没有沾一滴血。
慕容鸿身死如同一个信号,迟归身后大开的城门突然列队整齐地涌出平城守军的方队,雁门十六骑当先,环围在迟归身侧,童家军沾染了血的帅旗傲然树立在血色的残阳之中。两军对峙,对方的帅旗上,余袅袅的头骨似乎松动了,往下滑了滑,风吹动旗帜飘扬,那头颅被带着打着转的左右喀拉喀拉敲旗杆,好像余袅袅在调皮地抱怨,“迟归,你怎么跟你名字一样!”
“来得这样晚啊!”
“对不起,”迟归看着那血肉干瘪的头颅,那黑洞洞的眼眶和脏兮兮的金发,对着彩蝶首领诚心致歉,“我来晚了,但是,马上就能接你回家了。”
随着迟归的话,那头颅晃得更开心了,恍然间连嘴角都笑得勾起来了。
迟归又是一刀挥出,力破千军,唰的一声,百步外的燕军帅旗被斩断。迟归催马狂奔,同时在马背高高跃起,一踏借力,施展轻功越过去,一手拈住掉落的帅旗一抖,将余袅袅的头颅裹住了,另一手反转刀尖一挑,帅旗与旗杆分离。
迟归落在了敌人的包围之中,他恍然不觉,不惧不怒,收刀入鞘后,仔细用燕军帅旗把余袅袅的包裹好,缠负于背。
敌军的将领刚把自家的主帅枭首了,然后单枪匹马冲阵?燕军谨慎地一圈一圈将迟归围起来,迟归环顾一周,安置好余袅袅的遗骨后,又缓缓拔出斩马刀,起了个势。他内力强劲,即便筋骨不如勤加练习的童万里,以内功辅势也是足以一招杀一片的,斩马刀柄长刃长,可单手持双手持,战场上断马腿摘首级如同砍瓜切菜般轻易。不过三两下,最初环围迟归的燕军二三十人脑袋已经飞上天。雁门十六骑顷刻便至,一袭黑甲飒然,哪管你面前是百人千人,默不作声砍了了事。
帅旗一倒,杜霖和慕容垂便催动胯下之马往山峪外去,就如同杜霖下判的那样,胜负已分。迟归一人强劲那也只是他一人,战场之上,一人敌和千人敌毕竟不同。余袅袅那样的高手也可以被人海拖死,迟归、慕容垂也同样。但是童万里在之前的三天里身先士卒,给平城军注入了无与伦比的血性和勇气,让他们在为守护而战时有极大的自豪感,迟归的来援把这种士气更是哄抬一层,一招去敌帅首级,断帅旗,给了平城军全面反扑的信号。这两人相互信任,配合无间。
与此同时,崔子荫和奚路的增援也到了。奚路按照迟归的嘱咐,拿着信物日夜兼程,跑死了三匹战马去清河搬救兵。崔子荫看到那信物是墨玉簪子的时候几乎愣住了,好在悦悦就在边上,容着自己傻乎乎的丈夫扒拉自己的发髻去做对比。“这是只有我们知道的意思,两位哥哥是当真遇到难处了,清河必得出兵驰援。”房悦悦收下了墨玉簪,催促崔子荫去点兵。
慕容鸿带了六万燕军,跟童万里消耗战三天就填进去小两万人,总攻时他又点了近两万兵,如今困在山峪口与迟归搏杀。山峪外的平原上还有两万燕军驻营,只留了三个副将留守。这三人均是慕容垂的心腹旧部,明知此次进攻雁门名义上因为雁门派出探子在北燕朝堂惑乱君心图谋不轨,当讨伐之以正国威。实际是新皇忌惮前吴王旧部,想要用不合理的战争和不合理的战术来消耗军队。所以当慕容鸿将所有骑兵调出攻城时,他们就知道,此战过后是胜是败,他们怕是再也回不成燕国了。
但是在后方也并未逃离厮杀,一支不知名的骑兵打着‘崔’的军旗沿山脉南下冲击而来,直切燕军驻守的平原,将一群来不及装备的步兵冲的七零八落。燕军骑兵被调走消耗了,兵士两条腿跑不过飞驰的战马,粮草被劫掠,营帐被冲塌。副将紧急鸣金集结匆忙间地拉起队伍与之相抗衡。
奚路来不及与崔子荫一道抗敌,他将战马还给清河军,自己另选一条险峻的小路绕道山顶,想要了解目前的战场形势,好进平城给童万里和迟归汇报。
太阳已经落山,山林里光线昏暗,路不好走,奚路奔袭了四天没有歇息,他稍作停留恢复体力。突然听见远处有马蹄声逼近,他疑心起,将自己藏匿在树影之中。一青衣一玄衣的身影纵马疾驰而过,往山下奔去。奚路不由得皱眉,尽管光线昏暗,那衣服的制式和布料的质感,绣纹依然可见,这两人怎么说都是非富即贵的角色,胯下神驹健壮而四肢有力,飞奔而过犹如闪电破空。奚路虽是白鹭斥候,却不像彩蝶那样拥有强大的信息网,熟知各国朝堂之事,认得当世有头有脸人物的脸。但是此时此刻,在这林中遭遇这样的人始终是异事,他暗暗将这件事记在心里。
童万里虽然已经疲惫不堪,但他依旧难以入睡,城外兵戈铁马,城内伤兵的痛呼声交织。他端坐在大帐的榻上,点钢横置在膝,有夜风掀起大帐的帘幕,与一两间隙中露出明月灿灿和漫天繁星,他的目光平直的穿向远方。
年轻英俊又生机勃发的少年将军好像一夜之间有了变化,以前只有他一人的时候,仅是靠坚定的信念就能度过很多困难,遇到同样强大的迟归,他也只是当有了搭档而非靠山。余袅袅的死让他第一次感受到了背负责任的重量,他依旧可以硬扛,却多了许多迷茫。只要还有冲突,还有权力之争,天下未平,就免不了用平民百姓的血去铺设,偏安于雁门一隅是何等的奢望。
我还能做得到吗?童万里低下头,疲惫地闭上仅剩的左眼。我连一个余袅袅都保护不了,我还想保护雁门三郡的百姓?
“不是这样的,将军,”耳边恍若想起了那金发首领玩世不恭的声音,一句话能起伏出男声女声不同的调子,精彩得跟唱戏似的,“我们都是你的刀剑兵刃,我们便是守护百姓的那道城墙。”
“若是无战,刀兵归匣,虽然浪费但不可惜,你尽可镶美玉缀金箔当个精巧的宝贝赏玩。若是有战,不论是卷刃断兵,还是城墙垮塌了,你要记得那都不可惜,那都是我们心之所向,价值所在。所以,我的少将军啊,请你为我自豪吧,这一世我活得很畅快了!”
童万里眨眨眼,恍然间泪眼盈眶了,但是周遭已没有那余音袅袅的环绕,月亮缓缓西落,星辉淡然,东方既白。
迟归浴血回城,手上拎着敌帅的脑袋。
虽然是一场不到五天的仗,但是猝不及防打得很是艰难,平城守军折损了三成不过对方更惨。三千打三万的消耗战都能打赢,雁门这一战足以名留青史,获举世之瞩目了。
迟归掀开帘帐,看见童万里神色萎靡的坐着,头发披散,轻袍缓带,还握着点钢,心疼得要死。
“又是一夜没休息吗?这样身体怎么受得了,睡一会儿吧。”
童万里抬起一眼,声音干涸地询问,“余袅袅?接回来了吗?”
迟归点点头,将绑缚在背上的帅旗解下来,“不仅接回来了,这场仗他陪我一起打的。天快亮的时候我们胜势已定,他是第二个知道的……”
帅旗里的人头已经过了十来天了,按理早已该腐败看不出形状了。但是慕容伟杀人诛心下三滥的招术用的溜,在断头伤口和眼眶里封了白石灰,加之天日渐凉了,余袅袅的头颅腐坏程度不深。迟归将慕容鸿的人头扔在地上,对童万里说,“你看看,是这个人伤你的吗?”
童万里将点钢放置一边,双手轻轻接过余袅袅,看也不看地上的人头,“你杀都杀了,还怕杀错吗?是与不是有什么关系,我不在乎。”
迟归点点头,伸手用手背抹了一把下颔被溅上的黏黏糊糊的血,“我去清理一下,听说奚路回来了,我们等等他和崔子荫,你先去睡会儿。”叮嘱完,又从童万里手上端走了余袅袅。
“袅袅刚刚跟我说他活得很畅快……”童万里喃喃道。
迟归转头看了他一眼,又低头看了看余袅袅,“他对你向来心直口快,如果他说畅快,那必定是畅快极了的。”
“好!”童万里闭上眼睛,合拢了衣襟躺倒在榻上,他声音明朗起来,“那我们让北燕那个疯子不畅快些,把地上这玩意给我抹了石灰送回去,咱们礼尚往来!”迟归笑笑,掀了帘子对外嘱咐一声,便有兵士进来收拾洒扫,恭敬地安置了余袅袅的遗骨,“带回雁门安葬吧,方便东郊酒肆那些姑娘想念了去看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