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首战告捷
童万里有些疲累地揉揉眉心,天边已是晨光初曦,又是一整夜处理军事不得眠。
童霆推门而入时,打眼一看,迟归半靠在矮几边上,用手背撑着额,闭眼睡得正熟。童万里抬起熬的通红地双眼,神色不虞地看着他爹,摆出口型,“进来不敲门的啊!”
童霆睁大双眼,委屈地摆出口型,“上次敲了,你又不让怕吵醒迟归!这次不敲,你又怪!”一句话太长,童万里还没读完童霆的嘴型就已经跟不上节奏了,大抵知道他爹委屈。他这段时间熬夜熬得多,迟归作息一直十分规律,有时候跟着他熬不下来,童霆敲门反而会把正在熟睡的迟归吵醒。童万里摆摆手,意思是我不追究了,然后披上衣服,做了一个手势,让童霆跟他出去说。
两父子在深秋的清冷早晨坐在庭院中,看着天边渐渐泛起鱼肚白,旭日渐渐东升。童万里喝了一口热茶,吹吹冷风头脑逐渐清明起来。
“我也原知,自己不是什么将才,”童万里与童霆朝夕相处,不知不觉将自己对父亲的念想套在了这个身经百战的太守身上,“小时候你经常跟我说,义不行贾,慈不掌兵。但是我想到,一旦开战,今天还在我身边笑笑闹闹的人,明天就成了一团血肉模糊的冰冷尸骸,不管经历几次我都习惯不了。”
“所以我做了我能做的一切去避免战争,爹不会笑我没出息吧。”
童霆抬眼看看童万里,用宽大的手掌拍拍他未束发的脑袋,安慰道,“除了那些疯子,谁乐得看到血肉横飞,生灵涂炭。我自少年起上战场,每每见到那些横死的平民和啼哭的婴孩,就觉得真是造孽啊。所以捡回来的孩子越来越多,雁门三郡也越来越热闹。说来奇怪,自如此,仗倒是慢慢打的少了,难得轻快了近二十年。”
童万里低头喝茶,眼睛却慢慢抬起,眉压着眼,眼神俊美锐利,“苻坚当是功不可没,他把中原安安定定压了二十多年,北边虽有战乱,小打小闹雁门也应付的来。”
“不知是我们树大招风了,还是太过繁茂了,终是碍着人家眼了,今年秋收完成后,我总觉得不会太平。”
童霆似乎已经见过太多边境的摩擦,已有心理准备,他很是信赖儿子,问道,“你一回来就三日闭门不出,苦苦思索对策。而后雁蝶尽散天下,如今已有一月余,你所谋划之事,可有什么进展?”
童万里轻轻放下茶杯,“我没有什么选择,只能纵横捭阖。”
“我倒是不怕刘茂山和拓跋珪,这两人相互磋磨了大半年,还分不出个胜负,双方兵力大概都有很大消耗。就算这俩孙子来抢雁门关,我也有办法收拾他们。怕就怕我这边对付他们,东边的慕容垂和南边的苻坚看到机会,趁机攻打,想吞并雁门。”
“目前余袅袅来信,他已成功离间北雁皇后可足浑氏和慕容垂,慕容垂班师回朝,不再陈兵赵郡,雁门东边危机暂解。南边珍娘与谢安达成同盟,崔子荫练兵于长江边,威慑苻坚。料想现在苻坚不敢轻举妄动。南边亦有保障。”
“我动用了房正坤那边的力量,让玉氏沿走马道安顿拓跋珪的军队过冬。一来安抚他们,可养精蓄锐继续对付刘茂山,二来走马路线很长,他们兵力被分散,必不会来侵犯雁门。拓跋珪只能接受我的援手,不然我回过头可腾出手灭了他。”
“这样看来,不安的因素,大抵只剩一个刘茂山了。”童万里放下茶杯,拇指和食指轻轻捻动,一边说一边思考,近几天秋收即将结束,他时时备战。军队的武器库存,铠甲冬衣,马食人食的储备,各军各营各队的农兵造册,夜夜连轴转。
童霆欣慰地笑笑,他看着童万里年轻又坚定的侧脸,“这不是做的很好嘛!”
童万里转过脸认真地看着父亲,“有人帮我的。”
童霆点点头,“我知道的嘛,欸,你看你娘态度是不是已经缓和很多啦,你自己不要搞得那么风声鹤唳的。家里人不会因为这些事情就跟你势不两立,你喜欢的人,我们也都喜欢。”
只听轻轻一声响,迟归满脸倦意地拉开门,看见童霆和童万里在庭院中喝茶,便整了整衣服对童霆行了一礼。童霆摆摆手,起身拍拍童万里的后背,“你们歇息一会儿,去前厅用早膳吧,我看夫人昨日备了黄米,估计今日有黄米糕吃。”说罢就双手拢进袖中,趿拉着鞋子溜溜达达走了。
童万里倒了一杯茶水递给迟归,迟归没接,坐在刚刚童霆的位置上,就着童万里的手慢慢喝干茶水,喝完便将头抵在童万里肩上,一副没睡够的样子。
童万里觉得好笑,他调整了姿势,抖开披在身上的衣服,一同搭在迟归身上,喑哑着嗓音埋怨道,“你好歹还是睡了两个时辰,我是一点都没睡,怎么感觉你比我还累。”
迟归闭着眼睛缓缓答道,“睡得不够还不如不睡呢,你也不能这样日日夜夜的干耗,一会儿我带你打坐运气吧。”
童万里低低嗯了一声,歪歪脑袋把头叠在迟归的脑袋上,“有件事,我刚没跟老头子说。”
“我允诺了谢安一件事,跟他联合北伐。”
迟归倏然睁大眼睛,怔愣了半晌,坐起身来,直直盯着童万里的眼睛,“……为何不跟我商量就……”掌军之人不轻易允诺,只因一个‘信‘字,若是应承他人而不履行,在这乱世便难有助力。童万里原本的结局会去参淝水之战,但是此时尚在几年前,一切且有转圜。他可以不去,雁门不一定参战,童万里不一定战死。既然变数如此之多,他又何必上赶着往这个死路上跳,承诺了谢安合兵,那便一定要合兵了。
童万里按住迟归的手臂,温声道,“兔子莲花那件事情使我明白,尽管老头子想把雁门三郡建立成一个不分种族和血统的乌托邦,但是文化和归属感的融合并非我们童家一代两代之力就能完成的。如今世道战乱,平民百姓和普通军士要用血肉之躯为上位者的野心和疯狂买单,我受不了。”
“拓跋珪和谢安,我两边押宝,无论谁是最终的赢家,我希望雁门三郡中所有的血统和种族都能得到善待。我的民众们,乐知天命,顽强勇敢,他们在荒芜的黄土上耕种,在贫瘠的山石中建房。成婚生子,繁衍后代,生生不息,我想给他们最安稳的盛世。”
“为此,我愿意奔赴战场……”
童万里没有说完,迟归按住他的后脖颈,抬头狠狠吻上他微张的嘴唇。童万里一时不察,颇有一种被乘虚而入的怔愣,他呆呆张着嘴,任由迟归带着茶香缠上来翻搅。
“……欸……等……”童万里下意识地伸手去推,却被迟归用另一只手扣住按在胸前。迟归心跳的很快,童万里的手掌能感受到他衣服下胸膛薄薄的肌肉和强劲的心跳,还有体温。他恍惚间能从激烈的亲吻中感受到迟归的情绪——你不必去,你不必受伤,你不必去遭受那些痛苦。我会心疼你。但是我不想阻挡你。
童万里不知道的是,他在说那些话的时候,眼睛里有隐隐的光,唇边有笑意,那是他给自己建立的崇高理想和追求,他的内心有着源源不绝的动力。虽然说家国大义有点空洞,但是他在此的几个月却是真心实意爱这片土地和上面的人。童万里也不知道的是,这样的他,在迟归眼里夺目的有些过分,正直可爱,有能力并理所应当的护卫一方,这份当仁不让让迟归难以自持。
迟归一直沉稳安静,少有感情激烈的时候,他能内耗掉就绝不外耗,不知道是不是跟着童万里太久,被童万里蓬勃的生命力感染了。虽然依旧嘴笨说不出来,行动上却是越来越外放,对着童万里也愈加亲昵。童万里微微抬头,迎上去回应迟归的亲吻,似乎给迟归吃了一颗定心丸,安抚了他激动的情绪。迟归的动作渐渐轻柔下来,俩人呼吸相闻,额头相抵,间或短暂的啄吻一下对方濡湿的嘴唇。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童万里安慰迟归,“至少还有三年不是……”
听了这话,迟归深吸一口气,缓缓放开童万里,捻着他纷散的头发,“是的,我们还有时间,也还有机会……”
仁舒夫人果然做了黄米糕,还捣了酸甜开胃的山楂果酱淋在上面。夫人嘴上不说,行动上是把童万里和迟归当小孩在宠,除了管吃管饱的牛羊肉和饼子,甜食日常也是备了不少。当季下来的粟米黄澄澄的甜香,童万里本来精神不济,吃了两块就食指大动。童霆和夫人同席而坐,俩人斜眼悄摸观察帮童万里布菜的迟归,和童万里少爷的懒散做派。童万里连吃了三枚黄米糕,才想起来安静布菜的迟归,当即拈了一块凑到迟归嘴边,还‘啊‘了张大嘴示意。
迟归深吸一口气,沉声道,“夫人和太守看着呢,要点脸……”
童万里闻言,有些兴致缺缺地放下手,把米糕丢回盘子里。迟归垂下眼,执起筷子,将童万里丢掉的米糕夹起来,斯文地吃掉。而后转而向仁舒夫人示意反馈,“非常的可口,多谢夫人。”
仁舒和童霆俱是叹了口气,傻儿子没救了。
本来早膳用得开心,突然太守府门前响起马蹄声,奚路手持军报,一路小跑进来,跪在门外,大声道,“太守,将军,北境军报。刘茂山整骑兵两万,正在飞快逼近,已过阳高!”
童万里沉下脸,呸了一声,道晦气,“我刚吃上今年的新米,这王八蛋就要来抢了?”
迟归岿然不动,“平城调防,南望书据天险,他从桑干河道可攻不进来。往南怕误触北燕,估计只能北绕,沿太行山脉,直逼雁门关,跟我们硬碰硬。”
“来就来,”童万里把沾了油的手指在衣角抹干净,“揍丫的王八蛋!”
迟归点点头,伸手,“军符给我,我去整军调兵,你回去睡觉吧。睡到自然醒,换了甲直接来营里找我。”
童万里随手解下腰间的虎符抛给迟归,起身对着爹妈行了一礼,溜溜达达回房睡觉了。
雁门三郡以雁门关为名,雁门城踞关而建,外有三层城郭,月牙形瓮城和密集的马面墙。童家世代把太守府修在雁门城中,守关备战,颇有一种‘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的气概。雁门城郡南面就是一大块平原,直抵丰沃的代郡和平阳郡。东西有吕梁山脉和太行山脉,再往南黄河天险相护,自是一块易守难攻却兵家必争的宝地。刘茂山自己一时意气跟拓跋珪打了快一年,还没拿下这毛头小子不说,如今快到入冬,日子不好过了,果然来抢雁门了,鲁莽且不要脸。
童万里和迟归早料到,初入秋就开始备战迎敌,此时并不怕他。至于其他计策是否行之有效,却就只能被动的等待此战过后,时间的验证了。
童霆握住仁舒的手,捏了捏,安抚仁舒有些担忧的心。转头对迟归道,“先前我把我的战甲按照你的身形做了修改,如今也算用得上,一会儿你穿走吧。只是不知你用什么兵器迎敌?”
奚路抬头回话,“迟先生的兵器军中也已经打好了,但是将军不让我们拿出来,他不让迟先生上战场。最多允许迟先生在城墙上督战……”
“是的,所以现在我还是只用弓箭。”迟归抬手抱拳,谢过童霆,急急转身离开。
……
童霆有些纳闷地跟夫人咬耳朵,“每当我觉得傻儿子被吃的死死的时候,他总有地方蹦跶两下,体现自己没被吃得那么死?他俩到底谁更厉害些?”
仁舒叹了一口气,揉揉太阳穴,“好了,别嚼舌头了,儿子又要上战场了。我们也帮着准备准备吧,这次好歹在我眼皮子底下,我放心些。”
就在童万里黑梦香甜的时候,刘茂山却是一路奔袭咬牙切齿。
他本也不愿先去撩拨雁门,先前围攻刺杀童万里的事情,打听下来原来各方势力或多或少都有参与,搞半天大家都盯着雁门三郡这块肥肉呢。偏生他刘茂山就没什么参与感,不是没往雁门派探子,只不过下手晚了,被惊弓之鸟的雁门几乎清干净了,只剩一两人窝窝囊囊蛰伏在雁门城军里,被管制甚严,没传出来过什么有用的消息。
刘茂山想等拓跋珪先忍不住动手,半年拉锯下来,鲜卑人日子过得比他们拮据多了,若实在饿得受不了要去抢去夺,也和该是拓跋珪打头阵才是。他跟在后面不用费太多兵卒,抢些粮食马草就好,结果十多日前,拓跋珪的队伍莫名其妙在草原上隐去了踪影,派出多只斥候都没有打探出拓跋珪跑哪去了。这仗就算莫名其妙的打完了。刘茂山带领着北边多个匈奴部落在草原上东奔西跑大半年,不事生产,快入冬了,回去一看,没有男人的帮助,女人和小孩们没有来得及迁徙牛羊到更加丰茂的草场去,冬天估计要冻饿死不少牛羊和族人。
刘茂山过了阳高本来在平城关打转片刻,太行山山脉绵长,山关把他长长的队伍切成几节。思前想后,他派出小股兵马试探,结果不曾想平城防守换成了素有‘人屠‘之称的南望书。此人在有些优柔的老将军童霆手下之时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从不接受献降,俘虏俱是屠杀干净,妇女儿童一应如是。本为童霆麾下左将军,因为打仗风格太过剽悍,手下兵士均为死士,对战起来悍不畏死,就算被砍断手脚倒在地上,也会在你俯身检查他是否断气时猛然暴起狠狠咬住你的脸,实在可怖。后来童霆把他调到平阳郡守黄河,又调到代郡,想用安乐窝磨磨他的戾气。结果,现今竟然在平城关就遭遇了他。
刘茂山派了百人队伍从桑干河的河道悄无声息地潜入太行山观察平城关护防,过了半日,几十匹马缓步踱出河谷。刘茂山的兵士上前查看,发现先前进去的百名斥候均被人肢解了装进麻袋,负载在马背上被送出来了。
刘茂山不曾对战过南望书,但是他的父亲刘库仁是南望书的手下败将。刘库仁描述南望书在战场上疯如杀神,甚至为了赢敌用自己兵士的肉体去填崖沟,方便后方大部队的战马能驰骋至战场中部杀敌,不被崖沟绊住去路。
刘茂山思忖这块硬骨头不好啃,不如直接绕道北上打雁门,好歹童万里不过是个比拓跋珪大不了几岁的小毛孩,以前在战场上也是古灵精怪的耍些滑头,总比南望书要好对付。
南望书收拾匈奴的斥候,就用白鹭传信给童万里做准备。还要在信中客客气气夸夸少将军足智多谋,把刘茂山的举动都摸透了。写信时他嘴角含笑,气度悠闲,就像一个饱读诗书的儒将,只是脸上溅满鲜血,看起来有点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