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堂堂之师
童万里一觉睡醒,天也擦黑了,他笑着自己过着晨昏不分,日夜颠倒的日子。推枕揽衣而起,左右看看发现身边寝被是凉的,没有迟归。还怔愣了老半天,过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刘茂山要来偷家,迟归帮他点兵去了。他拍拍脑袋,责怪自己睡得迷糊了,随即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伸了伸懒腰,掀开被子下床,气势恢宏地喊人,“给将军弄点结实的吃食,我要去揍人啦!”
刘茂山不敢耽误时间,两万骑兵沿着太行山脉连夜奔袭,所谓‘兵贵神速’,突出的就是一个快字。刘茂山自信一日之内抵达雁门关外,强行冲关破城后直捣粮仓,抢完就走绝不恋战,以免被童家守军反应过来,代郡和平城的军队回防。
刘茂山一人带领五千人的队伍,一骑当千,趁着夜色的掩护没有点火把,安静且快速的推进。到达勾注山外的五十里左右的山间小平原。月色下的勾注山起起伏伏,重重叠叠,像一道屏障安静地维护着后方的城池,雁门关就盘踞在山谷关隘处。刘茂山沉默地拿起水囊仰头喝了两大口水,水囊空了,他用力摇了摇也听不到水响声,只能随手往后一扔。
天地之间俱为黑幕笼罩,远处城池里偶有星星点点的亮光,雁门关的城墙上孤零零挂着灯笼随夜风摇摆,月过中天,正是人困马乏的时候。
刘茂山打了马哨,身后便如风浪般响起层层叠叠的哨音回应。匈奴极其擅长速攻,在黑夜中,没有照明,能够夜视的战马和马哨就是他们传达战令的手段。刘茂山的马哨三短一长,意思是‘原地休整三刻钟,然后进攻‘。
寂灭的黑夜中传出一声轻笑,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黑暗中,一个年轻清亮的嗓音道,“别啊,我等了你们半宿,怎么来了还要休息……”
刘茂山眯起眼睛,反手拔出弯刀,百米开外,一个火把幽幽亮起,一人一骑,银甲长枪。
童万里闲闲道,“我听闻你擅长闪击战,突围速度极快?”
刘茂山暴喝一声,“竖子小儿,装神弄鬼,报上名来!”他气沉丹田,声音远远荡去。童万里身后星星点点亮起火把,不一会儿零散的火光连成一片,远处雁门关的城墙上烽火连起,犹如一条巨龙在夜色中盘旋,圈围守护着雁门城。
童万里的脸被烈焰的火光照亮,俊美无俦,他将手中的火把递给一边的奚路,嘲笑道,“你在说什么屁话呢,不认识我是谁,你堵我家门口干嘛?来要饭的吗?”
火光突起,照亮黑夜如白昼,匈奴的战马猛然被光线刺激,尤其是队列前的马有些被惊吓到起扬。刘茂山这才发现,对面年轻将领居首,背后绵延数不清的轻骑和步兵,一直延伸到勾注山的峪口,雁门城墙上也布了弓箭手和破马弩。雁门城关上也站着一位年轻的将领,刘茂山眯起眼,童霆只有一个儿子,究竟上面下面两个小将军,哪个是童万里?
“童万里号称‘妖兵诡道‘,想必也是一个缩在后面的乌龟崽子,你是何人,有胆子跟我正面对战的,我都敬是英雄!”刘茂山横刀当胸,一手控缰,准备发起冲锋。“是英雄,当死的有姓名!”
童万里闻言哈哈大笑起来,他回头看了一眼高高站在城墙上的迟归,又环顾了左右,疏朗道,“身边左右是我过命的弟兄们,身后是我血脉相连的家,头上是我忙着督战的心上人!”
“今天高低得让你死个明白!老子就是童万里,不给你玩什么阴谋阳谋,对付你那都用不上!”
“我雁门童家就是堂堂之师!”童万里一声暴喝用上了内劲,激昂的声音在山谷石壁共振回响,童家军士气大振,叫阵声随着战鼓直上云霄。说罢童万里用点钢抽了一下马屁股,催马前进,率先发起冲锋。
雁门太守府内,童霆一身软甲,手持钢枪坐在正厅,刘仁舒一身劲装束了袖口,膝盖上横了一把短剑,与童霆对坐。太守府家丁奴仆各个手持武器,大开太守府门,在门口列队待敌。若童万里没有守住城门,太守一家必将身先士卒,借地利之势与敌人巷战。刘茂山来人不多,哪怕请君入瓮在瓮里捉鳖,拼得雁门城尽也必将耗死来犯之敌。若是雁门城与敌军同归于尽了,韩春之会从平城赶来,成为下一任雁门太守,而南望书则会作为将军,继续护佑雁门。百年来,雁门的每一战都是这么打的,上至老翁下至孩童妇女,人人都是保卫家园的战士。这一夜城中百姓也尽未眠,女人藏起孩子,老人拿出镰刀,而男人跟着童万里在城外血战。
迟归在高处,远远看着童万里的军队如炼化的岩浆浇进黑色的海水中,在兵戈相交的边缘线火光犹盛,而后缓缓往前推进。不难理解,两军将领身先士卒,必是把最锋利的刀和最坚勇的战士都用于冲锋之中,硬碰硬,两者相互角力,谁也不见的能在开局就讨到什么好处。
迟归皱起眉,拿着一直军旗递给身边的斥候,下令,“速去探,勾注山外是一个狭长的小平原,刘茂山的人马不可能平铺占据所有地方,他们从什么方向来,还有多少人马在其后。”
那斥候领了军旗去了,迟归盘算两军胶着和进攻的路线,指挥城墙上的军鼓敲击指令。跟随童万里的部队听到鼓令,快速调整为三队人马,一路中击,两队分别自左侧和绕道后方夹击。绵延的火光分化为三条火龙,缓缓缠食围剿着刘茂山的队伍。
刘茂山察觉,立刻口衔马哨吹奏下令,‘点火把!‘他亦是身经百战的老将,本以为趁着夜黑不点火把方便奇袭,却不想正中童万里的包围圈。如今居雁门关上那人,能凭借火光走势看出交战场的分布局势,然后通过战鼓来传达指令。
童万里一枪刺出,大喝一声,“奚路,堵他嘴!”
奚路当即掏出马哨,音色竟与刘茂山的马哨十分相近,短促地吹出四个音,又长长地拖出一个尾。刘茂山当即慌了,奚路发出的指令是,‘快速往东南撤退!‘
童万里自从知道刘茂山和拓跋珪开战,派了不少白鹭前探。童家少将军二十余年的人生不是童万里一夕拿到这个身份便可得的,他时时刻刻为了上战场且能活下命来做准备。知己知彼是他和迟归共同的课题,好在,刘茂山没什么厉害的探子,但他有。别的不说,光是白鹭跟着交战队伍几个月下来,把刘茂山行军的旗令,鼓令,哨令,烟令及各列队号令俱是摸得门清。如今在这寅夜作战,用声音快速传达命令之际,童万里也放出混淆视听的哨令,让刘茂山猝不及防。
刘茂山的队伍自东南来,平原狭长,两万人的队伍陆续而至,还有长尾拖在后方,如今前队交战的人马掉头反冲,跟后面的人黑灯瞎火撞在一起,狭长的平原南北延展不开,变成新一轮的相互碾压的绞肉场。落在队尾的人发现不对,及时勒住马吹马哨示意不要回退,很快又有其他马哨声起来驳斥有人乱传假命令,进入平原的峡谷一片混乱,被撞倒踩踏致死的人马尸身堆叠在峡谷入口,人难走马难行,只要被绊倒,后面的人马纷至沓来,又会被踩踏致死。刘茂山的骑兵自己把自己的退路堵死了
山间的小平原就像一个小碗盛满了晃晃荡荡的血肉之汤,马鸣声,厮杀声,兵戈交击声,兵士的呐喊声,哨鸣传令声,战鼓声交杂而起。迟归始终不敢下令投石和放火箭,生怕误伤童万里。
交战的龙鸣传至雁门城内,童霆和刘仁舒对视一眼,童霆张嘴欲说些什么,刘仁舒竖起一手按住他的嘴,“好了你不用说,早几年你上战场的时候我和儿子也是这么在家等你的。南边的城门我不会开的,除非雁门城破,否则我不走,这城里也不会有一个女人和孩子走。儿子和迟归为了今天已经准备了很久了,我们相信他们吧。”大家都在等待,若是雁门关破,哪怕是手持刀斧木棍的血肉之躯,无分男女,都将是雁门城最后一道防线。
所谓网开一面,就是不能把凶狠的敌人逼至绝境,以免对方歇斯底里的反扑。刘茂山既然过来抢粮,那目的也是能活着回家安稳过冬的,现今战场上的风云变幻,两队人马深夜交锋因为地形限制竟变成了生死之战。刘茂山霎时沦为困兽,展开锋利的獠牙开始了不计后果的搏杀。
童万里呼吸一滞,左右两个匈奴骑兵同时抡起流星锤向他砸来,他快速回转点钢护于胸前挡了一记。点钢被重兵大力一击,枪身抽震发出‘嗡‘的峥鸣声,童万里只觉得双手仿佛被人大力砍了一记,手臂发麻险些握不住点钢。
怎么回事?匈奴的攻击为何突然变猛烈了?刚刚明显感觉他们偷袭不成已经有撤退的趋势了,莫非他们有援军到了?
“将军!”阿鲁的声音穿越重重人帐,“刚才匈奴反冲,他们的人把自己的后路堵死了,现在作死战了,我们退不退!”
“不能退!”童万里隔开一记后背偷袭,“不能退!现在谁退谁死!顶住,给我灭了他们!”他一声厉喝,点钢刷的舞开,如水银泻地将近身的敌人拨开。
“狭路相逢勇者胜!”童万里一夹马腹,首当前冲,“找刘茂山!”
迟归看见远处原本界限清晰的火龙已经被打散,星星点点的火把散落在平原各处,或泯灭或积聚,混战开始了。在战场中间始终有一簇火光,在左右突击,迟归知道那是一群人始终护卫在童万里身侧。
一夜浴血,天边渐晓,远处的厮杀声逐渐平息。迟归呼吸紊乱一路飞奔下城楼,随意扯了匹马飞身上马背。城角小门开了条缝,一道银白色的轻骑如电如露一划而出,飞射向远处的战场。
待到旭日东升,晨间清冷的露珠凝练在兵士染血的盔甲之上,童万里坐在一块石头上,单腿支起,右手抱枪,左手撑着沉重的脑袋。头盔被人扫掉了,发髻散开,高高的马尾沾着土和血,有些泥泞地扫在银甲上,他抬头眯起眼睛看了看初阳,又低头望向脚边刘茂山的尸体。苦战磨耗掉他的力气,接连的杀戮都变的麻木而难以感知。
刘茂山是个好战的匈奴勇士,只不过败给了童家军坚守城池的决心,他最后的一刀砍在童万里的臂护上,铁甲碎裂,童万里的左手伤的深可见骨,奚路一直不离不弃护卫在他身侧,只待刘茂山被童万里牢牢缠住便对着他的左肋一刀捅去。童万里抽身掉转马头拉开距离后,脚踏马鞍高高跃起,一记回马枪直刺刘茂山咽喉。至此,一场在史书中都难以留下点笔墨的抢掠之战悄悄拉开帷幕,又静静落下尘埃。
童万里浑身疼,累的一点都不想挪动。奚路跑来报,雁门军已将剩下顽抗的匈奴轻骑俘虏了,开始打扫战场了,问将军要不要回去休息。
童万里甩了甩被血濡湿的头发,疲惫地说,“等人来接呢……” 说着他招呼奚路过来帮他卸甲,“沉,五六十斤重呢。”
迟归赶到时,童万里一袭白衣浴血,立着一杆枪,站在山峪口等他,他的脸上明显有疲色,但是在看到迟归的一霎那便扬起了灿烂的笑,阳光原本在他身后量出了一圈剪影,散发着温柔的光晕,却在童万里破颜而笑时瞬间照亮了他的脸,充满了自豪的生机。
“归归!”童万里大声喊叫着,“我~赢~了~~”
童万里的声音顺着山峪两侧的岩壁上震荡着传来,“我们~赢了~~”
迟归的眼睛盈满了泪水,不知道是马奔跑的太快,风刮在脸上吹出来的,还是心里充沛的感情太过激荡。迟归只感觉到有眼泪沁出来,又被风抹到鬓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