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不立危墙
“我有一个想法”, 童万里对童霆道,手指一松,嗖的一箭射出,脱靶了。
童霆扭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就这几个月,你已经废到这种程度了吗?一石的弓你都拉不动了吗?”
童万里扭头对迟归解释,“不能说我废,竞技反曲弓比赛射七十米的靶子,我一般用五十磅的弓,换算过来不过二十来公斤。这传统骑射弓如果在一百五十米的射程内要取人性命,基本配置等同七十五磅,的确比我之前练习的弓要重些。”
迟归了然点头,“那,我来试试?”
童万里很狗腿的把弓递过去,教迟归如何站姿,怎样持弓搭箭拉弦。迟归听了一半,又转头仔细观察了童霆的姿势。老爷子举臂施力用的是腰背之力,两手开弓平直成一条直线,弓满松弦,离弦之箭啪的正中百步之外的靶子正中。
迟归学医之时特意练了很久针灸的施针之法,控力在指尖可精准到毫厘,后来又自己学了飞针,腕力精巧,准头不错。他不是没接触过射箭,刚刚看了一会儿,自己揣摩一下,找回感觉也就上手了。
他搭箭开弓,直至拉满,用小臂和虎口控准头,后背上力,手指放松啪得滑掉弓弦。
童万里啊的张大嘴,迟归的箭正中劈开了之前童霆的那只箭。就是迟归射出的箭不在迟归自己的靶上,在童霆的靶上。
迟归撇撇嘴,眼睛里确有笑意,“的确挺难的,我也脱靶了。”
童霆噗地一声忍不住,哈哈哈哈大笑起来,童万里这小子难以翻身了,当爹的还有点幸灾乐祸,“你刚才要跟我说啥来着。”
童万里知道迟归在嬉闹他,他巴不得呢,啪啪啪的给迟归鼓掌,然后对着童霆道,“你把我放出去当饵吧,我也是你独子对吧。”
迟归还没来得及把心情调整到跟着童万里一起高兴上,听他这一句话脸色就阴沉下来,“你又要作死吗?”
“如果雁门郡的少将军死了,雁门郡也就撑不了多久了。雁门易守难攻,南北通达,是战略要地。百年来多少人虎视眈眈我们这块宝地,若有个好机会能把我杀了,在暗处的那些势力们,怎么可能不动心?”童万里咧开嘴,舔舔牙,“反正,我是个弓都拉不开的废物,要杀我,应该很容易才对……”
“雁门郡本就是各方势力杂陈的地界,乱糟糟的,开了春市以后,人流更大。要找那几十个细作如在江湖之中捞鱼,未免太难了些,总需要一个饵吊他们上钩。一人死亡一郡,一人死亡一国,这是这么疯狂的世道,怎么能不压上一点有重量的筹码呢?”童万里微微垂眼,“老头,你觉得如何?况且你儿子喜欢男人,你绝后了,我的身价应该更高才是。”
童霆微微一笑,一弓崩到童万里胸口,把他打得后退三步,“别说这种混账话了,夫人要伤心的。”
迟归并不心疼童万里,觉得他该打,一肚子怨气也没地发去,把弓扔到童万里身上就转身走了。
童万里垂下眼睛,接着迟归扔过来的弓,用手肘顶了顶童霆说道,“迟归关心则乱,但你一定知道我的意思。有些事情不是说我们不动,对方就不会出手。慕容岭已见颓势,平衡一但被破,黄河以北难免新一轮的兵戈,到时候我们还能不能守住雁门三郡可不一定,所以就算我不去主动布局,人该来杀我的还是会来。”
童霆顺手接过儿子的弓,“你是我一手教出来的,我既是你父亲也是你师父,你的想法我是理解并支持的。但是你要知道,这些事情我是从来不跟夫人说的……” 童霆年逾五十,他自己成婚晚,又是老夫少妻,妻子很是美丽贤惠,他宠爱的不行,他与爱人相处自有一道套路,“报喜不报忧,能瞒则瞒,等事情完成之后再酌情告知……”
童万里嗤之以鼻,“你当我娘傻呢?”老头子显然不太靠谱,童万里能瞒得了迟归才有鬼,“对了,我离开之前,有些东西在你这吧,还我了!”童霆挑挑眉毛,伸手在怀里摸了一把塞给童万里,一枚虎符一枚私符。
私符上正面刻了一个‘童’字,背面用阴刻雕琢了首尾相互连接的‘鹭雁蝶’,回想到之前在营帐里见过的那些人为“鹭官”,那大概他手下还有‘雁’和‘蝶’两只情报力量。童万里想了想,怎么开口能问到点东西同时显得自己不是那么一窍不通,“你用过吗?我不在的这几个月?”
童霆瞪大眼睛,“废话,军队我不动啊,领军护军的常规调防我还是要用用虎符吧!”童万里啧一声,翻开那个私符,“我说的是这个。”
“哦,”童霆木然道,“鹭官编进斥候营,敌对的信息变化我还是知道的。但是‘雁蝶’两队是你的私兵,我指挥不动。晚些时候你去东郊酒肆听听余袅袅的汇报不就成了。”
童万里点点头,溜溜达达走了,一边走还一边回头招呼,“走吧走吧,回家吃饭了,想娘的手艺了。”
迟归虽然不悦,但还是在营门口等着童万里,他左右手各牵着一匹马,打算回去的时候不再与童万里同乘了。童万里却不这么想,他看见迟归等他就当是两人已经和解了,立刻又笑脸相迎,“不用帮老头备马了,你管我都来不及,还管他呢?”
童霆紧随其后,嘿了一声,夸赞道,“小伙子是个识礼的。”说完接过迟归一手马缰,翻身上马走了。迟归深吸一口气,呆了五六秒,而后开口道,“算了,我来带你吧。”
太守府中,仁淑夫人已经备好炙羊肉,羊汤和煊软的面饼子,大概和童万里口味的小菜也做了不少。夕阳的余晖擦过天际之时,她心心念念的儿子和丈夫终于从天边打马而归。童万里带回一个相交甚密的男子,她已是耳闻了。虽然作为主母,她正在张罗给童万里说亲的事情。但是童霆一直在拖延她的进度,这让主母很不满意,她打算直接问问儿子的想法。
童万里一滑下马,就看见一个蓝衣的夫人在大门口伸颈张望。刘仁舒面容极像童万里真正的母亲,标志性的猫眼虽然不如童万里那样灵动狡黠,却也因年岁渐长而聪慧贵气。童万里心里极是亲切,他已经好几年没有好好看过母亲,当下有些泪目,嘴里喊着‘娘亲’,就飞奔过去。迟归晚一步下马,看见童万里一个一米八几的大汉强作小鸟依人状依在目测一米六几的母亲怀里,有些辣眼睛。
刘仁舒倒是不嫌弃,她摸摸童万里的脑袋,又拍拍童万里的背,念叨着,“这是瘦了呀,后背都薄了,你姨妈没给你吃饱吗?”
童万里摇摇头,一指抿掉泪花,“那倒是没有,但总归想念娘亲的手艺。”撒娇够了,他又转头找迟归,“娘亲,给您介绍一下迟归。他可厉害了……”
刘仁舒脸上的笑容还没来得及撤下来,看见迟归的刹那眼神却是冷了下来。
迟归与刘仁舒对视片刻,心下了然,他拱手一礼,牵着马向侧门走去。他在房家还算有个正常的身份,来到雁门郡他倒是连个能说话的身份都没有了,迟归有些自嘲,但他也不想把这个压力传给童万里。晚上的话,去找乐山大叔要点吃的总该行吧,迟归想,他要直接住军营吗?
童万里有些怔愣,他叫了一声“迟归?”。却没有得到什么回应,他有些无措的看向母亲,勉强解释道,“可能还在因为刚刚的事情生我的气呢,娘亲你别见怪。”
刘仁舒叹口气,安慰童万里道,“我没有什么好见怪的,倒是个有眼力见的孩子,一会儿我会让乐水给他安排个活计,或者他想直接去军营也是可以的……”
“迟归不是下人……”童万里皱起眉头,“娘亲,您不要误会了,他可以算作我最强劲的幕僚……”
“是幕僚?还是‘入幕之宾’?”刘仁舒打断他的话,“焕胜让郗盈在帐幕后偷听他与谢安的谈话,虽然被谢安以‘郗生可谓入幕之宾矣’一句笑话揭过。但这天底下,谁不知道郗盈是焕胜的榻上之人?”
“焕胜之妻南康公主死后,没有一家大族愿意将自己的嫡女续他为妻,哪怕两年前烯盈也过世了。如今焕胜身后缺乏世族砥砺相助,久被王谢两家之力于朝堂之上压制。他这般苦果难道你也要尝尝吗?”
童万里眨眨眼睛,尝试理解刘仁舒话中巨大的信息量,他总不好直接问,谢安他认识,但焕胜是谁?被慕容垂打败那个?烯盈又是谁?跟他什么关系?
“娘亲,这是帮我看上哪家的贵女了?”最终他只能问出这一句,迟归挡他少将军夫人的进门路了。突然福灵心至,童万里顺势一作,“我原以为跟老头实在没什么话好说,想着娘亲你是开明之人,一定会支持我理解我。没想到,我在娘亲眼里也不过是个替雁门三郡争取世家门阀助力的联姻工具罢了。”
言罢,他紧紧抱了刘仁舒一下,带着哭腔在她耳边控诉,“我是真想念娘亲的厨艺,但没料到,一回家就被老头子提溜到军营,这会儿还被娘亲堵门口训斥。”
“这日子没法过了!”
最终童万里总结一句,翻身上马‘嘚嘚嘚’地跑了。刘仁舒被童万里一剂猛药直接下的头晕脑胀,她刚想解释没想着把儿子当联姻工具,转身就被死死抱住,还没来得及说话,童万里直接上马跑走了?
童万里不过是想找个借口瞒过家里,避着迟归先去会会余袅袅罢了。
原本听得这个名字,童万里脑海里描绘了一个风情万种的汉人姑娘,没想到到了东郊酒肆,迎面就被一股浓烈的西域香料熏得打跌。
今天是什么‘诸事不宜’的日子吗?童万里心想,自己就不该出来,自己就不该回家。东郊酒肆虽然叫酒肆,就看着里面灯红酒绿的嘈杂劲儿,童万里就知道这里恐怕不单是迎来送往的买卖。随手把马拴在门口的拴马石上,立刻有衣着纤薄的姑娘迎上来。
“才刚刚听说少将军进城了,这还没两个时辰呢,少将军就来我们这了。这么想念袅袅姑娘啊……”
童万里被香粉熏得头晕,勉强道,“知道就快些叫她出来,别离我那么近,香的都臭了……”
晕晕乎乎间,只听得一声女子的轻笑,一个金发碧眼猫一样艳丽的女郎拨开层层莺莺燕燕,搀扶住童万里的胳膊,“少将军哪里是想念奴家,怕是想念奴家酿的‘千盅醉’吧。”
说话间,女郎手劲极大,一把捞着童万里点脚踏地施展轻功,直接把他带到二楼的外廊。童万里深吸一口气,总算逃脱了香粉的围攻。女郎嘲笑道,“你也来了那么多次了,就不能习惯点吗?”
童万里面色煞白地抚胸道,“习惯不了一点……”
再看那女郎,虽是媚艳,身量却是极高,与童万里相当。再看那涂了丹蔻,肤质白皙却隐隐显出青筋的双手。童万里叹了口气,没一点跟想的一样,“余袅袅?”
“属下在,将军,咱们屋里说吧。”女郎放弃了假音,反手一阵掌风扫出,推开童万里身后的门。童万里只觉得四肢被人捎带了一下就推入门中,轻飘飘落在屋内的软榻上。榻边的矮几已经温好了酒,像是就在等他来。
“你是早知道我要来?”童万里顺手捏了一只酒盅,开始自斟自饮。
余袅袅笑着坐在他身侧道,“当然不是,按照将军懒散的性子,这刚回府上怎么不得睡上个三天三夜才会来我这东郊酒肆。只是听白鹭的兄弟们说您已经见过他们了,我料想您也要来我这,便提前备上了。”
“那你说说吧,”童万里接连赶路本来就是疲累不堪,又被童霆和刘仁舒一顿收拾,加上奚路恩鼎给的信息量太大,他有些负荷不来,便只能伸出一只手指揉揉太阳穴,强打精神道,“我不在这段时间有什么事情?”
余袅袅起身,单膝跪在童万里身前,小声快速的汇报,“拓跋珪与刘茂山贸然开战,白鹭查到春市里混进很多势力的探子,正在一一排查。但是他们在军,我们在野。人,我们彩蝶已经都摸透了,册子已经整理好了,您有空就瞄两眼,没空我们自己会找时间解决的。”
“珍娘姐姐一直在您身边,最近只传来了你身边有人的信息。其他怕是涉及到您的私事,或者更深层次的部署,我们其他姐妹都没有再打探过您的事情。”
……
童万里内心一万匹马呼啸而过,谁?哪个珍娘?那个天天训斥小丫头,自己却扒窗户磕的房家女使吗?
“北雁那边倒是传来刘茂山跟拓跋珪动兵戈的原因,”余袅袅接着道,“但我觉得很扯。”
“一般很扯的都是真实的,”童万里疲惫地说,“我已经不想知道有多扯了。”
“刘茂山先动手打的拓跋珪,拓跋珪是猝不及防应战的。”余袅袅平静道,“原因是刘茂山的宠姬贺夫人,就是那个拓跋珪的亲娘。眼睁睁看着拓跋珪强行占有了她亲妹妹,就是拓跋珪的小姨。被气得心悸发作,当场昏死过去。刘茂山大怒,于是出兵讨伐拓跋珪……”
等等?童万里举起一指打断了余袅袅的话,“我现在脑子有点晕乎,这几个人物关系你给我从头理理成不?”
余袅袅眨眨眼,尝试放慢语速,“拓跋珪是遗腹子,他的父亲身死后,他母亲贺氏怀着身孕投奔了漠北刘库仁。刘库仁作为继父对拓跋珪不错,但他后来被自己的儿子刘茂山给杀了。刘茂山继位后本来就视拓跋珪为眼中钉,一直靠贺氏委身周旋所以一直没对拓跋珪出手。但是刘茂山除了贺氏,也看上了贺氏的妹妹贺蕾蕾,本来想趁机一并纳入后宫的。不料,年前的时候,匈奴人过大正日,拓跋珪一同前去礼贺,结果酒后把贺蕾蕾给……”
“所以这不正过着年呢,两边就开始打仗了。”
童万里的脑子里满满只剩,这世界是不是不太正常,贺蕾蕾是拓跋珪的小姨?拓跋珪的亲娘是他养父和养父亲儿子的老婆?但他还是强装镇定开口,“为个女人开战,果然很扯!”
余袅袅点头附议,“属下也这么想,所以跟‘北雁’打探了打探。果然刘茂山发兵前,见过鲜卑的慕容农了。慕容一脉于拓跋珪有杀父之仇,恐怕是刘茂山与慕容氏联手,想趁着拓跋珪不够强大,先灭掉他,吞并拓跋一脉的战力,再慢慢瓜分我们。”
这还合理点,童万里点点头,“我知道了,”他满饮一杯温酒,只觉得熏熏然,“今晚就在你这睡了,要是太守府有人来找,你帮我回绝了吧。”
余袅袅勾唇一笑,“若是其他人来找,属下自然替您回绝。若是那位迟先生来找呢?”
童万里已经闭上眼睛,呼吸渐渐平静了,他缓缓道,“把他扒了给爷陪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