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南渡北归
迟归背着篓子来到拓山堂的时候,柜面上一个医馆的人都没有,三五个病患挤在一隅闲聊着刚刚惊惶的一幕。迟归本来看着堂前没有人,料想后面必是有麻烦的病患了,人力都去帮忙了,不如到外面的摊子上买碗热油茶喝喝,慢慢等。一转头,就看到后面童万里跟个小尾巴似的探头探脑尾随着自己。
迟归实在被磨得没有脾气了,他招招手,看着童万里开心跑过来,“我是来帮你一起拿药的,这天寒地冻,路也不好走,一会儿咱们俩一人分点背。”
迟归也不抗拒,点头道,“童医生忙去了,咱们外面等?”
“外面等啥,多见外啊,里面找她去呀。” 童万里能感觉到迟归别别扭扭的态度软化,当即摇着尾巴拉着迟归的手腕径直进入拓山堂的后间。
不过刚走进院子,就看到有学徒端着一盆血水从面前经过,迟归赶忙卸掉背篓递给童万里,挽起袖子,“是有人受伤了?带我去,我能帮上忙。”
小学徒愣了一下,左右看看迟归和童万里,并不认得这两人,童万里平静道,“童馨风是我姑姑,这位小哥是我好友,他医术精湛,带他去帮忙吧。”
小学徒闻言,喜笑颜开道,“那是太好了,那位公子痛的厉害,童师傅一人按不住,我们师傅又去采药了,正愁着呢。”
迟归点点头,跟着小学徒去净手,用胰子仔细洗干净了还要用烈酒泡。“出血量很大吗?有骨折?”
小学徒手脚麻利地给迟归的腰上围了挡脏的布巾,引着迟归来到后室。童馨风只听得开门声,没来得及打招呼,就被榻子上呼通的病患一脚顶到腹部。
童馨风眯着眼,厉声喝道,“叫什么叫,生孩子都没你叫得响。我看你伤的不重还有力气踢人,要想下半辈子当个豁肚子的瘸子,趁早麻利点滚出去!”
在门口的童万里扬声道,“姑姑,要帮忙吗?”
童馨风扭头,“你是眼瞎还是耳聋,大个小伙子站门口吃风都不知道进来搭把手,眼里没活以后哪家姑娘看得上你。”
迟归倒是很淡定,主任医师没点脾气怎么当主任,他竖着消过毒的手,用后背顶开布帘。看到童馨风坐在地上,应该是被踢到腹部痛的狠了,整个人都有点蜷缩了,当即了然,“童万里,进来照顾一下馨风夫人,她被踢伤了。”
随后拿起矮几上的缝针,小心掰出一个弧度,用镊子夹住在烛火上烤过,又穿好一直泡在白酒里的桑根线,走到榻边居高临下看着半躺在榻上的公子。那公子上半身衣衫已被褪下,受伤的腿也裸露出来,已经浇过烈酒了。估计被酒刺拉的疼痛难忍,他才条件反射般的踢了一脚。
“先缝上面还是下面?”迟归对着那面色煞白的病弱公子道,“我可没馨风夫人的好耐心,要是不缝你现在就走,我要下针了你还乱扭乱动,我就直接把针头按你伤口里。”
那公子虽因失血过多而苍白气虚,但看得出身姿挺拔,面容俊秀,胸膛也是骨肉匀停,因为长期习武覆盖了一层薄薄的漂亮肌肉。他赧然道,“踢到了这位夫人……实在不该,先生但请医治,我一定不挣动了。”
迟归点点头,随便扯了那公子的衣袖让他自己咬住,便开始低头缝针。他的手极快极稳,事先弯曲出弧度的针被镊子夹住进行缝合,不用来回在烛火上烧灼消毒。不过片刻,胸膛上的伤口已经完成了缝合。
童万里扶着童馨风坐好,转头看迟归,看着看着就不觉得睁大眼睛,只觉得迟归双手翻覆无比灵巧,就算是场景有些血呼啦咋的,也因为他专业淡定的操作而显得从容不迫。那公子因为针戳的疼痛,也是会小幅度抖动,好歹比刚刚直接在伤口上泼烈酒要好上许多,算是配合迟归施术。
小学徒进来换了一次蜡烛,尽管隆冬腊月,迟归的额头还是沁出几点薄汗,他快速地收了尾。低声道,“好了。”
那公子也是长吁一口气,终于放松下来。
童馨风也是点点头,抬头看向童万里,又皱了眉,伸脚踢了踢童万里的小腿,“你那是什么眼神,小姑娘看情郎都没你眼神肉麻。”
“姑姑,你以前话可没这么多,” 童万里嘟囔道,蹲下身帮童馨风轻揉肚子,“你在家不是训我学业就是让我多吃饭多锻炼,从来不说别的话,还老板着脸。”
“那没办法,我极讨厌男子,更讨厌小孩,你两个都占,能说上几句话都是因为我是你的血亲姑姑。”童馨风冷淡道,“你这朋友手法倒是极好,可是习过医术?”
“嗯”,童万里快乐又自豪地点头,仿佛迟归的好手艺受他真传似的。
“那他可愿意留在拓山堂,帮我一道医病治患?” 童馨风试探着问。
童万里当然是不愿意了,正想用迟归是房家的家丁,自己没有权利决定他的去留做借口。但是他意识里就接受不了把迟归当做家丁看待,到嘴边的话硬是说不出了。
“我不愿意,承蒙夫人看得上,” 迟归淡淡说着,却是不看童馨风和童万里,他手下张弛有度地整理归拢着用品,把残血擦拭干净,缝针放进酒碗里浸泡,其他未用到的纱布叠好。
“为何不愿?在大户人家当个外院的家丁有什么好?”童馨风有些纳闷,“不是蹉跎了你一身医术吗?”
“谈不上蹉跎,我本就学艺不精,想救的人也没一个能救回来的。早几年就放弃医道一途了,夫人不必劝了。” 迟归收拾好物什,对着童馨风一礼,“我来替玉小姐拿药。”
童馨风被拒了,面上有些不愉,又想到早上自己累了半天打包的药被如今榻上这个家伙冲撞的乱七八糟,一时间泄气异常,摆摆手,不想说话。
倒是榻上的公子,已经被学徒包裹好伤口,他挣扎着坐起身,对着童馨风和迟归扶榻一礼,“是我的错,早前将夫人的药包冲撞散了,怕是要麻烦夫人重新整理打包,十分抱歉。”
“既是这样,倒也无妨,一会儿我去整理一下就好,你休息吧。” 迟归放下袖口,想拉着童万里出门。倒是童馨风有些好奇,“你是怎么一大早就受这样重的伤?”
只听那公子答道自己祖上是冀州人氏,因为战乱一路南迁至建康。但因家族中人与南地氏族在朝堂上政见不合,所以这公子打算自己北上寻找其他同族势力。结果进城前一晚没赶上关城门,本想着在城外的破庙里凑合一晚,不想后半夜就被山匪伏击了,随身行李被抢,若不是靠着有点身手逃出生天,估计现在早就被弃尸荒野了。
“说来可笑,大家都是拖家带口衣带溅血地去到南地,竟是过起了歌舞升平的日子,不再思北归故土了。热血已经凉了,本姓大概也都忘了吧。”
“氏族能屹立千年不倒而不管王朝如何更替覆灭,本就是因为他们的利益点为家而非为国。”迟归朗声道,“公子既已南渡,不应该冒险北归。”
“就算偏安一隅,这光景又能有几年?”那公子失了血,又被一顿炮制,早已疲惫不堪,却还是强打精神道谢,“在下江谙荫,谢各位医者救命恩情……”
童万里和迟归对视一眼,好嘛,昨天还念叨着,今天就来了。
估摸着江谙荫还要休养个几天,便也不急,迟归和童万里跟童馨风拜别后就背着满满一筐子药包走了。童万里说是帮迟归干活来着,却是穿着披风大氅,广袖不能背篓,长衫不能劳作。迟归很是嫌弃他,依旧自己背着重物。
童万里觉得一路无言有些尴尬,忍不住开口问,“你为什么放弃当医生,是当了医生就没有时间写小说了?”
迟归顿了一下,他想起五年前的事情。
迟归卡着圣诞节的假期回了一趟国,在虹桥机场落地以后,他找了快递服务把自己的大箱子寄回济州,自己打了个网约车就走。路上手机响了,来电显示上写的是“杜阿姨”。迟归有种不妙的预感,航班信息他之前只发给过杜霖,想着安慰他再过一周就回国看他,机票信息截图都是伦敦直飞上海,当时还嘴了两句,说回国第一眼看的不是亲妈而是杜霖,问他感动不感动。
杜霖回复:这次你要是不来看我,下次没准看不着了。
迟归气得特意打一个视频电话过去,一定要杜霖在视频里“呸呸呸”给他看,再保证以后不能说这种不吉利的话。
杜霖已经非常消瘦了,被病痛折磨多年的他已不复迟归记忆中的帅气模样,他插着鼻饲管,说不出话了,只艰难地对迟归点头,露出一个疲累的微笑。
因为没有‘呸’成功,杜霖那句不吉利的话让迟归始终内心不安。此刻杜阿姨的来电就像是印证了迟归的猜想,他不由得开始手抖,接通了电话。
电话那头是杜霖的妈妈杜秋燕,她轻声问道,“小迟,下飞机了吗?”
迟归抹了一把脸,整理了一下心情,平稳的开口道,“阿姨好,我已经在过去的路上了,不堵的话半个小时能到。”
“那就好……那就好,”杜秋燕突然哽咽了一声,像是绷不住情绪似的哭了出来,她急急挂了电话,只留给迟归一声心碎的抽泣。
迟归脑子嗡的一声响,周遭的环境音都像是暂停了一般,只听得见自己咚咚咚的心跳,他好像张嘴磕磕巴巴地说了什么,说了什么内容他却不知道了。反正司机一脚油门,一路鸣笛加塞将迟归送到医院,那司机师傅应该也是跟迟归说了几句话,或是安慰,或是同情,但迟归都不知道,他接受不到任何信息,只是一路跌跌撞撞地冲到杜霖的特护病房。
杜霖久病沉疴,人已经消瘦的只剩薄薄一层,盖了被子竟然都看不出还有个人躺在床上。杜秋燕跪在床边,握着杜霖的一只手,抽泣着念叨,“霖霖,小迟来了……霖霖,小迟来了,你睁眼看看他……”
迟归木楞着,脑子里混沌地想着,杜霖怎么成这样了,他这手腕只剩一层皮了,还戳着滞留针?他心跳怎么了,他心跳怎么这么快了,医生护士怎么都站在一边,不抢救吗?不抢救一下吗?
迟归甩下背包,抢身过去大吼着,“抢救啊,你们在干什么,他心跳都上180了,你们快抢救啊!”他不知道自己的形容有多可怖,眼睛通红,声嘶力竭地大喊。走廊里有医生和安保听到声音,赶快跑进来拉住人。可能是迟归的声音太大了,杜霖终于睁开了艰涩的眼,他疲累地看向迟归,嘴角扯出一个微笑,像是在说,‘迟归,你来了。’
‘你虽然叫迟归,但是每次都能踩着最好的时间来,所以每次我都能看到最好的你……’
杜霖笑得安详且温柔,他缓缓得举起另一只手,似要去牵迟归,就像小的时候,在军大院里,杜家的小哥哥总是拉着迟归的手带他爬树抓知了猴。迟归后知后觉地抬手去握,耳边心电监护仪已经节奏很快地发出杜霖心率上了230的报警音,而后迟归握住杜霖的手,似回光返照一般,杜霖的眼睛亮了,定定的看着迟归,嘴唇蠕动。
‘有很多话,我来不及说了,但我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健康,平安,幸福……’
迟归听不见杜霖的话,只看着他干涸的嘴唇在一张一合,最后杜霖叹息了一声,低低道,“我走了……”
迟归还是听不见杜霖的话,他的耳膜被心电监护仪的声音敲击着,听不见其他。
迟归最开始以为自己并不是因为杜霖的死而放弃从医的道路,相反,他平静的留在国内帮杜秋燕处理完杜霖的后事还是返回英国完成了为期一年的访学,回国后继续博士学业,仿佛已经能够淡然的接受杜霖的离开。
“三年前,我在市中西医结合医院规培轮岗急诊科。有一天半夜,送来一个出车祸的人,很年轻一小伙子,失血过多。我把他推到手术室上心电和血氧仪器,看着他心跳越来越慢,血氧一路往下掉的时候我……”
才后知后觉地仿佛看见杜霖又在他面前死了一回似的。两年前的杜霖射出一箭,两年后对于死亡的疼痛感知才正中迟归眉心。
那次并没有出什么医疗事故,迟归脑子虽然嗡嗡的,但是手上没出错,肌肉记忆支撑着他,一直坚持到主刀医生过来。只是人送来的有点晚,脑损伤不可逆,那小伙子最终没醒过来,后来转院到二院的脑外去了。
迟归却是不得不停下工作接受了整整一年的心理治疗,原来他以为的平静接受只是一种含蓄的逃避和自我保护。这次事件唤醒了他的崩溃,只要他出现了紧张的情绪,眼前就会出现杜霖的心电监护,耳边随之出现滴滴滴的声音。到后来他都快被自己气笑了,已经可以一边发病崩溃,一边嘲自己人活着的时候别别扭扭什么都不说不问,现在人走了,自己在这默人家心电图。
“其实我家里不缺我一个上班赚钱的,写写东西也就当转移一下注意力吧。”
童万里问了迟归一个问题,两人沉默地走了一路,迟归回答了两句话。中间的时间,不知道迟归在回想什么事情,他脸色阴郁又平静,最后叹了口气,“我还是,不能跟死亡和解,通过不断地书写别人的起起落落,把那时候的自己找个地方放一下罢了。”
童万里尴尬地舔舔嘴唇,想了想还是只能道歉,“对不起,早上的事,我还是得道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