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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来者不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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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杜霖在院中独坐,披发青衣,拥着狐裘和暖手炉。亭台外大雪,雪花像是棉花一般大朵大朵飘下来,无声无息。杜霖外表看起来只有二十多岁,青丝乌亮,面容俊秀,眼睛的弧度很柔和,睫毛又密又长,带着一股不谙世事的天真和在上位者的矜贵。苻坚玄色的金龙绣大氅后摆曳地,一路走过来像个拖把似的把院中小道上的积雪扫出了一条道。

    杜霖垂下眼睛,有些嫌弃地抱怨,“被你扫过道了,你衣服洗起来不容易,我的雪景还残缺了,没事别往我这跑行不?”

    苻坚统治中原二十余年居上位久了,积威甚重,他博冠高戴身材很是魁梧,但是对着杜霖却很是闲适,好像在一个旧友面前无需摆什么架子,大家都是一起从小上树掏鸟蛋,下河摸鱼虾的情谊。虽然不请自来有些打扰主人的兴致,但是这位国主厚脸皮,依然自顾自地坐在杜霖对面的石凳上,自己给自己拿杯倒水喝。喝了一口又觉得冻牙,不由得抱怨一句,“怎么是冷水?”

    杜霖恹恹地低下头把玩暖手炉,“天冷了,热水放在屋外一会儿也会变凉,很正常。”

    苻坚自讨一个没趣,也有些兴致缺缺,勉强问道,“前两天你亲自跑了一趟燕国,可有收获?”

    “你问的是什么收获?若是你要拉拢慕容垂为你所用之事,大半成了。给他留点时间纠结,等明年我再随便找个由头,起点乱子,他便会带兵来投奔你了。”

    苻坚露出促狭的笑容,像个顽童一般,“你都亲自去了,我哪里还担心慕容垂不来的。他若是不来,那我也不要了,天底下打仗打得好的也不就他一人。我想问,你见到那个一直在找的人了吗?”

    杜霖啪得把暖手炉磕在桌子上,有些丧气道,“你还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要是见到他了,我就不回来了!”

    苻坚撇撇嘴,“不回来你要去哪啊?鹿黎吗?那穷乡僻壤的地方……”

    杜霖明显不想在这个话题上跟苻坚掰扯,他哼了一声,拢紧皮裘走了,把一国之主晾院中的凉亭里。

    苻坚也不急,他自然不是因为无聊来找自己麾下的第一谋士来打发时间的,他扬声道,“雁门郡的童少将军来大秦了,已经入关四五天了,估摸着脚程,今天或明天可以抵达洛阳……”

    “他可不是一个人来的……”

    原本杜霖进屋拉上了门,听得苻坚此言又‘豁’得打开门,疑惑道,“你的意思是,他也来了?”问完,也不管得到什么回复,提起衣摆就一路小跑着没人影了。苻坚远远看着,有些轻蔑地撇撇嘴,他孙子都有了,这位不食人间烟火,几十年如一日不近女色的友人还是孤家寡人满世界寻找一个不知身份面貌的亲故。他跟着看了几十年,只觉得累得慌。

    入冬之后,雁门郡因为地处更北,空气变得非常干燥,那凛冽的风刮在人脸上如刀剌肉一般,不出两个时辰,嘴唇上都能吹裂出血口子。童万里和迟归带着步六孤恩鼎驾着一辆马车,随行一匹替换拉车的马徐徐行出雁门的城门。站在远处地势稍高的关口,童万里出了马车远远遥望坐落在接连山脉之间的雁门城,苍灰的天地和山脉映照着苍灰的城郭,被他和将士拼死守护的家园在天地崇山之间显得渺小孤傲。更加微不足道的生命在其中辛劳耕作,细细的炊烟还没有飘上天穹就被风吹散了。

    一片孤城万仞山。

    童万里至此再也不敢以过客自居,他能容身此天地都觉得是侥幸中的侥幸。他转头看迟归,迟归坐在马背上,一手控缰,温柔地回望着童万里,似乎已经从他的眼中读出了不舍的情感,“年前就能回来了,赶得上仁舒夫人的好手艺。”

    童万里吸了一口气,鼻头有些发酸,他很难向迟归坦白自己现在内心的感受。他有事情瞒着迟归,这让他理亏的不行。但最后,他也只能轻轻说,“我真的真的,很喜欢这里。”

    中原地区与雁门郡却是大不同,童万里之前在房家过年就体会过了,首先气候更加潮湿些,就算下雪也是大朵大朵的雪花,而不像雁门一样是小冰雹一般的雪粒,小冰粒子积不住也化不开,冻在道上马走过蹄子都要打滑。如今进了洛阳城,青石道上的雪被干干净净扫到两边的排水沟里,被街边的住家们用生活产生的脏水一泼就化掉流走了,行人马车具是行走方便,不难看出,这座城市的当权者是很花心思经营和运作的。

    他们三人并没有隐藏身份,入城时的身份关碟明晃晃写着雁门,但是守城将士却没有过多盘问查询,只是瞄了一眼就干脆的放行了。只嘱咐了一句,城中的观霭楼已准备好对他们的接待,可直接前往。

    迟归了然,对童万里和恩鼎嘱咐,“我们自从入秦国国境,行事举止就已在对方掌握中,这也是平常的。既然对方开门见山,我们坦然赴宴吧。”

    “你这意思不就是告诫我,不能瞎跑乱玩吗?我虽是第一次来洛阳,好歹也知道你是有重要事情要办的,没那么掉链子。”童万里不服气地回了句嘴,又缩进马车里。

    恩鼎抱拳点头,“懂迟先生的意思,如有任何紧急情况,我必先保将军安危,必要时,在洛阳的白鹭和彩蝶可尽出。”

    迟归本意只想安慰两人一下,毕竟此次出行因他而起,结果一个不领情,一个又太紧绷,迟归有些无奈地挠挠鼻尖。

    三人行至观霭楼,只见那酒楼足有八层高,装饰极为富丽堂皇。洛阳城中少见如此高的建筑,若至顶层可以看到晨起的云雾,观霭楼也算是实至名归。就站在楼外看看,雕梁画栋勾檐斗角,柱上有描金飞凤,柱头挂满彩绸。廊下随风轻摆的巨大灯笼都是紫竹骨架,灯上描画着各类衣袂翻飞的歌舞美人,都能想象,若是在夜晚这些灯亮起来,里面烛火摇曳,灯笼随微风轻漾,这里面的美人得舞得多翩迁。

    这还只是在外查看,楼内传来琴音袅袅,高雅的檀木焚香,女子间或低吟浅唱声,才子间或吟诗作对,喝高了的还能兴起敲敲碗碟,热闹非凡。

    童万里咧咧嘴,小声跟迟归咬耳朵,“我可是有段时间没来这种纸醉金迷的地界了,一般接待外宾不得选点正经点的地方吗?”

    迟归瞄了一眼边上有些局促的恩鼎,估计这鹭官久在军营之中少入红粉之地,有点不适应,便拍拍他的肩膀示意放松,转头再回答童万里,“你既没有收到秦君邀请来访,也没告知他们你要来。雁门与秦国既不相互附庸朝贡,暂时也不打仗相争。说白了,你一白身过来游玩的,人家君主干嘛还给你搞朝堂接见外交使臣那一套,累不累得慌。说出去了,小心又被南边朝堂和胶东地区那群人过度解读。”

    童万里抿抿嘴,拉着迟归的袖子,小声警告,“白身那只是身份,我是还好,但你这脸放出来就很不安全!越是这种明面雅致实则销魂的地方,你这种类型就越受欢迎,你自己把持着点!”

    迟归忍不住好笑,“倒不用对自己那么没自信,你也长得很好看啊,尤其是眼睛,像只漂亮的猫……”他向来打直球,对童万里的赞美都是真诚和不遗余力的,间或还要附上举例来印证,大大方方的反而让童万里不好意思。

    两人拌嘴打闹,莫名驱散些未知的紧张感,不多时一列娉婷仕女徐徐而出,队列在三人前行礼。为首一女子高耸的发髻上戴着宝冠,衣着上有飞凤绣纹,像是一位女官。那女官多行两步上前,恭恭敬敬对迟归行礼,“国师已嘱咐我们等候迟先生多时,您在秦国逗留的时间可在此观霭楼暂住,此楼为国师府所有,国师说您一行人的所有花销均从府中账上走,请您随意。”

    迟归颔首,面上不露声色,只微微皱眉,“这位国师是何方神圣,我不过是一个小小随行幕僚,为何他独礼遇我一人?”

    那女子直起身对着迟归身边的童万里点头示意,又回复迟归道,“国师名讳非国君不可妄议,我等也无法与您多言,他请您先洗尘休憩,晚些时候他来与您共宴饮,请您耐心等待。”

    迟归点点头,反手在背后攥住童万里的手就拉着往里走,童万里内心并不计较主仆尊卑那一套,所以并不嫌弃那女子先给迟归行礼回话的事情。被迟归突然扯了一个趔趄还有点摸不着头脑,谁又惹着他生气了。但是迟归却是很明白这女官的话中话,若只是不可妄议名讳也就罢了,自始至终这位神秘的国师也没有把童万里和恩鼎放在眼里,即便迟归特意问了为什么这女官不给童万里和恩鼎打招呼,她也并不回答。说到底,无非是这国师根本不欢迎童万里,他意属一直是迟归一人罢了。

    若只是政治立场不一致,单纯讨厌这雁门郡的将军也就罢了,两地不欲起争端,大家睁只眼闭只眼也就过去了。但若,这国师觉得童万里是碍眼之人欲下杀手,此地终究在别国,童万里必不会像之前在平城军营那样容易脱身了。迟归心里当下不爽,暗暗骂了句娘。

    之前平城军营那被蛊虫控制之人死得实在是太过恶心,迟归每每回忆起都觉得倒尽胃口,所以下意识没有去仔细复盘那人死之前说的话。他原以为所谓的‘饵’是那些被放进军队的受蛊虫控制之人,但若是迟归没有跟着童万里去雁门,也就不会跟童家军队有任何交集,那些蛊饵自然也接触不到他,产生不了‘钓’的功能——逼迟归现身。

    所谓‘饵’都是带有迷惑和引诱的目的,在地理位置上既然都离了八丈远,哪里还有迷惑和引诱的效果。除非这国师在这个世界撒了很多很多这样的饵,不论迟归出现在哪里,这些饵都会被激活唤醒,达成目的。那未免也有点太可怕了,这国师费劲巴拉把迟归挖出来意欲何为呢?

    念至此,迟归有点不安地回头看着不明所以的童万里,小少爷强装镇定地打量着观蔼楼内穷奢极欲的装饰,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云髻高耸珠钗满头璎珞作响的莺莺燕燕们来来往往,末了眼珠子溜回来正撞上迟归盯着他,受惊地颤了颤,又心虚地垂下去。

    童万里太过鲜活了,鲜活的让迟归有些难过。

    那女官身材娇小,又穿着繁琐,跟不上迟归和童万里人高马大的步子。她也察觉了迟归的不满,有些惴惴不安赶忙跟上去引路一并轻声告饶。迟归摆摆手,没有为难姑娘的意思,缓慢了步伐跟在女官身后上楼,一面爬楼梯,一面听这女官介绍洛阳风土人情。

    童万里听得有趣,想了想插话问道,“这国师可是女子?为何这观霭楼里都是描金飞凤的纹饰,你身上的衣服也有这种纹样。”

    那女官摇摇头,想了想回答,“国师自然是男子,他是岭南鹿黎一族的大祭司,有大神通。鹿黎一族原是楚人南迁,尚巫尊凤,以凤为部族图纹。国师虽然追随国君已有二十余年,但依旧以金凤为印信,但是皇后的印信也是凤,所以一般往来军报命令,国师都是用私人花押的。”

    迟归皱皱眉,问道,“莲花兔子?”

    那女官点点头,“正是一只兔子蹲在莲花上背后有圆月的图案。”

    “那为何这花押会出现在宁城?”迟归又问。

    女官依旧恭敬回答,“宁城有国师私产,皇室所赐国师府的宅院都会用金凤,不需要税收。国师私用花押的私产经营所得之赋税要缴纳至国库的。这些都是朝堂上公开的事情。”

    “那他为什么要找我?”迟归忍不住追问,“他跟我是什么关系?”

    一行人行至顶层,女官推开一个隔间滑门,示意迟归进入,“这些只能等晚上您与国师亲自聊了,下官也只是个引路之人罢了。”

    屋内是一个巨大的嵌套房间,除了休息的床榻,沐浴的浴室,和书房也一并在其中。间或轻纱屏风陈列格挡,装点得十分雅致。童万里探头进去扫了一眼,问道,“这么大的房间?我们三人住?”

    那女官怔了怔,“自然是迟先生的房间,二位的房间在楼下。”

    童万里,“……”

    然后少爷后知后觉地爆发了,“不是,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迟归是给少爷我暖床的贴身之人,你们给我搞分开是几个意思?”

    童万里声音一大,恩鼎就肃容站定手放在腰间的佩刀之上,沙场之人目光都带着杀气,才不管眼前是个大汉还是个小姑娘。那女官低着头称罪,还是解释道,“国师特意交代,只有迟先生是他的座上宾,随行无论是谁都不必礼遇。国师原话,‘来的是谁他都打得过’。”

    迟归一手后摆按住恩鼎的刀,一手前伸拉住了跃跃欲试的童万里,“他自然厉害了,能在几年前就把被蛊虫控制的人放进雁门郡,我们自然相信若他发难,我们走不出洛阳。但是,既然他奉我为宾客,想必也不是专门来撕我们脸面的。我的确侍奉于雁门郡少主,国师的安排不可悖逆我们的意愿。”

    女官舒了口气,抬起头微笑道,“迟先生这么说我就明白了,客人的要求我们都可满足。稍后便再置两个榻案来放在书间和外厅,就算三位晚上一起就寝也不会拥挤,这样可行?”

    迟归点点头,松开手对女官抱拳一礼,“那就有劳了。”

    待那女官离去,童万里皱眉看着迟归,“没听明白,她在怕什么,怎么后面又允许我们合住了?”

    “她家国师说,别人不用招待,生气了他打得过。却又必待客尽善,那只要我提需求她就得想办法满足,同时也不违背国师的命令了。自然是开开心心领命干活去了。”迟归摇摇头,“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个笑话,一对夫妇,妻子对丈夫说,回家路上买个西瓜,看见西红柿就再买两个?”

    童万里睁大眼睛摇摇头,“不懂,啥意思,然后呢?”

    迟归抿嘴笑了,“后来那丈夫买了三个西瓜回来,你自己想吧。”

    恩鼎在后面没听懂两人这对话,但是日常鹭官处理情报也多用密语,所以他并不好奇这两人具体说什么。三人安置了行李,简单洗了手脸,童万里便和衣躺在榻上补眠,他伤势未愈,跟着迟归跋涉一路,确实辛苦。迟归扯开榻上的被褥,轻轻盖在童万里身上,又解下来他悬挂在腰间的私令递给恩鼎,“你须得尽快联系上洛阳的雁门之人,此行无论怎样,雁门的人均得跟咱们一起走,不能再留在这了。往后如有交锋,均是堂堂之师,谁也算计不了谁,别留在这送死。”恩鼎领命离去了。迟归得空,挨在童万里蜷缩起来的腿,闭目调理内息。待运行完一个大周天,天已擦黑。房间门窗虽闭,外面廊上的灯笼都已经被点亮了。迟归拍了拍童万里,叫醒他,“走吧,咱们找那个国师去。”

    两人一拉开门,一列宫妆丽人已安静地等候在屋外,美人手持灯笼,熏香,照扇对着迟归和童万里行礼。迟归不由得问道,“我虽在调息,但是听觉尚属灵敏,你们过来我竟然不知道。难道你们个个都是内家高手吗?”

    为首的仕女行礼回道,“我们都不会功夫,只是被下令要保持安静不得打扰您休息。便从五年前开始日日练习,包括行走,移物,洒扫。若是在练习中弄出响声……”

    “会被处罚得很严厉吗?”迟归问。

    “会被砍掉手脚……”仕女回答,缓缓抬头,安静地注视着迟归,漂亮的眼睛像是没有生命力的玻璃珠子,流光溢彩却没有灵魂。

    迟归一滞,胸口传来闷痛,他转头看向童万里,童万里却是用眼神劝解他,微微摇摇头——先不要发作。迟归或许并不清楚有特权的人可以自我约束和克制欲望是多么高尚的品格,童万里却的确接触过特权带来的便利,有些盘剥是极其简单,抽象和残忍的。现在能来这里等待他们的貌美仕女是六人,在其身后断手断脚萎顿于泥土甚至失去生命的女子何止六十人,六百人,而这可能只是上位者一个简单的指令,甚至是一个不满的皱眉。下面自会有人费尽心思地捉摸那些虚无的信号,然后苛责更下一层人用严厉的方式达成。迟归或许觉得残忍,但童万里却知道这种层级之间的压榨后面的冰冷。

    迟归吸了一口气,抿紧嘴唇。跟随众仕女的指引,下了两层楼,进入一个宴饮之厅。厅中纱幔迤逦,灯烛摇曳,如梦似幻。一个青衣身影站在纱幔之后,看见迟归后缓缓道出,“此间之言,均为妄言!”

    霎时迟归和童万里感受到一种无形之力兜头罩下,好像是结界暂时隔划出一个独立的界限,在其中的行动不受原本世界的规则控制,这让迟归和童万里似乎丧失了某些能力,回到了原本刚刚来到这里的状态。更加清晰的感知,就是迟归刚刚运行一轮的内家气劲彷佛被凭空抽走了。而童万里冬练三九夏练三伏的外家筋骨之力也大打折扣,令他左臂的外伤隐隐作痛起来。这些随着故事走向而逐渐赋予他们的角色设定被一只手无形的抹去了。

    两人对视一眼,心下了然,这是不是‘作者’独有的,可以‘改变’的能力?

    那青衣人撩起纱幔,一双缱绻的明眸深情地望向迟归,“我终于找到你了,迟归……”

    “……”

    “杜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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