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乌衣巷斜
房悦悦将长发挽成髻,簪上小玉儿送给她的墨玉簪子,两条长鬓荡下很是柔美。崔子荫站在悦悦身后,从铜镜的反射中看着新嫁娘嫣红的脸庞,十分喜爱,随即俯身在悦悦的额角亲了一下。
悦悦哎呀一声,“我的鹅黄要花了。”言罢娇嗔地推开崔子荫。崔子荫叹了口气,垂下眼睛,“要是师傅能看到你,定是也如同我一般的喜爱你。”悦悦含羞地垂下眼睛,应道,“今日你说要带我出门,可是拜访什么人家。”
崔子荫微笑的点点头,随即嘴角慢慢放下,想了想还是对悦悦实话实说,“今日,我们去拜访谢相,向他讨名分。”
悦悦了然地点点头,在额头补了点妆,“焕胜大将军去的急,虽然将兵符留给你。但你没有朝廷的公职,就算拿了虎符也不能名正言顺调兵。但是焕将军是你师傅,他的兵马都认你,一只这么强的武装力量在野,我若是皇帝,定当是要抢着分封你的。”
“但是焕将军背负着‘取君代之’的名头,他若是活着时候举荐你入朝为官,恐怕皇帝会猜忌你,焕将军一死,作为他关门弟子的你日子定是不好过。你师傅疼爱你,所以一直忍着没有帮你举荐功名。于现在,你以白衣之身执虎符,若谢安不帮你举荐功名,那皇帝可以杀你再收拢北府兵。”
崔子荫摸了摸悦悦的长鬓,欢欣道,“你真的是我的女诸葛,当真是聪明灵慧,比那才女谢令姜不输半分。”
悦悦撇撇嘴,又拍开丈夫的手,“我要拢发油呢,你给我都抹掉了。”崔子荫却是丝毫不在意夫人的嫌弃,开开心心跪坐在她身侧,看着年轻的夫人上妆束发,感叹道,“还好这些事情是发生在咱俩成婚之后,我对你的真心你自是明白。如果我已经接了这个烫手山芋再迎娶你,怕是你跟岳父都要怀疑我是有所图的了。”
房悦悦垂下眼睛轻声道,“之前李拂碧来求娶我,被父亲和表哥回绝了。因为他的心不在我身上,但是表哥也说了,若是夫君真心待我,如果我夫家有难他必是全力相帮,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如今你以白身执虎符,去见谢安。虽知道你是带着北府兵向他投诚,但是难保他不会杀你再夺兵权,他没有理由培养一个政敌的门人。”
崔子荫捏捏悦悦的手,“此前我与岳父也谈过,童家表舅人虽不在,竟是早早给房家和你留了保障。我也是沾了你的光,估计要度过此劫是不难的。”
珍娘在屋外轻轻叩了叩门道,“禀明主君和夫人,已将名帖送至谢相府上,谢相收了。我们可以出发了。”
崔子荫扶起房悦悦,两人缓缓打开门,换下了木屐出门。
谢安此时正与侄女令姜在凉亭中下棋,北方虽已秋风起,长江以南却还是闷热。两人都着了轻薄的广袖纱衫,侍从还在旁边打扇。
崔子荫夫妇到时,谢家的叔侄激战正酣,谢安执黑子举棋不定,左右看看不知道摆哪里好。谢令姜闲闲地喝着凉茶,嘲讽道,“越是臭棋篓子越上赶着跟人对弈,跟我们家那口子一样一样的。”
谢安对着满盘黑白本就算不出来,听得侄女激他更是满头大汗的烦躁,索性投子一扔,“不下了!”一抬头看见崔子荫,又连忙招手,“哎呀哎呀,子荫来的好啊,你来帮我下。”
崔子荫木着脸,“不会下棋。”
谢安一听便皱眉,“瞎说,焕胜和郗盈俱是对弈高手,怎么可能不教你下棋。君子六艺你白学了。”
崔子荫嘿嘿笑了一声,摆手道,“还真的不会,师傅说,会下棋没用,打仗照样打不过胡人。有那时间还不如练练骑射棍法呢。”
谢安顿了顿,当即骂起来,“你小子过来找事来了吗?你今儿如果不帮我把令姜下赢了,你所求之事,我是不会应的。”
谢令姜一手扶额,另一手越过棋盘扯了扯谢安的衣袖,小声道,“叔叔,你这样有点不要脸了……”
谢安哼了一声,把衣袖从令姜手里抽出来,以袖掩口小声道,“你不懂,他师傅刚死,他有求于我。我这才有点资历卖老压压他。他师傅以前天天扬言要拿麻袋套我打一顿,害我每次回家路上战战兢兢,那时我们住在会稽,都还没搬到建康。”
令姜了然道,“哦,所以您搬过来以后,要把谢王两家宅子修到一处?咋了,紧扒着王家,是怕焕胜追过来揍您吗?他年轻时既招您当他的司马,也算识人善断,干什么天天喊打喊骂?”
“他脾气坏啊,只有郗盈治的了他。等他老了更是孤僻古怪,也就疼爱这个小弟子。”谢安捻捻胡须,扬扬下巴对着崔子荫,“你来不来下棋,不下就走罢。”
崔子荫有些为难道,“真不会下,要不我把您套个麻袋揍一顿,您再看看要不要答应我所求之事。”
房悦悦原本想谢安官至宰相,想必是个城府极深之人,不想与小辈说话竟是如此,没有准备一时扑哧笑出声来。
谢安眯眯眼睛,走出凉亭至悦悦身前,上下打量狐疑道,“这么漂亮的小姑娘,不会就是子荫你的新媳妇吧。”
房悦悦微笑着,一拢袖袍,敛衽一礼,大大方方道,“我是房悦悦,原本家住宁城。跟崔郎成亲之后方举家搬迁至建康,见过谢相。”
谢安看着这疏朗的姑娘就很欢喜,当即亲切地又问,“房氏?是哪个房氏啊,家里还有兄弟姊妹吗?”
房悦悦转头看看崔子荫,对丈夫点头示意后,回答,“我族本是清河房氏,因战乱一路南下。我乃为家中独女,叔伯家有些哥哥弟弟。母家那边还有个姓童的表哥。”
谢安拢起衣袖,双手插进袖袋中,故作揶揄道,“子荫从小叛逆,崔弁胜和焕胜没少给他操心婚事。建康世族大家众多,多少贵女都盼着能目睹崔家郎的风姿,结果这小子留封信跑了,我还当他能摈弃门第之见寻得什么样的女子为妇。最后兜兜转转,这清河崔不还是找了清河房嘛!”
房悦悦点头,自己把话圆回来,“可见天下姻缘一事,确实奥妙万千,兜兜转转千百里,浩浩汤汤百十年。我们也能在这乱世中幸运地遇见彼此,互许终身。”
……
谢安被噎了一记,建康南朝极其看重门第,以姻亲作为强强联合的手段。崔家门第不高,与同样不是高门显赫出身的焕胜一道专制兵权,虽也能于此地立足,却终是被门阀们不齿。本来崔子荫找个高门小姐联姻,结合焕胜的势力,倒也不失为这建康城的新贵。结果这小子自己跑出去找了个老婆,清河房虽为姬姓后脉,极是清贵,但毕竟树大根深在北方,这份力量在建康终是做不得数。谢安打压崔子荫不成,转头戳了戳房悦悦,又被小姑娘挡了回来,当即有些泄气。
房悦悦看见谢安肉眼可见的萎了,有些好笑,她鼓励道,“要不,我帮您跟令姜姐姐把棋下完。输了算我学艺不精,赢了是您布局精妙?”
谢安闻言,捋着胡须夸小姑娘上道,便执着悦悦的手,将她牵到凉亭中坐下。房悦悦对着谢令姜礼了一礼,于对面坐下,仔细看了看棋盘。越看越觉得此弈如沙场陈兵,风声鹤唳,谢安执黑,散兵四处,看似棋势连不成一片,却是星罗密布。
房悦悦不可思议地抬头望向谢安,肃然起敬,起身又对他行了一礼,“谢相大才,是悦悦方才冒失了。”谢安自得地受了这一礼,用手肘捅了捅崔子荫,“你这媳妇当真是聪明啊。”
悦悦重新坐下,捻起一子,想了想打了个小尖。谢令姜笑了笑,接子落下。悦悦紧着了谢令姜压了一步,把自己的黑棋连势了起来。谢令姜哟了一声,“崔夫人的攻势不让须眉啊。”
悦悦不语,抿紧嘴唇,捻着黑子连飞带挡,将谢安原本散落的黑子一一连起,围剿谢令姜的白子,竟是吃了她一片子。谢令姜发觉悦悦将原本谢安隐而不发的黑子之势力引出,本来白子占绝对优势,如今却是被前后夹击,显现出狼狈的颓势。当即投了子,不悦道,“我还说叔叔今日怎么有兴致找我对弈,原来这棋竟不是下给我看的,如此我若还不清楚你的意图,倒是浪费了外面空传我的才女之名。我先去后院吃点凉果子,你们聊。”
谢安摆摆手,浑不在意。谢令姜对着崔子荫和房悦悦点点头,便闲散着摇着扇子走了。崔子荫有点懵,“夫人是下赢了吗?王夫人怎走了?”
房悦悦笑着摇摇头,“虽然说快赢了,但这棋还是谢相下的,我不过代为执子罢了,谢相才是真正的对弈高手。”
谢安听了哈哈大笑起来,猛拍崔子荫后背两记,“你小子行啊,讨了老婆又握了兵权,可谓醒掌天下权,醉卧美人膝了。”
崔子荫虽然是练家子的年轻后生,一时不察也被老谢拍了一个趔趄,他站稳身体,拱手说道,“谢相说笑,我乃白衣之身,手持兵符名不正言不顺,还望谢相予以举荐呢。”
谢安抬头看了看房悦悦道,“丫头,我的意思你明白吗?”
房悦悦低头想了想,“我虽然明白您的意思,但是表哥家的事情我做不了主。方才那棋盘之上南北之势分明,黑子南强北弱,您却依然在东北西北两角伏了黑子……”
“您是想出兵北伐之时,联系东北西北两方势力夹击中原,以少胜多吗?”
“若是如此,想必您也调查了我们房家之事。雁门童家不能作为您收拢北府兵的添头,这事我应承不下来。”
话至此,崔子荫总算听明白,原来谢安已借棋局告知房悦悦他想联合雁门郡夹击中原苻坚之事。焕胜的北府兵,谢安肯定会收入麾下,但是谢家子弟没有人能担任北府兵——焕胜之军的统帅,依旧还是焕胜的嫡传弟子崔子荫最合适。崔子荫能投谢安麾下,也能带着实力雄厚的北府兵自立山头,这也是谢安在摇摆能不能给他官位的主要原因。南朝内耗已久,即便目前崔子荫选择跟谢安合作,也是因为两人都有北伐之心。
两人是合是分,目前是五五开,就看谁能更进一步,如今童家军压在这天平上。童万里若站崔子荫,那崔子荫可自立山头。童万里若愿意与谢安联手,那崔子荫则入谢安麾下。
正在此时,一直默默立侍在崔氏夫妇身后的珍娘缓缓上前,右手握拳横置胸前对着谢安行了个军礼。她从怀中拿出一枚令牌递到谢安面前,一面刻了个童字,另一面是鹭雁蝶首尾相衔的花押。低声道,“雁门郡童将军麾下彩蝶,斥候珍娘见过谢相。我家主人有话托我带给谢相。”
“将军说,拓跋珪和刘茂山表面上打架,实则好几方势力都一起虎视眈眈盯着雁门三郡,这个冬天雁门郡的日子怕是不好过。”
当然,我雁门三郡也当了近百年的飞地了,也没指望你们晋帝能来救我们,毕竟你们自己都委委屈屈苟在江南了。但是唇亡齿寒的道理,谢安你是聪明人,你肯定懂。只要雁门郡太守还在一日,北面的胡族林立的政权中就会有一颗晋朝的钉子。
我这表妹夫是个老实人,你若能助他真正掌控北府兵,我自然愿意呼应你们自南向北夹击之策,苻坚可不好打,你思量思量。
你若同意,那就叫我那表妹夫日日带着北府兵去长江边上操练给那苻坚看,一定要让他看见哦!让他以为你们就要秣兵厉马揍过去了,让他没有心思冬天来找我的麻烦,等我养精蓄锐活过来了,再送你们大礼。
你若不同意,我就开道迎我这表妹夫率兵北上,清河氏族那里我也有些势力,找个地方容下他们还是不难的,到时候我自壮大雁门三郡,但是你们打苻坚就自求多福吧。
珍娘低着头,缓缓一字一句复述童万里的话,言罢,她抱拳一礼,收起令牌。
谢安哼了一声,双手一摊,“西北的竖子话虽说的无礼,明明有求于人,气势还如此强横。但是这话糙理不糙,前几月他遇刺的事情我也是有耳闻的。既然如此,看在我和焕胜老交情的份上,他的弟子我少不了照顾一二,你就这样回复童少将军吧。”
珍娘微微笑道,“是童将军,雁蝶乃是将军私卫,自始至终都是以将军为统帅。目前只有连续支持过太守,将军两代统帅的老将领们才会称呼将军为少将军以示区分。”
“如此,童万里是有实权的,说话算话,那我也当放心了。”谢安听罢,对着一行人摆摆手,“行了,过两天尚书仆射崔子荫随我觐见天子,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们走吧,我要困会儿午觉了。”
崔子荫和房悦悦对视一眼,两人与谢安拜别。
谢令姜摇着扇子一步三晃踱过来,对谢安道,“看样子崔子荫是不知道,焕胜乃是自尽之事。”
谢安摇摇头,狐疑地看了一眼谢令姜,“别说他了,这事朝中只有我知,你又是哪里打听到的。”
谢令姜瘪瘪嘴,“你居然会把焕胜的仆从侍女都收回谢宅安定,我觉得你不是那么有闲心的人,大概他死前与你说了些什么吧,若是像传说的那样暴毙,你又怎会留意帮他收拢家仆。”
谢令姜有些纳闷,“朝中人尽皆知谢王两家自郗盈死后便开始联手打压焕胜,怎么看起来你跟他还蛮要好的样子?”
谢安挠挠脸,“其实,我与他素来交好,郗盈也是我人生难得的莫逆之交。我在焕胜军中当司马之时已经年逾不惑,当时谢家势力不大,他请教我意见之时一直礼贤下士。反倒时时跟郗盈唱反调,我就在一边看热闹。”
“焕胜势大,可言废立之事,郗盈明白焕胜背后没有世家助力,晚年不得帝王宠爱,明刀暗箭难免艰难。于是与我商定,在他死前传播出去‘他言焕胜可取君代之‘之事,而后死无对证也祸不及家人。”
“我联合王家在朝堂之上佯装就此事打压他有不臣之心,反正郗盈死后他无心政事,早就不上朝了不参议了,看不到我们骂他的嘴脸。帝王心术无非一个平衡,有人打压焕胜,他可能还要出手扶一扶以示安抚,倒也不会再对一个战功赫赫的老迈将军下什么狠手了。这样看,不得不佩服,郗盈真是尽算人心啊。”
“本来焕胜死前就将北府兵与崔子荫托付给我,但我也想到谢家一门独大难免惹人猜忌。如今童万里肯借个‘威胁我强收北府兵‘的台阶给我下,我也是十分感激。我已年迈,别说崔子荫了,就算谢玄、谢石和你,你们这群小家伙将来能到什么境地,就只能看你们自己的造化。若在我有生之年能得见北伐成功,我就算闭眼也是会大笑的!”
谢安说完,似乎畅想到南朝的国境线推到长江以北的盛况,似十分快意,摸着胡子开始哈哈大笑起来。谢令姜嘴角勾起,无奈地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