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焉得虎子
半夜的时候,童万里感觉有人轻轻拨弄他的头发,痒痒的。他嘟囔一句翻了个身,闻到一股非常好闻的檀香木的味道。
迟归垂下眼睛,有些无奈,看着童万里放松地靠在自己怀里继续熟睡,连眼睛都没睁一下。心想,就这个不设防的样子,这要是来个刺客,分分钟不把你宰了?雁门三郡迟早要完。
本来傍晚回太守府,刘仁舒的态度很明显,迟归知道童万里是个对父母藏不住事的人,大概以前被将养得太好,虽然这个世道对男子之间的感情非常包容,但是牵扯到阀门联姻,这始终是上不了台面的事情。迟归只求能护童万里周全,他也不像普通女子一般要什么名正言顺的身份,退一步留在军营或者太守府当个幕僚自然也是足够的。
童万里自己马撒蹄子跑得远,迟归却没得躲,刘仁舒哼了一声,不满的拂袖离去。童霆面色赧然,拜托迟归把童万里劝回家,他只说了童万里可能去了东郊酒肆。迟归不识路,找了好久才找到这个酒肆,天色已经完全黑下来了。
刚到门口,迟归还没有下马,一群燕燕莺莺一哄而上,金发的、红发的、蓝眼睛的、绿眼睛的,凝脂白肤,朱唇柔荑,七嘴八舌道,“是他吧是他吧?”
“应该不错,跟白鹭描述的差不多。”
“当真是俊美,将军好品啊!”
“快快快,把人拉进去沐浴熏香,将军说了,给他扒了陪睡呢……”
迟归被围了一个措手不及,竟是硬生生被众多美人们从马背上扯下来了。大概是表情的确体现迟归收到了巨大惊吓,美人们又开始温柔安慰,说什么童万里早些时候已经来了。跟首领说了些话就累得睡着了。大概猜到迟归会找过来,让美人们帮忙安置安置,给迟归吃饱喝好,更衣沐浴,舒舒服服送上去给少爷陪睡。
迟归被人拥进酒肆,上了二楼的雅间,穿过层层穿廊,又进了轻纱曼拢的浴房,熏香是清茶和檀香木一起碾碎制成的,侍女娇滴滴地给他熏寝衣,等待迟归出浴后穿着。
迟归无法,一应姑娘们轻声告退,只留了两人替他拢发褪衣。迟归莫名想到了之前在房家的时候,他一趟一趟背热水给童万里洗澡,最后大少爷良心发现反而便宜了自己的事情。不禁露出了怀念的笑容。
待迟归洗浴完成换好衣服,侍女帮他梳理长长的头发之时,有人隔窗轻轻敲击窗棱,一个好听的男声询问,“迟先生可还好?”
迟归没来得及开口,梳发的侍女活活泼泼答道,“都好着呢,准备热的吃食吧,迟先生想必很饿了。将军那边要上些吃食吗?”
那男声接着说道,“得了,将军睡得死死的,我都给他换了一屋他都没醒。还吃东西呢?脸没擦澡没洗,灰头土脸的就呼呼大睡了。”
“哦,我给他除了鞋袜,擦了脚,换了寝衣。一会儿迟先生别嫌他臭啊,将军点名要你陪睡的,你别睡一半自己溜了,明天早上起来将军要军法处置我们的。”
迟归忍不住轻笑,“他若是那样治军严谨的人,我看你们也没这么活泼吧。”
那声音回道,“话不能这么说,他的命令向来说一不二,至于是笑地说还是凶地说,对我们而言都是必须执行的命令。当然,我们是玩闹地执行还是严肃地执行,只要结果无疑,他也不会管我们的。”
这很童万里了,迟归垂下眼睛笑了。
那声音继续说,“迟先生是什么人物?为何突然跟将军来这雁门?”
侍女却抢先说,“珍娘姐姐都嘱咐我们不能瞎问了,你还问,你不怕珍娘姐姐回来收拾你?”
迟归不动声色抬起眼睛,想想看,也是。童万里作为雁门三郡唯一的未来话事人,不立危墙是常识,童霆不至于派一个乐山就跟着童万里外出好几月,估计一路上暗哨影卫没少安排,到了房家也自当有人接应,房正坤估计都是默许的。i
“迟先生的样貌倒是一等一的好看,跟咱们将军很是般配呢。”小侍女嘴甜的又是一顿夸赞,迟归只当听听就好,这些搞情报的人精们嘴里没有一句能相信的实话。
早上童万里醒来,身上盖了薄被,身后有人拥着他,暖烘烘的馥郁檀香将他包裹。童万里莫名其妙就一点都不想动了,全身上下懒得一根完整的骨头都抽不出来。
但他脑子里在盘算着,这两天抽空得去一趟代郡。原本刘茂山跟拓跋珪开战是件正常事,但是打仗的时间不对,理由也很扯,一开始打仗,春市里就混了探哨,赵郡李氏也迫不及待拉拢鲜卑的军事力量,总让他感觉这一桩桩一件件有着奇怪的联系。这些摆在明面台子上的东西看似被解释清楚了,但总感觉还有更深的在水下的东西没有被挖出来。
雁门郡能混进探哨,那平城的领军里会不会也有眼睛,开战三个月,这些眼睛们作壁上观了三个月了。君子不立危墙,童万里虽然少不得得狭路相逢会会这些暗处的势力,却也不想把自己送到交战前线去给人家添菜。所以把平城的军换防到代郡,代郡的军队挪过去,自己去自己地盘上探探虎穴,还是可以的。
要带上迟归一起吗?太危险了,白鹭在军可做护卫,彩蝶在野可做影卫。童万里自己肯定能被保护的很好,迟归不一定有这待遇,刀剑无眼,万一把他给伤了可怎么办?得想个办法把迟归支走吧。
要不还是算了,要是给迟归发现自己动脑子把他送走,估计回来就能扒了童万里一层皮。
“你就不饿吗?一大早就开始盘算?”迟归的声音有点干涩喑哑,他睡眼迷蒙地支起头,一只手包住了童万里捻在一起的食指和拇指。童万里有这个习惯,思考的时候右手的食指和拇指会下意识的捻在一起搓来搓去。迟归知道他一定是昨天接收了大量的信息和情报,早上睡醒了开始复盘了。
“你怎么知道我醒了,”童万里开心地翻了个身,一把推倒迟归压在他身上,把脸埋在迟归的颈项间深深吸了一口气,“好香啊,这个檀香木的味道很适合你……”
童万里的呼吸痒痒地喷在迟归敏感的颈项上,他有些艰难地说道,“你的呼吸节奏变了,我就知道你醒了……能下去吗?你很重!”
“不行诶,反正少爷已经出柜了,给我闻闻你又不掉块肉。”童万里很不要脸地趴在迟归身上像只癞皮狗,他有些坏心眼感受到迟归晨起的变化,挪了挪位置,用腿抵住,小声道,“不好意思哈归归,现在还不能做出格的事,我还没成功帮你讨个名分回来呢,不能欺负你。”
迟归给少爷气笑了,他仰面躺着,感受到那只狗不老实的腿在下面顶来顶去,淡淡说,“感情你就没把我当过爷们是吗?”
“你是爷们,我不也是?”童万里最后在迟归被扯得有些松散寝衣中找到一块裸露的胸膛轻轻吻了一下,“起吧,还有一大堆的事情要做呢。”
迟归有些气闷踢了他一脚,童万里管杀不管埋笑着掀开被子跑了。余袅袅立侍在门外听着屋内的打情骂俏,待童万里打开门就是一对大眼瞪小眼。
“早啊将军,先吃东西还是先沐浴更衣啊?”
童万里脸皮再厚也不敌这漂亮的女装大佬娇俏地用女声相询,当即有些赧然,拢紧了寝衣不自然道,“先沐个浴吧。”
平城领军将领韩春之收到白鹭传书回防代郡后,便安排大军各营点名,做开拔准备。往日换防需两地都先行一半人马,到了换防地后再行一半人马,军中主将先行,副将压尾。以防边防撤军,有敌人乘虚而入。这次却是奇怪,韩春之收到消息的时候,代郡换防的全部军队竟然还有不到半日就要到平城了。韩春之无法,只能做全营开拔的准备,所有信鸽鹰隼和被训练好传书的鸿雁就被第一时间锁回笼内安置上马车。
各营迅速集结,但凡不在指定位置上的兵士,不管是上茅房还是没来得及穿鞋子的晚了半拍的全部集中扣押。拔营的消息从鹭官的传书到了韩春之手上算起不过一炷香时间,被集中扣押的兵士就有百人之众。
赵六一行人莫名其妙被反绑一起集中关押,眼看着韩将军出营视察,大声嚷嚷起来,“将军这是何意啊,老赵不过就是穿甲晚了片刻没有及时集合,不至于就被绑着吧!”
韩春之眼睛扫过在校场中间合缚的众人,其中不乏跟随他七八年的老兵,他转头对副将交代两句,那副将点头,带着两个人走了。不一会儿就拿了个布包递给韩春之,韩春之打开扫了一眼,心下了然,让那副将把东西收好。
“都绑好了,一并带去代郡,一个都不能丢,丢了全部用脑袋赔罪!”韩春之说完转身欲走,但听那赵六还在叫喊,“将军不公,老赵我们都是纯纯正正的汉人,若绑那蛮夷也就罢了,为何连我们汉人也要这般无缘由的折辱!”
韩春之当下眯了眯眼,劈手拿过身边将士的配弓,搭箭拉弦,咻一声射中那赵六的眼睛,利箭从颅后穿出半截,那赵六当即倒地绝了气息。被绑之人均是哗然,又有两三人嘶声力叫什么无故杀人,死也要有个公道之类的话。韩春之手捻三箭快速轮射,箭箭精准穿喉而过,又三人倒地。
“在我的队伍里,没有汉夷之分!一朝进了童家军,就都姓童!你们歃血保卫的是雁门三郡,是父母妻子的安居乐业,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祖上血统!再让我听到这样的话,格杀勿论!”韩春之喝道,“把尸体抬上车,一块儿搬去代郡,让少将军也看看是什么脏心烂肺能说出这些诛心之言!”
一个汉人相貌的军士,双手被反绑在背后,赵六就死在他面前,他似惊恐地看着射杀赵六的韩春之。但听得韩春之最后一句话提到‘少将军’,他又镇定下来,垂首不语,直到被推赶着离开。
童万里穿戴整齐,带着迟归回了太守府,童霆和刘仁舒都端坐在前厅喝茶,看少爷在外面凑活了一晚上就回来了,不禁感叹姜还是老的辣,童万里这小嫰伢子硬不了多长时间。
不料童万里站在前厅,左右指示着下人给他收拾行李,“带上我的盔甲,弓箭呢?我的枪呢?没找到?”
“那把老头子的枪借我用用,他最近又不上战场。”
刘仁舒赶忙放下茶杯站起来焦急道,“这是干什么啊,刚回来还没一天呢又要走?去哪里啊?”
童万里嬉皮笑脸地挤挤眼睛,“娘亲还生我气不?”
没等刘仁舒回答,童万里又摆摆手,“娘亲若是生气也是无妨,但就是最近别给我谈什么婚事。拓跋珪和刘茂山这俩憋着坏呢,我得先去会会他们,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着什么药?”
“若是能回来娶妻生子固然好,若是回不来,您得赶紧跟老头子再生一个……”童万里话没说完,迟归一步上前从后面伸手捂住童万里的嘴。
“你不应该这样对夫人说话,这是乱世,不要轻言生死之事。”迟归道,而后松开童万里后退一步,对着刘仁舒一礼,“夫人不要担心,我们就在雁门郡内,童万里不会有事的。”
童万里从善如流做了个闭嘴的动作。
童霆眨眨眼倒是好像猜到了童万里的动静,当即道,“还收拾什么啊,你直接把甲穿着去不就行了,取‘点钢’来。”
童霆一声令下,太守府上下似乎进入某种备战状态,童万里和迟归被簇拥着进了里间换甲。童霆的红缨枪‘点钢’也被擦拭干净搬运到前厅的武器架上。
等到童万里一身银甲出来之时,太守府外已经列队百人护军,步六孤恩鼎带队,二十骑轻甲骑兵,八十人步兵,营帐辎重车都准备好了。
迟归稍晚一点着软甲出来,他高束头发,双臂带了皮护,腰间配了短刀,背上也负了弓箭。手上还提了一个布包袱。出门就看见童万里少年将军意气风发的在高头大马上骑着等他了。迟归笑了笑,抬头对童万里说,“太守这阵仗又快又大,主打一个祸水东引吧。”
“那是,”童万里示意迟归乘马紧跟着他,“我这一走,因为春市进来的探子也要跟着走一大半。剩下的,彩蝶会解决掉。雁门本就毗邻关隘,若起战火,至少城内还是要干净些好。老头子把我娘亲护好就行,我还是自求多福吧。”
迟归控缰紧随童万里,看他没有戴盔,银甲闪烁寒光,一手控缰催马前行,一手拎着‘点钢’反置于背,眉目如画,眼神坚毅,竟有一些陌生。他不由得问道,“这点钢枪少说也有六七十斤重,你连弓都拉不开,拎着枪一路走不觉得重吗?”
童万里有点疑惑,“说起来,不仅不觉得重,还很趁手。包括这身银甲,之前拿着护胸觉得好重,穿戴完了又觉得,这本就是我的东西,非常的习惯熟悉……”
迟归露出有些怀念的神色,笑盈盈地在童万里看不到的背后用目光将他从头到尾的抚摸。
童万里号称“妖兵诡道万里行”,一来估计就是为了凑“万里”这个名字,二来他的确擅长神出鬼没急行军。一出城,恩鼎便领着两个轻骑以更加快的速度向前赶去,不一会儿以迟归的目力便看不到这三人的踪迹了。
童万里抬手,叫停了剩下的队伍,“骑兵跟我走,步兵待我们走后分为两队,一队压着辎重车绕城一圈后归营,另一队随后把我们的马蹄印处理一下,留四五匹马蹄印往宁武走。”
骑兵步兵迅速领命各自散开,童万里又道,“鹭官何在?”
骑兵队伍只剩十五六人数,只见一个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少年出列,利落地翻身下马,单膝跪地冲童万里行礼,“少将军,鹭官阿鲁听从您的吩咐。”
童万里皱皱眉,“这么年轻?恩鼎怎么带你出来了?”
那个叫阿鲁的少年抬头朗声道,“我是鹭官中速度最快的,可当哨兵前锋,也可传令通信。”
童万里笑着摇摇头,从身上接下干粮袋子扔给他,“那好,你来担当与彩蝶的通信,多吃点吧。”
那少年领了命,收起来童万里的干粮,翻身上马利落的打了个哨,战马快如闪电从迟归身边刷然而过。
“走吧,”童万里对迟归说,“我是个听人劝吃饱饭的人,你在房家让我看的堪舆图和兵书我均是倒背如流了,你说的话,我一句都不曾忘记过。但是迟归,战场上我不一定护你周全,你一定机灵点,情况不利一定要快跑。知道吗?”
迟归却是笑笑,“桑子封上战场的时候,可还不知道你在哪里呢?我不插手你的安排不代表我会拖后腿,你以为,只有你穿过战甲吗?”
童万里蓦然想到,迟归身手不凡,除了他原本的技艺,很多也因为桑子封的经历。这位大人官拜太尉,一路从沙场上血拼出来的,怪不得一箭劈了老头的靶子呢。童万里知道自己是个无可救药的慕强狗,迟归不声不响却总是能在他力所不及的地方兜住底,还有什么能比把心和后背给这样的伴侣更快乐的呢?
童万里笑弯了嘴角,点钢轻抽马屁股,“走了!”
一列轻骑均快速跟随着他,在春意盎然的黄土大地上掠出一道疾驰而过尘埃。就像平静的水面被细柳的嫩芽一划而过荡出了一圈圈的涟漪,安宁了二十年的黄河北陆就因为这一骑而不可避免的重起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