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屡教不改
用早膳的时候,一向活泼的童万里破天荒的安安静静,食不言。珍娘布菜的时候,一边瞧瞧看这表少爷,一边眼睛往后瞟立侍在侧的迟归。不由得打个冷颤,迟归面无表情,眼神却是沉郁的很,他盯着表少爷的样子,简直想把表少爷的脸按进粥碗里。
迟归从来没有这么被一个人气得肝疼过,他自诩是一个情绪稳定的人,因为有点木,即便是感知到周围的环境变化也不会第一时间就给出反馈。他总是强迫自己先等五秒再开口说话,久而久之亟待宣泄的情绪就在无数个五秒里被稀释衰竭掉了。慢慢他变成了一个与人相交很有分寸的人,宠辱不惊也行事老成。
直到遇见童万里这祖宗,迟归苦练多年的内化之术都能被这玩意给破了。这二世祖是怎么有天是老大我老二的空前绝后的自信?昨天就问,死了能不能脱身。今天就真敢把自己给嘎了,他是多笃定自己一定会没事?
人家是唐僧过女儿国动凡心,迟归是遇见童万里气得破功想操起手上的铜暖手砸他后脑勺。你大爷不是想试试吗?老子送你一路好走行不行。
越想越气,迟归面上不显,手指却是在微微发抖,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强迫自己平复心情。童万里听到身后的吸气声宛如一只应激的猫,后背高高拱起,背上的毛都得一根一根竖起来。他停了手中的筷子,但也不敢放下碗,嘴里含着一口还没有咽下去的米汤,战战兢兢听着背后的声音。不一会儿,迟归缓缓吐息,童万里定了三秒,确定这位爸爸没有下一步动作,才小心翼翼咕咚一声把嘴里的东西咽下去。
其实他已经做好,后脑勺会被拍一板砖或者脸被按在粥碗里的准备了。但是迟归爸爸就是从清早发现他的‘丰功伟绩’开始,一声不吭,一言不发。爸爸越不说话,儿子越怂,童万里就差背根荆条跪在爸爸面前痛哭流涕悔不当初了。
用完早膳,房正坤照例去书房陪伴两个女儿,房刘氏说是要点查年货采买的怎么样也跟着家主一并出去了。童万里沉默地放下手中的碗筷,微微侧头去偷看迟归的表情,不料迟归面无表情直直盯着做贼心虚的童万里。童万里倏地撇开眼睛,不敢与之对视,只打手势示意珍娘把席面撤了。
珍娘约莫是猜到这两人闹了不愉快,在场也都是下人没有主君了,便开口劝解迟归,“表少爷是客人也是半个主人,不可不敬。”
迟归抬起眼凉凉看了一眼珍娘,“若是主人知道他昨夜做了什么,也定不会轻饶。”
“这是什么话,”珍娘嗔怪道,“昨夜我们便要是服侍表少爷入浴他都不肯,想来也是正人君子,不过一夜,还能出什么乱子?”
“就是!” 童万里委屈道,“我也没怎么你啊,就是早上让你帮忙倒了盆水。打扫屋子,穿衣束发都是珍娘来做的,你有什么好生气的。”
这虽是给迟归一个台阶下,但他现在根本不想领情,童万里一开口,他更是气冒出烟,索性把手里拎的大氅暖炉一股脑丢回童万里身上,头也不回出门走了。
珍娘杏眼圆睁,赶快接手,轻声告饶,“表少爷且恕他无礼,迟归本不是忤逆之人。”
“算了,这事终究我理亏些,没什么跟他争辩的立场。”童万里摆摆手,拢了大氅拎了手炉就跟出去追人了。
珍娘好奇地追视着两人的背影,跟周围左右的侍女们对视一眼,当下默契一致。
“这事,要禀告主君主母吗?”一侍女怯怯发问,“不会是童少爷强迫了迟归小哥吧。”
“我们不要管,” 珍娘肃声道,“表少爷的家世门第将来定配贵女,若因为我们妄加揣测横波澜,将来恐坏了大事。那这乱世之中就真没有我等容身之所了,各位自求多福吧。”
一众侍女诺诺,便也不提这个话题了。
童万里好歹也是一米八几的大高个,大长腿竟是抡不过与他身量相仿的迟归。迟归一路急行回到房间就开始收拾东西准备搬走。
童万里一推开门,迟归连皮褥子都打包好了。
“这皮褥子是珍娘拿来给我用的,你要搬就搬,还带顺我东西的?”童万里忍不住嘟囔。
迟归手上不停继续收拾,态度冷硬,“大通铺又冷又吵,我搬点褥子回去睡很正常。”
“那你为什么要搬回去睡,在这我妨碍你什么了?” 童万里快步上前扯掉迟归打的包裹,“你有事就说,别跟个娘们一样叽叽歪歪闹脾气。”
“你没妨碍我什么,”迟归扔掉包裹,一把撸住童万里的领口,拉近,一字一句正色道,“但是我不认同你做事情的方法,我不理解你轻视死亡的态度,你对生命没有敬畏,就对规则没有敬畏。你不能对别人的痛苦感同身受,那你有什么资格书写别人的命运。”
童万里沉下目光,他收起嬉皮笑脸的态度后莫名给人一种身居高位的压迫感,像一个年轻的领导者,也像一个没有任何物质欲望的老人。童万里轻轻搭上迟归捏着自己领口的手,问道,“你希望我臣服于规则,是不是因为,在这里你是作者,是规则真正的制定者。与其说让我敬畏规则,无非就是想让我按照你的方式玩。”
“迟归,你是气我挑战规则,还是气我挑战了你的权威。” 童万里轻声笑了笑,“所谓天下大势,人命生死,不都是你的笔下设定吗?”
“如果他们的生死都是假的,你紧张什么?太入戏了吧。” 童万里掰开迟归的手,理了理被扯乱的衣领。
“他们的生死是假的,但你是真的!” 迟归恨恨放开手,从牙齿缝挤出一句。说罢,也不再理童万里,捡起被掀到地上的包裹,继续低头整理的衣服。“你要是真死了,我要到哪个未知的故事里去救你?还是你会干脆的消失,毕竟你本来就不属于这里。”
童万里却觉得耳边轰轰的,迟归的关心直接又坦然,他不是气自己三令五申的规则被挑战,也不是气童万里玩笑般的态度。他单纯想到以后童万里这个人可能就不在了,也许是在这个故事中消失,也许是永远消失,这种再也看不见了的恐惧和寂寞让迟归没有办法好好地控制自己的情绪。他想对童万里大吼,只是他的脾性又做不出那么激烈的动作,这样压低声音从喉咙里磨出来的这句话的意思是‘童万里,你可能真的会把自己搞丢,我很担心你。’
童万里刚刚好不容易积蓄起一点二世祖的劲儿被迟归一句话击得七零八落。他眨眨眼睛,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眼底热乎乎的湿,看东西有点模模糊糊,鼻子也酸的要死。
当迟归再抬头看向童万里时,大少爷一言不发,眼泪一滴一滴吧嗒吧嗒往下落。童万里能真切地感受到迟归待他的态度与情谊。不过短短三两天,他感受的酸甜苦辣冷热香臭几乎让他以为回到了四年前的正常生活。也就这一点普通人已经麻木,只剩他还食髓知味的情分,童万里才下定决心帮迟归去试探条路出来。
他毫不怀疑按照迟归的性格肯定把他往死的骂,本来他都躺平平准备等迟归消气后再去献宝似地把他以命相搏出的信息告诉迟归。结果,迟归不要,迟归比他还惜他的命,毕竟,迟归眼里的童万里是个大少爷脾气活生生的人。
他不是替迟归试什么路的机会,他是迟归捧在手心里都要好好掂量以免磕碰到的真实。
童万里心里乱七八糟的话都说不出来,他泪眼汪汪看着迟归,鼻子还一抽一抽的。
迟归瞬间被噎住,挣扎了好久,才放弃手上的活计。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一方帕巾,嫌弃地扔在童万里脸上,嘴上的话却开始柔软,“擦擦,像什么样子……”
童万里巴掌一捂那帕巾在脸上糊了糊,就算擦干净了,他又定定看着迟归,像只知道自己要被主人扔掉的猫。迟归撇开眼睛,轻轻抽了自己一巴掌,像是责怪自己的松口和宽容,但是却指着童万里言辞肃立,“下不为例!”
“估计不行,”童万里摇摇头,“至少还得有一次。”
迟归扭头就走,竟是东西摊了一地也不要了。
“不是……我说,你等等,你听我解释啊!”童万里大呼小叫揪住迟归的胳膊,“我好歹做了这么多尝试,你得听听我尝试完的结论呀,我不能白给我自己来这一刀啊!”
“我不听,”迟归一甩手,“但我可以告诉你,我不听的原因并不是闹什么脾气。而是,我不认可你获得信息的过程,你的过程走的是歪门邪道,就算结果好也只是运气好,不会长久的。我更不会利用你用这样过程得到的结果!”
“杀人放火抢来的钱也是钱,你觉得我会用吗?”迟归推开童万里,“走开,别挡路!”
“不是!”童万里自后欺身,一把紧紧搂住迟归的腰,急急说,“在这里死亡,我们是可以出去的!”
……
迟归顿住了,他转头狐疑地看着童万里。
“但是,是有条件的!” 童万里一个大喘气,“我猜,是要符合故事情节的合理死亡才能出去,不然就会像我一样,出去了又被拉回来。”
童万里说了放开了迟归,撸起自己的衣袖,指着左手腕上的红印说,“你看这里,伤痕都没有了,而且我现在体力充沛,也不觉得失血过多。也就是说,作为不知道怎么回事进到这个故事的我们在没有合理的死亡条件下,是不允许死掉的。”
迟归握着童万里的手腕仔细观察,似乎并不在意童万里的猜测,只看着那红印用肉眼可见的速度快速退却,直至无痕。他用拇指轻轻按压,“你真是不要命,你割腕割动脉的?”
童万里‘唔’了一声,颇有几分天真无邪地找补,“我听说割静脉,血流不快,一会儿不流了还得反复割。我怕疼,干脆一不做二不休……”
迟归冷哼一声,扔了童万里的手又要往外走。
童万里懊恼地握拳抵住额头,怎么,哄不好了就……
迟归强迫自己静下心来想一想,两人相识不过几天,称不上是多掏心掏肺的朋友,最多是个搭档比较默契的熟识。熟识做点不过脑子的事,自己至于跟儿子闯祸似的劳心劳肺地进行情绪消耗吗?不至于吧。熟识虽然剑走偏锋了,但好歹试出点有效成果了,该高兴吗?是该高兴的吧。这熟识好歹也是个节奏一致的人,而不是说捣乱,唱反调,拖后腿的,该庆幸吧?是该庆幸。
迟归本以为自己高低捋了一遍童万里的自残行为,应该得出了平静的结论。但是,转念一想,那少爷八百个心眼子,难说不是从要在房间里沐浴开始就计划准备热水,利刃这些物品。甚至从给小玉儿把脉开始就开始找动脉的位置了。如此处心积虑就为试试能不能死一下,这种心态难道不值得被好好打一顿吗?
童万里期期艾艾找过来的时候,迟归坐在花园里的廊厅台阶上发呆。
“你在想什么,” 童万里小心翼翼发问,暗暗贴着迟归身边坐下,“外面冷不冷,回去吧。”
迟归面无表情,冷淡回答,“在听声音……”
“什么声音?”
“心电监护仪……” 迟归扭头看童万里,“很多影视剧里,主角被抢救或者做手术的时候,边上都会有一个心电监护仪,一边画心电图,一边滴滴滴地叫。”
“其实,那玩意是不会一直滴滴滴滴叫的,如果不是接触不良,就是监测不到心跳了。”
“所以,当我心烦意乱的时候,耳朵边总会响起滴滴滴滴的声音。时间久了,我也会调节自己,实在不行就停下来听一会儿吧,毕竟,现在也没有什么人需要我去救了。”
童万里想,迟归你别这样,你还不如扇我一巴掌呢。他心虚地握住迟归一只冰凉的手,“对不起,这次我错了,我的确有些有恃无恐的理由,如果出去我们还能遇到,我一定告诉你。希望那时候,你不要再怪我了。”
迟归点点头,还是甩掉了童万里的手,转身走了。
童馨风把给玉如意的药称重打包好后,就让柜台称药的学徒留意,等房家的人来拿。想了想,她有些不放心,又写了小纸条,注明日期和煎服的方法贴在药包上。因为一口气开了三个疗程的,一个半月的药包堆得像座小山。
一个年轻的公子,整个半身鲜血淋漓横冲直撞地摔进拓山堂,一头栽进了童馨风刚刚理好的药堆。
在堂中看诊、抓药的病患和学徒们被吓了一跳,胆子小的女客已经捂嘴惊呼了。童馨风到底是医者仁心,并没有因为自己一早上的劳动成果被破坏就丧气怨怼,她还是平静地扶起年轻公子,上下审视。
这年轻人估计是运气差了些,遇到匪帮了,左半身被利器当胸一划,衣衫破碎皮开肉绽,左小腿也被人砍了一记,所幸看着皮肉外翻很是触目,到底没有伤着筋骨,应该不妨碍日后行走。童馨风招手叫来学徒两人,把人扛着往后间送去,自己也在围裙上擦擦手,转身寻找医箱准备施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