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合时宜
童万里小睡了半个时辰,勉强觉得有些体力,但是因为中午没有好好吃东西,肚子倒是饿的咕噜叫。怎么到这里来饥一顿饱一顿的,什么时候能好好把一日三餐吃了?童万里撑起身,又要好好纠结一下才努力说服自己离开舒适的被窝,他仰着脖子叫了一声,“有人吗?”
迟归的声音从外间传过来,“我在,你醒了?”
嘿,童万里一听到迟归迷迷糊糊的声音就知道他也是午睡刚醒,心里起了捉弄迟归的念头,他一个翻身滚下床,鞋子都没穿,蹑手蹑脚摸到外间。此时天光尚亮,因为下雪,天气有些阴沉。房间里门窗俱关着,只剩炭炉微弱的闪着火光。迟归在外间收拾了一个窄榻子暂做休憩之用,虽然比不上正经的床舒适,已经是比下人间的大通铺好很多了,一时间不察竟随着童万里昏沉睡去。直到童万里呼唤,他才勉强转醒,但那也是嘴比脑子快,嘴上应答了,眼睛却还没睁开,身体更是躺在榻上,舒服的盖着冬被一动未动。
童万里摸过去,看见迟归闭着眼睛赖觉,觉得这人倒也不完全是精明算计,偶尔不设防也是挺可爱。于是用手圈成喇叭状,对着迟归的耳朵大喊,“起床了~”
迟归猛然清醒了,呼吸一滞,却是没有按照童万里预想的那样惊慌失措从榻子上滚下来。他黑着脸坐起身,伸出一只手指掏掏耳朵,“表少爷今年贵庚啊,有点无聊了吧……”
“我饿死了,房家中午吃饭咋没叫我们啊”,童万里揉着肚子垮着脸抱怨道,“就靠在暖阁里那点点心支撑到现在。”
迟归撇撇嘴爬起身,揉了揉太阳穴,一直没有睡个大整觉,这么断断续续的补眠反而越补越累。索性,大少爷要找吃的,他也别睡了,晚上好好睡个整觉缓缓吧。
“这个不能怪房家,宋代以后的人才逐渐形成一日三餐的习惯。以前大户人家一日四餐,平民百姓一日两餐都是常有的事。房家只是普通的商贾人家,一日吃两餐是很正常的。你要不要再熬上两三个小时,差不多也该开晚餐了。” 说着迟归起身穿戴,看见童万里光着脚,叹了一口气,去里间帮他把鞋袜拿出来。
“熬不了一点,饿的头晕眼花,就想吃顿正经饭。” 童万里嫌弃万分,接过迟归手里的鞋袜往脚上套,“有钱没,咱们外面找吃的去。”
“我就知道,” 迟归嘟囔一句,从柜子里翻出童万里的钱袋,打开看看里面的铜钱碎银,又扎进了口袋揣进怀里,“那你快把衣服穿好,咱们走吧。”
童万里欢呼一声,回去找他的袄子大氅,风风火火一顿收拾后打开房门,冷风灌进来吹得他一个哆嗦,临近傍晚,雪开始下大了。地上已经薄薄积了一层落雪,手工纳的千层底踩在上面已经可以发出嘎吱声。童万里惊奇的哦了一声,转头问迟归,“归归,雪下大了,我们要打伞吗?”
迟归正在绑紧夹袄,探头瞟了一眼屋外,奇怪道,“下雪打什么伞,又不是下雨?”
童万里迟钝地眨眨眼,又问道,“那穿这个鞋可以吗?会不会湿脚?”
迟归又低头看了一眼童万里的鹿皮靴子,“皮靴子,里面加了棉,又垫了皮底子。你别往水里踩一般不会湿。”
童万里感觉有点匪夷所思,他张张嘴还想问,但是看迟归回答的太过理所当然,于是开始转头回忆自己问题的合理性。迟归倒是想到了什么,突然笑了笑,“你在现实中,是不是南方城市的孩子,没怎么经历过下雪啊。”
童万里被一戳即中,神色有点赧然,他不情不愿嗯了一声,“你是北方人?”
迟归点点头,“我是济州人。”
童万里哦了一声,“行吧,快走吧,饿死了。”
迟归快走两步给童万里罩上风帽,又拿了皮围脖给他戴了,最后把早上手暖炉里的冷碳换掉,重新包了垫手套子塞进童万里手里。“走吧”,迟归把人推出房间,像是一个早上着急忙慌送孩子上学的妈,手上收拾的极其利索,嘴上话却不多。
童万里开始并不觉得被迟归照顾是什么奇怪的事情,直到出了花园走到大门口,冷风夹杂雪花铺面而来,童万里突然悟了,“不打伞是因为风大,伞撑不住,而且雪干,落在身上不会化掉,所以不会湿鞋,对吗?所以北方是这么下雪的,我懂了。”
迟归到门房招呼了一声,说表少爷要出行,扭头高声问童万里,“要套马车吗?”
童万里摆摆手,大声回答,“不用,臭。”
迟归不置可否,领了一块出府的腰牌就拉着童万里走了,“要是回来晚了,府上会关正门,我们从偏门进来就行。外面冷,确定不坐马车?”
童万里迫不及待想体验在大雪中撒欢的感受了,迟归给他穿得多,脖子袖口都灌不进风,他现在心情就像一只欢呼雀跃的脱肛小狗,手上拉着迟归往外跑,“不坐不坐,马车又颠又臭,小时候我爸给我买了两匹马驹养在马场里让我有空照顾他们,我都嫌臭,没进过马房。”
好嘛,感情是个大户人家的少爷,迟归想想也是,童万里善于察言观色,在与人交往中又随机应变,既讨长辈喜欢,又不得罪同龄人,跟年龄小的人说话也不显轻浮,说到底有点家学的影子。
房家大宅地势偏高,建在一个小山上,下山时需穿过一片竹林,步行也就十来分钟。以前多是泥土路,一下雨下雪路上容易泥泞,房宅为求供应家中物资方便,把府外通向街市的道路上都铺了青砖,每隔几日还会安排家仆洒扫。迟归就出来过一次,也就是清理了这段路就回去了,并不熟悉集市的情况。临近年关,竹林路边也被挂上灯笼。
迟归看着那灯笼上的图案,是一只圆月下的兔子蹲在一朵盛开的莲花上。他有些好奇,问迟归,“一般月圆兔子的图案装饰的都是桂花,为什么这灯笼上是莲花?”
迟归看了一眼,摇摇头,诚实道,“我不清楚。”
对了,童万里猜测,迟归只写了角色和大纲,他不了解情节和设定。也许这些小东西都是其他代笔的设计。他突然有种在闯密室逃脱,因为未知而兴奋的感觉。
两人在风雪中疾步,对话并不多,迟归估摸着也不过二三十分钟,两人便找到集市中的食肆。童万里好奇地盯着水牌,屈胳膊捅捅迟归,“哪个好吃,你会点吗?”
迟归眼睛看着水牌,脑袋却向童万里方向侧过去,“你有忌口吗?”
“不吃鱼,不会吐刺,其他你随便点。”
迟归伸出一只手摆摆,示意童万里往里走,一边按着水牌上的式样点了些热乎的吃食。两人寻了一个角落的桌子坐定,等着上菜。
童万里的穿着打扮是富家子,迟归一身灰袍皮袄夹塑出劲瘦的腰身,两人具是身形修长,在小小的食肆中很是显眼。店主端上来铜锅热汤底和片好的羊肉,指导着两人将薄肉片放在热汤里一滚就能吃,“小公子看起来不是宁城人,想必是来走亲访友的吧。”热心的店主,一边上盐酱碟子,一边攀谈。
“来房家走亲戚,顺便想去江家访友,店主可知道宁城江宅往哪里走?”童万里随口应道,“我跟他们家的江谙荫公子有旧。”
“小老儿在这宁城讨生活也有三十余年,不曾听说本地有江姓大族。如果是小门户,怕也难跟公子有关联,或可问问门牌楼下的老祠监。”店主上齐了饼子,烫菜就告退了。
童万里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块羊肉扔进铜锅,等着烫熟,“一会儿要去问问吗?”
迟归把羊肉捞出来放到自己的盐碟上,“不是这么涮的,筷子不能离肉,涮几秒就好。你这么扔进去肉会煮老。”说着又夹了几片肉,烫好放到童万里碗里,“先吃吧,你不是饿死了吗?”
童万里嘿嘿笑了,开始安静的吃饭。过了一会儿,童万里又高声道,“麻烦,有辣椒碟或者芝麻酱碟吗?”
店家应了,又端了辣酱碟子和芝麻酱碟子。
童万里和迟归对视一眼,待店家离开后童万里调笑道,“你大概不会犯这样的错吧,毕竟你历史学得好哈”
“连你都能看出来的不合时宜,我怎么可能看不出来,吃吧。吃完再去找线索。”迟归并不理会童万里的促狭,他自然明白童万里在内涵他明代之前辣椒还没进入中国这件事。那谁知道这个代笔老师是怎么创作的呢?这个故事连大纲男主都不见了,那女主要怎么嫁人怎么宅斗啊。
“我有个问题,如果我们在这个故事里死掉了,会回到现实吗?”童万里用饼子夹了烫菜,还把羊肉沾了芝麻酱也夹进去,倒是很会吃了,只是嘴上的话题有点倒胃口,“在这里死会疼吗?”
“有可能回到现实,就像黄粱一梦。也有可能就一直困在这里永远出不去。” 迟归垂下眼睛,“但你要说死,我虽然没有死过,但是受过重伤,肉体上的痛苦还是难以忍受的。”
童万里不知道在想什么,“你真的很想回到现实吗?” 问完,又把嘴紧紧闭上对迟归摆摆手,显得对答复不是很感兴趣了。
迟归只当童万里在现实中遇到什么不顺心的事,不太想回去而已。他恪守着作为一个外人不应该打听太多的礼数,只是沉默地给童万里涮肉布菜。童万里自己尴尬了一会儿,就放弃了,又找话说,“牌楼下的祠监是谁,我们吃完饭要去看看吗?”
“你想去就去,不想的话,可以回去休息。现在北方还在打仗,不少流民南下,日子并不太平……”
“去吧,npc不是发布任务了嘛,咱们去趟一下。”童万里打断迟归的迟疑,微笑着安慰,“没事的。”
吃饱以后,童万里简直像充满电的扫地机器人,在小小的市集道路两侧左右滚动,每个摊贩不管是做什么生意,他都要好奇地去扒两眼。迟归跟着后面小跑,恨不得给童万里脖子上拴条绳拉着。
临近年关,小商摊贩想趁着家家户户囤年货的契机再多赚钱,就当为自己辛劳一年做个总结了,大的商铺早早结账关门,计算着给工人发多少工钱。市集口有个不知道什么年代立的祠,因为战乱导致人口流动,这祠堂供的主姓人家都已不可考,祠堂也因少香火供奉而显得残败,只剩一个看门老头日日守坐在门口,勉强洒扫。
没有人知道这个老头姓甚名谁,大家都叫他老祠监。老头看着已至耄耋之年,脸上沟壑横生,风霜满面,天气晴好之时尚有余力跟着路人念叨念叨几十年前旧事,彼时氏族凋敝,国学不兴,多少风流的才子佳人被战火烧过化为青烟。这宁城祠堂所祭祀之主家也在战争中迁徙流散。
若是遇风雨阴沉的天气,老头子只是蜷缩在牌楼下,用浑浊木讷的眼珠注视着形形色色过路人。
迟归和童万里站定在老祠监身前,老人迟滞地转动眼珠看着两人,童万里刚从食肆临走时,又多买了两个夹肉的烧饼,一路上给手炉捧在一起烘着,还很热。他把烧饼递给老人,关切地问道,“老人家,这大雪天你怎么不进屋里暖和暖和?”
老祠监倒也不客气,接过童万里的热烧饼,一个用油纸包好塞进怀里,另一个捧在手上大快朵颐。
“老人家,吃了我的饼,可否回答我的问题?”童万里半蹲下身,直视老祠监灰色浑浊的眼睛,“我们在找江谙荫,这个人,你知道吗?”
老祠监低头,在雪地上划出波浪线,比拟江河之水,嘴里含糊道,“江?”
童万里有点摸不着头脑,转身看迟归,迟归沉默片刻,似乎在拼命回忆什么,突然他好像想通什么节点,驱身上前在老祠监的波浪线下比划了一个‘女’字,“姜!”
老祠监抬起头,目光倏然锐利盯着迟归,迟归却是不慌不忙沉声道,“有道是人老珠黄,你的眼瞳颜色也变得浑浊不显了,这么多年能躲在这没被人找到杀掉,就是因为这户人家在庇佑你吧。”
老祠监沉默地啃着饼子,胡须杂乱的脸上浮现出怪异的笑容,他淡定地吃完手里的饼子,向迟归抬抬下巴,“我已经一只脚在棺材里了,你现在就算是告知众人把我杀了,这辈子我也是活够了。”
“我不管你的事,你要守在这是你的自由,我要找江谙荫。你或许不一定认识这个名字,但我想知道,这户人家去哪里了?”
老祠监嘿得冷笑一声,“连年战乱,这户人家又是汉人血统,自然是南迁了,不然等着被屠吗?”
迟归点点头,“我想也是,谢谢你告诉我们这些。” 说完他掏出钱袋子,摸出几个铜板塞进老人手里,“你去买点热茶喝吧,光吃饼子,不口干吗?”
老祠监也不客气,收了迟归的钱,迟缓地起身去买茶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