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存亡继绝
别人年节里是游玩休憩,迟归却要整队出公差。因为先前跟崔子荫约好了要去清河游说世家族老,过年是个登门拜访的好机会。若是赶在平时带了军士去,难免要被人诟病以武力服人,年节登门又备了厚礼,不论在道理上还是情理上都更加站得住脚。
迟归带着雁门十六骑,乔装为普通商队,押了皮草药材一路东行,直至清河。入城前终于与在此提前等候的崔子荫房悦悦夫妇汇合。
悦悦早早就拉了夫婿在驿站边上的茶棚等候,此处驿站为清河房氏出资修建,清河地域为郡制,这地界最近几十年被赵国燕国秦国来回抢夺,天天打仗也不见得有个稳固的政权统治。当地多有没有南迁的世族,几个大家族一合计竟是轮流坐庄,自己封了一个郡守来治自己,然后谁统治就给谁交租子,颇像一个斯文版的雁门。房氏一族分了好几批南下,如今驻守清河的早已分不清是宗主还是分家,颇有谁占地谁说了算的意思。房正坤每年走马经商,少不了在清河作为据点周转,钱也是一笔一笔往清河投。如今房家虽然人不多,却是清河的钱袋子,其他世族不一定能有这样强大稳定的财政来源,即便是清河郡守要供养守备之军也少不了房家的捐募。
驿站的小厮惫懒,管事也不是那么心急的在年节赚钱,少说有些怠慢,茶水是冷的,也没有饭食。房悦悦对此很是不悦,本来她们夫妻一行人已入了清河郡城,结果路过看到城外能歇脚的驿站如此,想着迟归千里奔袭而来也是为了大事,进城拜访之前都得不到休息整顿实在说不过去。当下房家的大小姐就去清河房家借了米粮厨师佣人,到城外把驿站里外收拾了一番,好茶好菜备上了等待迟归。
远远看到迟归打马而来,已经嫁作人妇的悦悦像小姑娘一般快乐地惊呼起来,用力地挥舞手中的帕子给迟归打招呼。
迟归看到悦悦也是不自禁高兴,平时肃穆的脸色破开了宠溺的笑容,担心马跑到跟前容易惊着小姑娘。迟归距离悦悦数十步就下了马,抡起长腿一路跑到驿站门口。悦悦开心地叫唤着‘嫂嫂’,一头扑进迟归怀里,满头金钗珠翠抵着迟归喉咙痛。
“这要是在战场上,我指定被你的发饰捅死了,你这是戴了一头暗器出门吗?”迟归含笑抱怨着,搂了搂小姑娘。
房悦悦擂了迟归一拳,“瞎说呢,本来也不想打扮隆重,这不是来见你嘛,可不得好好上完全妆,换了新的衣裙。”
迟归笑笑,放开房悦悦后退两步上下扫视她的装扮,悦悦配合着转了一个圈,衣带灵动翻飞,雪白的皮草拥着她明媚的脸庞,雍容大气,看来崔子荫待她不错,少妇的脸上晕开桃花般的璨色。
崔子荫也上前,双手相握俯身给迟归见礼,这小子跟着悦悦一起不学好,开玩笑叫迟归‘嫂嫂’。迟归原本要还礼,被崔子荫中气十足的一句“嫂嫂好!”当头劈中,他迟滞了一下,抬起头来用一种很难奈的表情看着崔子荫,似乎想动手打他,但是碍着悦悦的面就怕一失手把人给打死了,悦悦新婚一年就成小寡妇了,而且大过年的也不好动手。
三人玩闹归玩闹,悦悦调皮地打哈哈,把迟归带进驿站休息。随行的十六人整齐划一下马,沉默地搬运物资,饮马,布防,在陌生的环境中配合得当张弛有度。
待三人坐定,崔子荫先开口言谢讲明态度,“老师焕胜仙逝后,我本纠结是否要进朝堂入仕,那个歌舞升平,拉帮结派的朝堂我最是不屑与之为伍的,但这何尝不是一个我想逃避的理由。老师大约是懂我的软弱之处,他强硬的把北府军托付于我,令我不得不向朝廷自荐讨要一个官职。”
“我本想,若是谢相拒绝举荐我,大不了我交了兵权引颈就戮罢。娶了悦悦之后,童将军又以雁门作保在谢相那立下承诺,如要北伐雁门愿随往。这几万人的身家性命一夕之间竟就系于我身,让我看见了,或许在不久的将来,晋国不需要再偏安一隅,而是能收复故土一统中原。如此,我便不能再以一己之私辜负房氏和童氏还有我那位倔强的老师了。迟兄提出要游说清河郡,我亦是很欣然的。”
说罢,崔子荫以茶代酒端起杯来要敬迟归,“我本是碌碌之辈,家族在乱世中也逐渐没落,以至于北渡游历我都不敢使用自己的真名。好在有幸,身畔相伴佳人,也有良师益友提携,我才逐渐有机会施展才能,因此不得不言谢。”
迟归点点头,算是接受了他的谢意,“乱世之中很多人是被裹挟着往前推赶,你能立定自己的位置,坚持所愿所想并为之努力,悦悦就不算是看错人。谢安自己年轻的时候也是光顾着游山玩水的享乐,并不想用自己的才能承担起相应的责任,这点你要强出他许多了。这倒是别人帮不了的,你自己的选择,所以我钦佩你。”
崔子荫反而被迟归夸得有些赧然,心想这位大舅哥明事理的度量实在了不得,早在宁城的小医馆之中,他就觉得迟归非池中物。相比跳脱的童万里,他一直是潜心掌舵的真正话事人,如今迟归已然成为雁门的军事代表,甚至可以与其他地方政权博弈谈判,童万里不啻将家底都交给迟归打理了。这两人若不是感情甚笃,那迟归就真的是深不可测的有点可怕了,加之他长得的确漂亮周正,这搁哪不得是个褒姒再世啊。
房悦悦前倾身体,双手握住迟归的手,小声补充道,“迟归哥哥,不与你玩闹客套。在你来前我已经跟爹爹商讨多次,你的担忧是对的,清河郡自治几十年,无非就是靠着当地的世族大户一年一年的交租子保平安。若真是有强硬的野心家铁骑踏来,清河必将是满城焦土十不存一的。”
“谢相广征江南世族子弟充编南府军,这让爹爹看到了清河郡也能建立自己武装力量的可能性。每年清河世族挣的钱都用来交租子,房家经营所得大部分也要填补了去,北燕无道,什么王爷侯爷都要来清河一层一层搜刮,百姓一年辛苦到头吃不了一顿饱饭,世族子弟家学还要货于这些外邦的政权以期挣得些立足之地,憋憋屈屈窝窝囊囊还不如把钱留给自己用呢。”
迟归垂下眼睛,捏了捏房悦悦的手指,安抚道,“清河郡完全自治,拥有军队,得以自给自足是需要一个契机的。现在名义上还是燕国的属郡,归吴王慕容垂管辖。若是贸然屯兵,恐怕会招致燕国的打压。”
房悦悦撇撇嘴,“崔郎倒也是这么说的,说时机还没到,你们在等什么时机?”
“你们能等到这个时机吗?”崔士钧沽了一杯屠苏酒,递给迟归,随口问道。他是在任上的清河郡守,也是崔子荫的堂叔,看着年龄跟房正坤倒是差不多,可惜已经两鬓染霜,脸上有日积月累下的愁容。“清河的赋税为供给吴王军队,吴王少出战,我们便能过上一阵子好日子。若是有战来,我们便过的艰难些。但好歹,日子是可以过下去的。若是私自屯军,意同谋反,那燕军是可以屠城的。”
虽然喝着过年节去祟的屠苏酒,谈的却是兵戈伐谋的不祥之事。崔子荫和悦悦是小辈,两人虽陪坐在侧,却分别代表了南晋的北府军,房家的年轻掌门者,对于清河郡未来的走向具是影响深远。现在清河的财神爷,崔士钧不敢得罪,还是亲自沽了酒给悦悦。焕胜的关门弟子,崔郡守想想也不敢得罪,虽是本家长辈,却依然礼数周全的沽酒招待了。
迟归饮尽酒,放下杯子,先定一个基调,“郡守知我们此行的目的,但是我并不急于现在求郡守一个准确的答复。鸡蛋不必要都放在一个篮子里,我只建议郡守配合我们早做准备。高筑墙广积粮,存亡继绝。”
“先生说得轻巧,存亡继绝连王室都做不到,任由胡虏凌辱我汉人百年,如今清河已不复之前的繁华。不过就是几个世家维持着摇摇欲坠生计罢了。我们不敢肖想能完全自立的一日。”崔士钧摆摆手,有些气势低迷,继续说道,“吴王与燕王离心,本陈兵赵郡想要伺机攻打雁门。后因为吴王妃之事,被急诏回京,雁门才侥幸逃过一劫。我知你们现在急需寻找盟友对抗燕国,恕我直言,清河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迟归点点头,扯扯嘴角笑了,“郡守是被燕国抽掉了脊梁吧,一个要学习汉话,任命汉人为官,借用汉人朝堂管理体系,被汉人供养起来的国家,让身为汉人的郡守如此惧怕,不惜委曲求全,对送上门的联盟都不敢接受。”
“实话实说,清河不是我选中的盟友,燕国也称不上是我们的敌人。”迟归眼睛清亮地看向崔士钧,他的眼神中有种带有血性的底气,但是并非咄咄逼人,哪怕上一刻还是闲庭信步地赏花赏月,下一刻也能从容不迫地换甲上战场杀敌。这种闲适的自信让崔士钧有些迷惑,雁门郡是比之清河强多少?怎么都有自立为国的气魄了?随便派个说客也能如此气势。
崔子荫平稳地插话进来,“世叔,选择清河屯兵是我和房氏的谋划,军队的供养房氏愿承担,只是招募军士并非他们一家之力可以做到。从发起招募的那一刻起,这就变成了一个公开秘密,需要所有参与其中的人同心同德,有一样的信念方才可行。若是别人,我开不了口,但是既然郡守是我崔氏,左右我都得一试。”
“崔氏在清河绵延数百年,自汉时族中多有能人贤士。我们不是没有经历过王朝的更替和政权的倾覆,崔氏至今仍然有余力保一方净土无非是靠之前的家族积淀,前人的庇佑。但如此并非久安之道,我们也要为后世做点什么,以盛续余荫。我们一脉南渡之后,与建康当地的世族不睦,在朝堂之上久有纷争。退一万步来讲,若是南晋也覆灭了,那崔氏是不是也会在这世间消逝。”
“世叔,这是我回来的原因,依附于朝政的力量是不可靠的。不管哪个统治者,只不过是趴在我们身上吸我们的血壮大他们自己的力量罢了。他们享受且不事生产,我们若是不让他们吸血,他们不见得能繁茂很久。但是我们如何存续,如何建立自己的力量,不任人鱼肉,踏风逐浪在乱世中砥砺以对,这才是清河应该考虑的。”
崔子荫轻声说道,“如果担心清河被屠郡,那清河就会被屠!被燕国屠和被秦国屠没有分别,我们要做的,是让他们想屠,也屠不了才是啊。”
房悦悦笑笑,自豪地看向迟归,好像无声地炫耀,“这个夫君找的是不是之前那个李拂碧靠谱?”
迟归的手默默对着悦悦比了个大拇指,比那位靠谱多了。
崔士钧点点头,听了崔子荫的话也不做反驳,只是沉默地起身,去身后地书架上端来一个木盒放在众人面前,打开盒子是皮纸卷。他沉默地把木盒往崔子荫房悦悦夫妻二人身前推了推,而后重新坐下。
崔子荫打开一卷皮纸看了两眼,有些惊诧地抬头回视崔士钧,“您……提前准备好了?”
崔子荫将卷轴转给房悦悦,悦悦接过,刷得一下铺开,一目十行。卷轴里的蝇头小字记录着近十年清河的人口,户籍,土地垦荒的情况,粮食的产量及库存,盐铁的贸易,马畜的繁育情况,以及军队的招募和兵士的损耗。
悦悦嘴唇无声煽动,默念心算,手指快速捏合作比,不过片刻就将整个清河郡的情况了然于胸。她抬起头微微笑道,“郡守已经做了估计,清河之地可屯兵三万余,盐铁之数不足以支撑兵器的部分,房家可以出了。粮草可支持军队作战供给半年有余,郡守是早做了筹谋的。但是考虑到若是秋冬作战,战马繁育可能受影响,这部分恐怕得再计。目前清河缺医少药,百姓日常尚可对付,如要供给军队确实不够,好在房家也有门路,倒是不用担心。百姓余粮勉强够所需,但是明年给燕国的租子肯定是交不上了,迟归哥哥总归要帮些忙,结盟总不能空口白话,对吧!”
迟归在房家的时候就知道房正坤教女儿们看账心算上面是下了很大功夫的,现在看看悦悦的本事于乱世中确可自立。他附和地点头,“我出!“
房悦悦微笑着,将卷轴一个一个整理好重新放回木盒,“郡守有兵,少了个将军罢了,这点我们也能出。如今可直接表态了吧。”
崔士钧脸上这才有了笑容,他眼角的沟壑扬起来,有些得意道,“崔家娶了个厉害媳妇哟。“
房悦悦矜持地点点头,又面向迟归道,“清河郡是有一个弱点,赚钱的门路不能只靠房氏一脉的倒货走马吧。“
迟归点点头,拍拍悦悦的发顶,“玉氏的养马场在不远,要是想小玉儿可以去找她,注意安全。她家现在暂住了一个混小子,乃是潜龙之人。如果聊得来,也可去看看。“
“药草,铜矿,铁矿雁门俱收,账务单子列好直接给珍娘就是,线路货运玉儿会想办法规划,我会回去筹钱的。“迟归欣慰地看着悦悦,嘴上半真半假地对崔子荫抱怨,”我可算把两个小丫头都带出来了。“
崔子荫连忙坐正身体,规规矩矩伏地作礼谢,“辛苦兄嫂!“
所幸清河郡守并不知道迟归具体是兄还是嫂,迟归捏着拳头,想了想还是松开了,对着崔子荫敷衍地假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