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以身犯险
两人穿过竹林回来时,天已经完全黑了,阴天也没有月光,全靠远处的灯火和脚下石板的触感勉强行走。好在房宅临近门口的一段路挂了灯笼,童万里悄悄舒了口气。迟归很警觉的看过来,童万里摇摇手道,“我不是怕黑……”
“我只是完全没料到,没有灯光和月亮的夜晚可以这么黑!”
“真的是能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迟归好像头疼地闭闭眼,“你没去过乡下吧,从小在城市里长大被人造灯光温养的太好了。原本没有人造灯光的话,夜晚就是这么黑的,山林中还会有虎豹觅食。”
“不尽然,我之前荒野露营的时候……”
两人手拉手摸索前行,还不忘絮絮叨叨地相互拌嘴。突然看到前面有亮光,待走得更近些,发现珍娘拿着两个灯笼笑意盈盈地看着迟归和童万里,“主君知道表少爷出门了,又听门房说,您没套车,也没带灯笼,怕您回来找不到路,差我来接您。”
童万里长长舒了一口气,迟归则接过珍娘的灯笼,“是我疏忽了,本想着表少爷就是去市集吃点东西,当是很快就能回来的。不曾想玩得忘了时辰,下次若是出门晚,火折子和灯笼我都会提前备好。”
珍娘当然不会责怪迟归,她柔软地应了一声,在前面领路,“等回到府里,估计就开晚膳了,表少爷可还要用?”
童万里有灯光能看见路了,当即把迟归的手甩开了,快乐地插在珍娘和迟归中间走,“喝碗热汤暖暖吧,估计也吃不下什么了,就是馋。”
珍娘捂着嘴轻笑,“表少爷下午是不在,可不知道,大小姐和玉姑娘来找过您。她们都想问您关于童神医的事呢。两位小姐很是倾慕神医的风采。”
童万里有点为难地挠挠头,“嗐,那她们是没看过小时候我功课不好被我姑姑罚站的样子,我爹娘都不管我,姑姑管我管的特别凶。”
三人有说有笑回到房宅,童万里带着迟归去蹭了晚膳的热汤,想了想临走时又揣了盘点心,让房悦悦笑得打跌,直呼童万里来房家是饿怕了。
回房后童万里坐着消食,珍娘又来问是否要沐浴,去浴室还是就在房间。童万里懒洋洋地晃脚,“不想跑了,太冷了,一会儿洗着热烘烘回来廊下冷风一吹等于白洗。就在房间里沐浴吧。”
珍娘应了声,就拉着迟归出去了,迟归临走前忍不住对童万里比了个凸。童万里还纳闷呢,过一会儿就看到三四个侍女合搬一个巨大的实木浴桶进来,然后又是屏风,洗澡用的澡豆,净面用的刮刀和油膏,光是擦拭的面巾澡巾,拭干的布就拿了两摞。还不算完,珍娘又去捧熏香的炉子,洋洋洒洒一摊把迟归休憩的外间占得满满当当无处下脚。
最后,就是迟归来回七八趟的担热水把浴桶灌满。
“……” 童万里真心实意的在心里给迟归道歉,对不起爸爸!
珍娘一众侍女也不觉得童万里要在屋内沐浴是什么了不起的需求,她们摆放好一应物什,就等着迟归一趟一趟挑热水来。迟归气得咬牙切齿,硬是在大冬天锻炼出一身汗。
待浴桶的热水八分满了,珍娘又来要给童万里脱衣服,童万里挣扎了一下,“倒不必如此,我在家都是自己沐浴的,不劳烦各位姐姐。”
珍娘和一众侍女也不勉强,对童万里礼了礼,又一众人婷婷袅袅地走了,“把香炉端走!”童万里最后喊了一声,一个侍女回头端起香炉,一并退走了。
人一走,童万里死皮赖脸搂住迟归胳膊,“爸爸我错了,爸爸对不起,我没想到洗个澡这么大阵仗,我以后一定不乱说话了。”
迟归脸黑的像锅底,两个手臂提水提的酸痛,被童万里一搂,那酸爽更是不可言说,他烦躁地把这个猴子拍下去,“好了去洗澡吧,别扒着我。”
“刚拉手一路走回来也没见你这么嫌弃我!”童万里控诉道,“你肯定生我气了!”
“珍娘一来是你把我手甩开的,谁嫌弃谁啊!” 迟归白了童万里一眼,“你洗不洗?”
“……” 童万里无语,自己有甩开迟归的手吗?他好像不记得了。“这么大一桶水,就我自己洗,会不会浪费啊,洗完你还得一桶桶舀出去倒掉啊。”
“那不然呢?”迟归答,难道一大桶水就搁屋里放一晚上?“我晚上都没地睡了。”
童万里实在过意不去,小声道,“那是有点浪费了,要不然……”
迟归以为这少爷能说出什么好听的话来。
“我洗完,你也来洗一下吧,不浪费!”
迟归愣了一下,突然气笑了,“我不洗别人洗过的水,你怎么不说我先洗,你后洗呢?”
“那你先洗,” 童万里随口道,又想了想,叹了口气,“算了,给你洗吧,洗之前给我打两盆热水出来让我洗脸泡脚就成,明天要沐浴我一定乖乖去浴房,绝对不劳烦你。”
迟归点点头,表示同意加受用,他用木桶舀了两桶热水出来,示意童万里自己来拿。转身背着童万里开始脱衣服,童万里左右看看,拾了个盆,倒点热水进去,又拿了面巾开始擦脸。
迟归脱了衣服泡在热水里,发出一声舒服的喟叹,童万里知道他心情好了,拿着装着油膏的精致小漆盒过去趴在浴桶边缘问他,“这个是什么?怎么用的。”
迟归扭头看见童万里拿着小盒子在他眼前晃来晃去,不耐烦用手指拨开,“就是润面的油膏,洗完脸涂一点,刮胡子之前也涂一层,防止皮肤太干了刮破皮。”
“你有没有觉得,房宅就像一个安全屋,在这个大宅里的衣食住行都是精细舒适的。出了这个宅子就只能看运气了,蹲莲花的兔子,沾辣碟的羊肉都出来了。”童万里伸出一只手指,搅弄着迟归的洗澡水玩。
“我早到半月也不是全无作用,我也在一点一点从细节调整这的环境。之前查了很多那个时代衣食住行的资料,但是不一定都能记得清楚。真正有情节进展倒真是因为遇见你……”迟归掬起一捧水扑在脸上,抹了一把,“是我该谢你的。”
“不客气,”童万里轻巧的回答,眼神落在迟归睫毛上,那里有小小的水珠,在烛火下闪着细微的光,“你愿意巨细无遗的把这里打造成一个完整,合乎道理的世界,厉害的是你。”迟归被夸的有些受宠若惊地垂下眼睛,小小的水珠随之啪嗒落回到浴桶里,在童万里的心上溅起看不见的涟漪。
小少爷只想调戏一下情绪稳定的年轻家丁,只不过,把自己调戏得口干舌燥,童万里栽得很,只能悻悻地退走,装模作样地研究起漆盒里的油膏。迟归垂下眼睛,却又忍不住斜斜飞了一眼童万里,烛火晃动,照着童万里的脸一边在明,一边在暗,斜眉入鬓,眼线墨黑,鼻梁又似刀劈斧凿,的确是个很英俊的少爷。又回想到中午见的童馨风,虽然年纪确实不轻了,估摸四十来岁,却是个冷艳的佳人,尤其眼角上挑的圆眼,像只血统高贵的猫,跟童万里如出一辙。
迟归沐浴完,用布巾裹住濡湿的长发,双手撑住浴桶,哗啦一声带水跃出来。童万里听见声音,后背一颤,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似的,赶紧拉上屏风挡住。迟归纳闷,“我不是男的还是你没进过学校的澡堂子?至于吗?”
童万里冷哼一声,“我尊重你的个人隐私,也麻烦你尊重一下我的眼睛。”说完拢了衣袍向床榻走去。坐在床榻上他看着迟归在屏风上的剪影也觉得心绪不宁,迟归无知无觉地擦干身体,换上干净的中衣,又把湿头发绞干,换了干发巾拢在头顶。那个流畅的身形越是在灯光下影影绰绰,越是像一出无言媚艳的皮影。童万里觉得口干舌燥,心情愈加烦闷,干脆背对着迟归,把被子拉到头顶开始装睡。
迟归收拾停当出来,看到少爷赌气的背影,只当是没让少爷洗上澡,他又闹脾气了,对此并不在意。他又开始一桶一桶的舀水出去倒掉,侍女们约莫听到迟归的招呼,手脚轻巧地进来把一干沐浴用的物什撤出去了。
珍娘环顾一圈,小声问迟归,“表少爷为何要在床头放盆热水?就算明早醒来洗漱用怕也是要凉透了吧。”
迟归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兴许觉得屋内烘碳有点干燥,放盆水舒服些?”
“放那好吗?表少爷睡着一伸手就能把水盆掀翻了。”
“可能不太好,”迟归喃喃道,轻轻走过去,端起水盆准备换个地方。
“不许动,就放那,少爷我乐意!” 童万里的声音闷闷的从被子里传出来。迟归听了,就把水盆原样放回去,他也不惯着少爷,掀翻了打湿的也不是他的床。
珍娘捂着嘴偷笑,招呼其他人退下了,把房门关上。
迟归检查了炭火和门窗,便熄了蜡烛,睡到外间的榻上。外面连廊上挂着的灯笼有微弱的光照进童万里的房间,他等了片刻,确保迟归已经深眠,呼吸确实有规律的平稳了。才从枕头下摸出刚刚藏起来的修面剃刀,展开刀锋。
屋内昏暗,童万里看不见手腕上的血管,只凭借手感,回忆早上摸到小玉儿的脉搏大概是什么位置。把刀锋压在那个跳动的血管上,狠狠割下去。
……
没那么疼,童万里想,跟之前受伤的疼痛根本没有可比性。童万里缓缓躺平,将手腕伸进床头的水盆,水尚温热,轻柔地包裹住汩汩流血的伤口。童万里闭上眼睛,“你不敢试的,我帮你试。”
“是永远在这里出不去,还是干脆就死了……我都无所谓……”
“要是一直留在这里也不错……”
童万里的意识逐渐模糊,耳边的声音沉寂,渐渐连迟归的呼吸声也没有了。童万里在黑暗中堕入更深的黑暗。
但是这酣甜的黑暗并没有持续太久,铺天盖地的声音潮水般涌来,童万里挣扎着想睁开眼睛,但是如同鬼压床一般不能挪动身体分毫。成千上万的人用各种语言和声音对着童万里讲话,怒骂,嬉笑,宣泄着各种情绪。童万里甚至不能做到用手捂住耳朵。
又来了。
又是这样。
他如同被钉在铁棺里沉入海底的不死族,不断的死去复活也挣脱不了铁棺,摆脱不了四面八方侵入他眼睛,耳朵,鼻子,嘴巴的海水带来的窒息感。
童万里企图平静下来,他想象着迟归的声音,在黑暗中叫他的名字。想象迟归的手掌拍在他的后背,想象迟归的拥着自己,可以触碰到他的胸膛或者后背。
怎样都好,童万里绝望地想,救救我吧。
突然一股拉力出现,童万里感觉自己的身体凭空飞起,四肢不受控制的飘荡,天地旋转如水波纹荡漾。声音又如潮水般退去,童万里能感受到自己身体正平稳地躺在床上。身下垫的是两床十斤重的棉花褥子和锦缎,身上盖得是蚕丝薄被和狐裘。
他一只手还泡在水盆里,明显能感觉到盆里的水位线上升了,能泡到他的小臂中段了,但是水是凉透了。
童万里迟滞地收回手臂,摊开太久整个手臂都麻木了。他不由得嘶了一声,颤颤巍巍坐起身。窗外已经隐隐透着天光。
约莫是水盆发出的声音有点响,迟归迷迷糊糊睁开眼,听了一会儿,哑着声音道,“是不是水盆翻了?叫你不要放床头的……”
“没翻,”童万里疲惫的回答,“别管了,你再睡会儿吧。”
迟归没有答话,过一会儿揉揉眼睛坐起身,“不睡了,做了梦,睡不着。”
“做了什么梦,”童万里轻轻问。
迟归顿了顿,迷糊的大脑迟缓的开机,接受童万里的信息,“几年前,我在市中西医结合医院规培轮岗急诊科。有一天半夜,送来一个出车祸的人,很年轻一小伙子,满脸血。送来的时候已经意识模糊了,我把他从救护车上接下来往抢救室推。他对我做口型说‘救救我’。”迟归又闭上眼睛,靠在榻子上,“其实在急诊轮岗那半年,什么血呼啦咋的场面都见过,不知道怎么,刚刚梦见了那个画面,就突然醒了。”
童万里咧着嘴,无声的笑笑,呼出气声,“……对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