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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人弗如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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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童万里捏着迟归的手下楼,沉默地走了两层,他站定不动了,“我想告诉你来着,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迟归走在童万里身前两级楼梯上,闻言他转过身,安抚地拍拍他的肩膀,“你愿意说就说,不愿意就算了。说到底,通过第三方知道这个信息也不是经过你同意的,不算体面事。我没有立场不高兴。”

    童万里轻轻嗯了一声,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你说,这算不算是杜霖帮了我,如果不是在这里遇见你,可能我真的会暗无天日地默默疯着就消亡了。”

    迟归本来是轻拍他,闻言用力在童万里肩上按了一记,有些生气道,“他不是真正的杜霖,这个假杜霖在利用你,利用你的困境。这算什么帮你?你能在那个境遇保持冷静自持,这是你心智坚强超乎常人的过人之处。他既然有能力发现你,就应该帮助你脱离困境,而不是利用你来钓鱼找我,懂吗?”

    童万里眨眨眼睛,咧开嘴笑了,他前倾身体按住迟归的后脑,在他唇上重重亲了一下,“你怎么三观这么正直啊,我爱死你了!”

    迟归满腔愤懑,被童万里简单的高兴给扫走了大半。今天这一席谈话,迟归自己的疑问没有得到答案,倒是把童万里的倒霉背景挖出来个大半。天之骄子跌落云端,迟归很是心疼童万里,但是童万里自己却不怎么在意,他似乎更加轻松了一些,摇头晃脑,“之前在房家的时候,我就试过强行脱离这个世界,结果就回到那个吵闹不堪的状态。我本来就想,大不了就是如此嘛?要是真就死了,至少你能发现这是一条不可行之路,而于我也不会更差了,我只是回归本来的状态罢了。”

    “但是,这个世界的运行规则好厉害,估计我自杀是不符合逻辑的,所以就给我拉回来了。那时候我就在想,这个故事作者对于规则的塑造和坚守得有多强,以同样的标准要求自己和世间万物是多难的事情啊。”童万里站在稍高的台阶上紧紧搂抱住迟归,“没有一个故事会照顾到日月东升西落,四时节气生发这些自然熟悉的规律,但是你的故事里这些都有,酒有醇香,麦有香甜,姑娘们有漂亮的珠钗,男人们有忠诚和气节,你的世界让我爱不释手。”

    “我怎么能不心怀敬畏,想着如果没有杜霖拉我进来,我如何能看到和感受到这些呢。”童万里把脸埋进迟归的颈项间轻声喟叹,“就像我明明能看出杜霖对你的爱意,但是,想着像你这样的人,谁能不爱上呢?”

    这评价有点高的离谱,迟归耳朵变得灼热通红,良久,迟归轻轻咳了一声,“走吧,我估计咱们俩都不想呆在这个观霭楼了。如果杜霖无法干涉这个世界的运行,我的疑惑还是没有解开。那个被蛊虫控制的人,为什么会定义我为神,而我竟然也会受到一些影响。”

    “嗯,走呗,疑惑没解开就算了,白送你一身内力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童万里快乐地回应他,“彩蝶在洛阳有据点,馨风姑姑也在洛阳,咱们回自己地盘睡呗,说是来好吃好喝招待咱们,屁话说了一大堆也不见得给上盘菜,杜霖不地道!”

    观霭楼楼高八层,一路下行,本来还能间或听到醉酒高歌的欢声笑语,到了两层反而突然静悄悄的,两人行到一楼,只见大堂上弹琴的姑娘都安静的抱着琴立侍一边,身穿锁子甲的兵卫把守着出入的大门。一个身着玄氅华服的男子背对着楼梯,大马金刀横坐在门前,手里拎着酒葫芦,间或抬头灌上一口。听得背后有声音回头看了看,跟童万里和迟归对视上,“这么会儿功夫就下来了,我还当你们久别重逢不得好好说上段时间?”

    童万里上下扫视了一下那玄衣男子,只觉得这人积威甚重,虽然举止看起来不修边幅但是大气落拓,面容周正英俊,目光锐利又温和。他们好奇地对视片刻,那男子摇摇头,“杜霖在等的人不太像你。”

    他又将目光转向迟归,“大概是你吧。”

    迟归看了看周遭的兵卫,又微微侧头,透过窗棱观察外面是否埋伏弓弩手,并没有面向那玄衣男子,只是淡淡开口打招呼,“天王苻坚,幸会。”

    苻坚哈哈大笑,将手中的酒葫芦朝迟归掷过去,“果然如他说得那般天人之姿,惊才绝艳,请你喝酒!”

    迟归抬手接了酒葫芦,方才转过头与苻坚对视,“雅量瑰姿,博学多才,你也是个好汉子。”迟归举手抬抬酒葫芦示意,苻坚一掌平平前举做了个请的手势,迟归便不推辞,凌空将那酒葫芦里的酒灌进嘴里,一气喝光,然后将空葫芦扔回给苻坚,赞道,“佳酿。”

    苻坚饶有兴致地打量迟归,“你们这是要走?不是才到这观霭楼吗?杜霖打造这楼已有十年之久,其中陈列布置,酒水菜肴,无不用心设计,侍者琴女都是他费心调教的。就连我也不见得能享受到,你们这么匆匆离开岂不浪费?”

    迟归垂下眼睛,扯扯嘴角,“他不是我记忆中的杜霖,于我既然是不见故人,这观蔼楼再好我也呆不下去。”

    童万里倒是慷慨道,“趁此机会嘛,既然平日里好东西他都藏着不给你见,现在你就好好享受,就当托我俩的福了,你记着恩情就好,我们先走一步了,再会哦~”说完拉着迟归的手经过苻坚离去,却在门口被苻坚的亲卫横刀拦下。

    “两位,这话不是这么说的,”苻坚抬抬手指,门口一列亲卫刷得收刀入鞘,但依然列队不让拦着两人的去路,“你们来我大秦,既没有通关文牒,也非受邀相访。雁门虽然是块朕一直想吃的肥肉,但好歹,朕算是懂礼的风雅之人,不至于不宣而战。若不是杜霖朋友,两位现下在洛阳当真是名不正言不顺。”

    童万里闻言就想发作,“你们家国师自己干了什么好事你不知道啊?他手先伸到雁门的,现在反而怪我们找上门吗?”

    迟归按住童万里的手往身后一带,侧身护住童万里,“那天王想怎么着,划下道来吧。”

    苻坚微笑道,“如今已然入夜,洛阳有宵禁,二位既然走不了,何不留下来让我们尽尽地主之谊?”

    “让他们走吧……” 杜霖的声音传来,他一手扶着廊梯,一手牵拎着衣摆,缓缓拾阶而下。

    苻坚循声抬头望去,忽见杜霖满头白发不禁怔愣住了,迟归抬眼回望过去,被杜霖的白发铺了满眼,当即心下一空,不知为何有些后知后觉的疼痛。

    “你这是怎么了?”苻坚站起身,急急迎上去抬手。杜霖握住苻坚的手臂,用力撑着摇摇欲坠的身体,缓缓步下最后两节阶梯。

    “看起来很奇怪吗?”他自嘲地捻起一撮垂到胸前的白发。

    苻坚皱着眉,违心地劝解道,“也没有,鹤发童颜不都说是仙人之姿吗?我看你是要飞升了。”

    杜霖的眼睛深深望向迟归,“今与君一席相谈,来日再见之时难免兵戈伐谋。”

    “你既然决意与我对立,我便没有立场护你周全了,雁门三郡假以时日,我势必会拿下。希望到时,你能不后悔今日的离开。”

    迟归有些怀疑,如果这个杜霖不过是个模仿意识的人工智能,怎么会有如此激烈的情绪波动以致一头青丝都成白发了。但是他始终不相信眼前的人是真正的杜霖。

    “真正的杜霖,不会在这里跟我这么说话,我心中所思所想,他怎么会不懂呢。”迟归说罢转头拉着童万里离开。

    迟归离开后,杜霖吐了一口黑血萎顿在地。苻坚一时不察被捎带的一个趔趄,赶紧手臂使劲把人架住,“哎哎哎怎么回事这……”

    杜霖用袖口擦了嘴,“没事,蛊虫反噬了。我用画皮艳蛊一直维持着年盛时的容貌,靠着心坚之力与之相抗衡,若是心有动摇则会蛊虫反噬,压下去就好了,小虫子而已。”

    苻坚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杜霖一向通透豁达,智多近妖,几十年来两人配合大小战役无数,一统中原地区,百姓休养生息。他甚至从来没有把杜霖当成正常人看过,他淡漠名利,没什么执着,若不是以大秦国国师的身份可以调动更多资源助他找人,苻坚想把杜霖从山沟里抠出来还不容易呢。如今,人是找到了,但物是人非,杜霖也没了念想,一时萎顿到苻坚都不知道该怎么劝才好。

    “观霭楼不是你准备给他的吗?我看人家也看不上,要不然送我吧。”苻坚扶着杜霖坐在楼梯上,顾左右而言他,“浪费你这么多年的心血了。”

    “烧了吧,人也都杀了。他不喜欢,我留着也没用。”杜霖轻声道,借了苻坚一臂之力站起身来,“童万里看起来挺喜欢这里,就当我提前全了殉他之礼,来日大破雁门,迟归也怪不了我行事不周到了。”

    苻坚摇摇头咋舌道,“我看你是挺疯的。”

    是夜,洛阳观霭楼大火,火光冲天照亮了半个洛阳城。楼内尚有宴饮的豪门贵客,世族公卿,俱是在火海中撕心裂肺地呐喊嚎叫也没有逃出来。洛阳百姓惊动,纷纷出门遥遥望向那原本城中最为繁华的第一楼,一夕之间化为飞灰。

    迟归霍然回首,看着隔了两条街犹自可见的高楼烈焰燃燃,呼救声起,“他要把里面的人都烧了吗?”说着就想掉头回去救人,童万里一把拉住迟归的胳膊,正色道,“他既然能焚楼,想必是关锁了所有的通道,他想杀楼里的人,那他们势必逃不出来,你回去也没用。”

    “那些姑娘怎么办?”迟归焦急道,“那些熬了五年,小心翼翼好不容易逃过了被砍手砍脚的姑娘,她们是无辜的,就因为我们激怒了杜霖和苻坚,她们就要陪着被烧死吗?”

    童万里费劲地扳过迟归的肩膀,直视着他的眼睛,“迟归,这个世界连年战乱,多是易子相食人弗如畜。杜霖和苻坚都是战场中尸山火海里爬出来的,又是手握政权的高位者,他们不能感同身受普通百姓的悲欢离合人间疾苦。你要看清这一点!”

    “就算在洛阳救了这些人,我们离开之后你想过她们的结局吗?这世界上没有谁能真正救得了谁,就算是自己的命运都不一定在自己手中,你不是比谁都清楚吗?”

    童万里咬了咬牙,“杜霖迟早挥师雁门,观霭楼是烧给我们看的。如果我们不奋力保护自己的家园,雁门三郡就会像观霭楼一样,被付之一炬。”

    “所以,弱小才是原罪,弱者的声音不配被听到!你想提醒我的是这个对吗?”迟归抬手抹了把脸,他有点想嘲笑自己刚刚对杜霖的片刻心软,只觉得荒谬至极。“走吧,我们还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童馨风提着灯笼,一袭黄衫衣裙在夜风中飘荡,已经入冬了有些冷,童馨风将灯笼抵在腋下,哈了口气暖了暖手。深夜的小巷尽头,迟归和童万里安静地走来,看见童馨风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

    “这是怎么了?个个都垂头丧气的,那边观蔼楼怎么回事啊,火光冲天的。”童馨风把灯笼塞进童万里手中,童万里勉强笑笑,搂了搂姑姑的肩膀,低声道谢,“天寒地冻的,难为你在这等我们。”

    “恩鼎说你临时给他传信说要在洛阳的据点落脚?”童馨风狐疑问道,“之前的疑惑之处可是调查清楚了?”

    童万里转头看迟归,迟归深吸一口气,眨眨眼睛,佯装轻松镇定,“已经都调查清楚了,蛊虫来源是苻坚的国师杜霖。此人深不可测,居于幕后应当是首席幕僚了。在雁门埋伏眼线也是为刺杀童万里,将来攻打雁门做准备的。还好,我们发现的早……”

    童馨风黑亮亮的眼睛盯着迟归,“仅是如此吗?那此人埋伏十余年,还真是一个厉害人物。”

    童万里点点头,“是的,不仅厉害,而且疯得很。姑姑,召集彩蝶,明天一早撤了所有在秦的点子,只在哨口保留军探,白鹭的部署让恩鼎和奚路重新设计。大家已经撕破脸了,以后都走明面上硬碰硬吧。”

    童馨风闻言,有些担忧,“上兵伐谋,雁门刚刚平息刘茂山,需要韬光养晦呢,现在撕破脸不是一个好时机吧。”

    迟归摇摇头,轻轻推着童万里的腰和童馨风一道往院落里走,“的确不是好机会,但是哪里有万全准备之后的好机会留给我们呢。苻坚如今陈兵长江与南朝对峙,不见得马上就能调转枪头对着我们。打铁还需自身硬,雁门能乱世屹立不就是靠您和太守这样的人一代一代撑着呢嘛。如今我和万里一道,也必拼尽全力护得雁门无恙,夫人不要担心。”

    迟归低声解释,声音安定沉稳,有种让人安心的力量,童万里拥着童馨风微微侧头看迟归,他第一次听见迟归不是叫他全名,有些隐秘的快乐,一时间也觉得杜霖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次日,苻坚坐在杜霖榻前阅读军报,有人来报说雁门童万里带了二三十人出城北归。

    “哟,往回搬家呢?”苻坚不动声色,“截不截啊,现在杀了以后能免得很多麻烦呢。”

    杜霖面色苍白平躺在榻上, 平淡道,“迟归只身来洛阳,除了见我,本就是为了帮童万里把他的人平安接走,北边南边的防线上俱是陈兵列马虎视眈眈盯着呢,迟归和童万里有事,南望书直接打过来。”

    “而我的蛊人埋在雁门军队中十余年为了找迟归,一夕完成任务后,便都处理掉了。也是不希望让他感觉,我在一个暗不见光的地方偷偷窥探他。”

    “他是个君子,礼尚往来罢了,如今带走眼线才是堂堂之师宣战之举。你若出兵截杀他们,得万无一失确保连同童万里和迟归杀干净了才行,若是不成,你也别打算攻打南朝了,等着被雁门和南朝夹击吧。”

    苻坚闻言,哼了一声,“这个迟归想法很奇怪啊,要打仗了一军主帅居然还亲临敌营把自己人都接走?不过二三十人,哪场小打小闹不得死个几十几百的,他们有必要涉险吗?”

    杜霖闭上眼睛,抿嘴笑笑,“想不通吧,想不通就对了。若是给你想通了,那你是拥有了足够一统天下的王霸之道了。”

    苻坚扭头去看杜霖,他依然脸色苍白,白发似雪,“朕现在还没有一统天下之力吗?你都这样了还要帮那个迟归说话。”

    杜霖无言的点点头,意思是,就是帮他说话了,你待如何吧?

    苻坚翻了个白眼,“没良心的,朕担心你安危,连宫都不回在你榻前侍疾,放眼天下哪个国君能做到我这样的。”

    杜霖缓缓睁开眼,面无表情盯着屋顶,良久,缓缓吐了一口气,“你想要什么?”

    苻坚嘿嘿一笑,“明年春夏之计,让那慕容垂过来帮我打南朝行不?你看我据兵襄阳要多久能攻过长江?”

    杜霖叹了口气,揉揉太阳穴,“我合计合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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