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重见天日
老祠监一走,迟归面带笑意给童万里打了个哨,“咱们去祠堂看看?”
童万里听着迟归跟老祠监打哑谜似的你来我往,有些纳闷,但是明显看着迟归的心情一下子明媚很多,又觉得他肯定有发现,于是快乐地跟过去。“你有什么发现啊?”
迟归并不答话,嫌弃周围人来人往。好在路人虽多,只当两个公子看着老人可怜,既给吃的又给钱,是好心人。
他一手环握着童万里的手腕,一手推开残破的祠堂大门。拉着童万里跨过高高的门槛后又反手关上门,祠堂阴暗破败,寒风从烂窗户吹进来,童万里的后背一阵一阵发凉。迟归却不在意,在香案上找到一盏油灯,在地上捡了干草杆,又拿过童万里的暖手炉。用草杆挑了暖炉里的火炭,接了个火苗出来把油灯点了。童万里赶忙接过没有燃完的草杆,多点了几盏油灯,祠堂里终于因为有了灯光而显得没有那么阴森恐怖了。
“现在能说了吧”,童万里气闷道。
迟归显得很是兴奋,眼睛在烛火的照应下晶晶发亮,他思考了一下语言逻辑,想着尽量能给童万里阐述明白。
“这是我写的大纲里埋着的一个伏笔,就是江谙荫的身世。但是很明显,之后的代笔人或出于资料的搜集不全或者什么原因并没有挖出这个伏笔。所以江谙荫这个人物就没有身世背景一说了。那跟房悦悦的宅斗剧情需求就对不上了。”
“所以,自这个节点之后,《月满西楼》的整个架构就变了,悦悦的主要宅斗场景变成了在房家,小玉儿明显成了一个行为不检点且破坏悦悦姻缘的恶毒女二。最后女二身死,女主嫁给了氏族李家。似乎是又爽又完满的剧情。”
“但这并不是我最初的设计,”迟归说到这又停下来捋了一下逻辑,他捡了一个尖头烧黑的木棍,在地上写写画画。童万里不得不拢了长长的衣裳蹲下去看迟归写写画画,跟着他的思路走。
“原先的设定是五胡乱华的后期,玉如意能跟拓跋珪做上生意是有原因的。玉氏祖上原本是被慕容鲜卑从辽东放逐的部落,他们一路北上投奔了拓跋鲜卑后,为了挣得一个养马的牧场,不得不与汉赵做皮毛走马生意赚些财帛上供给拓跋氏。这个时期,正是房正坤和玉河的父辈时期。后来玉氏所在赵国被鲜卑逐渐蚕食,两家往南下迁徙至宁城。房正坤和玉河从小一起长大,他们两人惺惺相惜,却各自婚嫁没有相守。”
“赵国被灭后二十余年,玉氏家破,房正坤救了玉如意,后两年汉军复起,只做了一件事,就是杀匈奴人和羯族人。因为他们战时大量屠杀汉民,甚至把女子当两脚羊,晚上奸污,白日里烹杀。这段时间房家以皮货和马匹交易给汉军而积累了家底。即便是乱世,打仗也始终是门生意。”
“但你还是没有解释,李二和江谙荫是谁,他们又承接了什么任务?” 童万里看着迟归在地上画的地图,有些迟钝,“房刘氏是看中李氏的家底,才要把悦悦嫁过去的。”
“这个时代还有哪个李,可以称之为‘世家’?” 迟归抬手敲了一下童万里的脑袋,“陇西李氏那时候还名声不显,能立于乱世而不摧的只有赵郡李氏了,先祖武安君李牧。晋时也是钟鸣鼎食之家,为避八王之乱,举族前往赵县。便是当年拓跋鲜卑的势力范围,所以房刘氏能把姑爷选到那去,我一点不意外。一来那也是房氏先祖之地,二来玉氏的马场离那不远,把房悦悦送过去,这两个家族的生意脉都在她的眼下了。”
童万里睁大眼睛,“房刘氏一个深闺怨妇这么有谋划的,我倒是没有看出来,那我们童家什么来历,你也说说?”
迟归被噎了一记,试探性的问道,“要不你还是让我讲讲江谙荫吧,我真不熟悉你的家世。”
童万里哈哈笑道,“好吧,我就看你怎么想办法把我圆了。”
迟归接着说,“刚刚那个老祠监,因为太老了,所以没有看出来,他不是纯粹的汉人,他的鼻梁高挺,眼睛是青灰色的,如果我没有猜错应该是羯族和汉族的混血。估计是某个战乱时期被糟蹋的姑娘,生下来的孩子。原本四十多年前混战的时候他就该死了,是被人给救了才苟活到现在。”
童万里双手合十,了然道,“救他的那户人家就是江家!我懂了,所以江家人南迁了,但他依然留在这帮人家守宗祠。”
迟归开心地按按童万里的脑袋,“就是江谙荫他们家,你说对了。”
“那之前你设计的江谙荫的家世跟如今这李家相比怎样呢?”童万里问道,“我之前就好奇了,如此恢弘奇诡的历史背景,你不写王侯将相,偏要着笔于小姑娘便也罢了。《玉如意》确实好看。房悦悦这宅斗就很不合理了,这打仗打的每寸土都在冒烟,连国家都朝不保夕,你去搞宅斗?”
迟归沉默片刻,似乎很想纠正童万里一个历史都是王侯将相书写成的——这样一个思维。但是挣扎了一下,他放弃了,他自己也是男人,男人骨子里都有点英雄情结,非火与血才能容得下那点骨子里的征服与暴虐,好像历史里留下的都是这样的相互征战,毕竟——战争让女人走开了嘛。“房悦悦的原型灵感来源于北魏的冯太后,以后宫女子之身参政,我很佩服她,至于宅斗这部分,是要联系社会背景来看的。这个江谙荫的家世并不简单,日后是足以左右战局的重要力量。”
“江家其实是化姓,你一会儿在祠堂里找找线索就能看出来。那个老祠监画了江河的意思就是说,江姓是南渡长江之后才化姓为江的。之前在此地的化姓是‘姜’。”迟归在地上画出两个字‘羊女’,“这个家族化姓为姜有两个原因,一来国家羸弱,内忧外患,女子为羊,人弗如畜。这个家族在晋朝也是钟鸣鼎食的簪缨之家,被迫南迁远离故土,心中遗憾,以姜为姓来自省。”
“二来,清河崔氏原是齐国姜太公的后裔,其后人以‘崔’为采邑,这一脉才始姓崔。后人中有崔琰是东汉冀州名士,曾任曹魏尚书、中尉,为清河崔氏的肇基之人,堪称汉末三国时最为德高望重的名士。晋朝时期,崔氏也多人入仕,甚至八王之乱也少不了他们的搅局。崔氏南迁,估计为避免被其他氏族冷眼相待再次陷入政治内耗,才化用祖姓。”迟归手上渐渐停下来了,他听童万里不发问了,有些诧异,抬头看去,只见这个少爷叹了一口气。
“清河崔我听过,隋唐时期也是大家族啊!我何德何能,在这与清河崔氏,赵郡李氏沾亲带故……” 童万里惨淡道,“房悦悦这也嫁的太好了吧,嫁到这样的豪门里还斗什么斗啊,于这乱世都能做人上人那是什么福气啊!归归,咱别烦了,回去睡吧,跟着悦悦躺赢吧……”
“我之前也想,只是家族子嗣财产争来夺去,实在是很没有意思,确实没什么好斗的。但是至隋唐,清河崔氏都能称‘五姓七望’甚至一门出了十二位宰相,少不了是因为南北魏的帝王逐渐汉化,而在这个过程中崔家有功不可没的推动作用。”
“虽然崔家的史料在魏晋南北朝时期大多轶失了,但不要小瞧一个千年不倒的大氏族的投机能力,史学家找不到史料的原因大多因为他们的化姓隐匿,不代表他们放弃在这乾坤中搅弄风云。现在他们家一脉南渡了,东晋不过再几十年就会灭亡,如何跟随他们在这段历史更迭中正确押宝,我创造了房悦悦这个角色,用她的眼睛假装窥探一二。”
“而房悦悦的姐妹玉如意是跟拓跋王朝强绑定的,我觉得这样才能解释为何在后期孝文帝时代重用崔氏臣。南北魏不过百来年,他们崔家都有六七位高官,正是因为魏立国之初,这两姐妹的身影就隐在其中。”
“所谓宅斗,不过是借着媳妇姑娘的娘家力量和婆家力量,缩写了乱世的势力角逐?”童万里总结道。
“对的,我当初就是这样列的大纲。”迟归很开心童万里猜到了他的立意,“你要说有儿女情长,我也不否认,但爱情也肯定不是主旋律。若是一家之主是个恋爱脑,那五胡十六国没有能容得下他的。所谓斗,不过就是个立场不和,利益不一致,宅斗、宫斗、政斗都是一个道理。”
童万里隐隐能体会到,当迟归揣着风起云涌人心诡谲地穿到《月满西楼》时,看到的是情情爱爱也就罢了,但是男主神隐,路人上位,女一白莲花,女二……好吧,是另一个大女主自杀了的剧情时,他有多无奈。
这剧情要不爆改回来,迟归估计就算死得硬硬的躺棺材里了都得再挣扎着蹬上两脚。童万里想象着迟归平静沉默的脸,和脑内抓狂的形象反差,忍不住笑出来。
迟归并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但是因为童万里的加入,不仅把小玉儿的剧情线改了,现在丢失的男主也有找回来的趋势了。所以他很纵容童万里偶尔不明所以的内心活动。
“起来吧,找找线索。”迟归缓缓起身,然后伸手拉童万里。童万里嗯了一声直接起身,不过一息就两眼一黑往前倒。迟归知道他起的太快,加上刚吃饱,估计头晕,便一步上前让童万里倒向他,伸手拥住了童万里。两个人身量相仿,童万里的下巴刚好磕在迟归的肩膀上,迟归身量看起来瘦,手臂和胸膛却是覆盖一层薄薄的肌肉,童万里头晕也不过一时,他听着自己的心跳咚咚咚的响。
“迟归,我问你,” 童万里下巴磕在肩上,随着说话,迟归能感觉到肩窝里一阵一阵的按压,“房正坤和玉河既是两情相悦,他俩为什么没在一起呢?”
迟归耳边听得童万里的声音,气息拂着耳廓发痒,似近似远,有些混沌的引诱。那是一段没有写进书里的,隐秘的少年感情,迟归知道,这是映射他内心不为人知的欲望,想说出口却永远怯弱的,埋在心底,因为无人发现而感到寂寞和安全的矛盾。
“因为他们以为对方都知道,所以不必宣之于口,直到……他们发现不用说,便也不必说了……”迟归的喉咙哽了一下,他说不下去。
“直到玉河身死,房正坤也没说吗?”童万里继续问,他抬起一手,轻轻抚摸迟归的后背,隐隐能摸到皮袄下支棱的肩胛骨。
“……子期身死,伯牙绝弦。他还有什么好说的呢?” 迟归低头深吸一口气,轻轻把童万里身形推开,扶着他的手臂,“站好了,别跟个没骨头的似的。”
童万里撇撇嘴,“我头晕!起得太猛了!”
“很骄傲吗?这么大个人了站起来头晕,还有理了,我该夸你个子高么。” 迟归扶正童万里也不与他啰嗦,转身拿起油灯在祠堂里寻找线索。
有点,不解风情。童万里心想,暗暗磨牙。
两人在祠堂的供牌还香案上一阵翻找,供牌大多东倒西歪,上面的刻字也被火烧得看不太清了,香案下方倒是有个暗格,里面是个空盒子,大概家族虽然南迁的急,还是拿走了族谱,并用火燎了牌位,模糊了先人名讳,防止被追踪。
天色已经擦黑,残存的灯油忽明忽灭,迟归索性灭了灯,拉着童万里往外走,“先回房家,天黑在外面不安全,一会儿回去的路也看不清了。明天再说。”
童万里从善如流,几乎是迟归带着他往哪里走他就往哪走。他既然已经清楚了迟归之前设置的架构,那推进剧情的任务也算有了方向,能出去几乎只是时间问题罢了。在此之前,童万里想,在此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