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人心惟危
房家的当家人叫房正坤,他的祖父辈当年跟玉氏的先祖白手起家,做皮毛走马的生意,从他父亲那辈,两家已经随军从苦寒的北方迁到了更加富饶丰润的中原之地。房正坤自小跟玉家的小公子玉河交好,两人结为异姓兄弟,相约以后若有子女,定然婚配。
结果十年前,玉家被人诬告行贿地方官员,逃脱赋税。家中老老小小斩首的斩首,流放的流放,小玉儿当时不过六七岁,也入了贱籍成为罪奴。
本来因罪被罚没进贱籍的女子是不能被赎回良籍的,好在第二年,此地易主。房正坤上下打点,才把小玉儿接回房家,以养女的身份入了房氏的家谱记在正妻房刘氏名下。那时候房家有一位正房生的嫡女,闺名悦悦,比小玉儿稍大。小姑娘们姐妹情深,如同当年的房正坤和玉河一般,相互陪伴长大。
房家自玉家破败之后,接手了玉家的旧客,生意逐渐壮大,这几年更是成为了富甲一方的大商贾,房正坤早婚,现年也不过三十余,还是个风华正茂的青年俊秀,没有脑满肠肥的油腻感。说实话,童万里站在院落一角,远远看着房正坤与房刘氏跟宾客寒暄的样子,相比商人,房正坤更像是一个明白人情世故却不想蝇营狗苟与之同流的读书人。
这种人大多好面子又不摆在面子上,偏偏要给人一种内秀的清高感,大概不难得出,现在在这人声鼎沸的前院里,除了他们夫妻俩,估计也没人知道后院死了一个女眷。
“怎么说,”童万里用手肘顶了顶身后的迟归,“挤人群里吼一嗓子,让这个老登下不了台面,看看他会不会说出点事情?”
“你还能不能好了?”迟归扶额,“想想有什么靠谱一点的办法试探试探,行不?”
童万里顿时志得意满地整理一下袖领,满面春风疾走向房刘氏,“姨妈,恭喜恭喜啊!”
迟归呆了一下,显然在日常生活中也没怎么见过这种能很快入戏的社牛,他想跟着童万里一起吧。又觉得有点尴尬,只得扮演好一个家丁的角色,低眉顺眼的立侍原地。
隔得远了,自然是听不到童万里跟房刘氏说了什么,只见房刘氏微笑着让童万里给房正坤见了礼。童万里一边施礼一边说了句什么,房氏夫妻脸色有点僵硬,房正坤勉强说了句什么,抬手摆了摆衣袖,示意一边的房刘氏来应付外侄。房刘氏便顺从地引着童万里走到一边人少之处。
迟归不动声色挪动脚步,悄悄跟过去,随着两人步入一条重荫小道。
“……那孩子,毕竟不是我的血亲,我保不住……”
“悦悦可是你的妹妹,你不能说这样的话……”
“……出嫁后……就好了……”
房刘氏的声音断断续续传来,还夹杂着啜泣,童万里小声安慰着,微微弓着背扶着房刘氏的手臂两人慢慢走着。
迟归跟了一段路便停了脚步,他看到童万里很好的在引导房刘氏的情绪,并且两人持续的在沟通中。房刘氏用手帕拭眼泪了,童万里跟着点点头,表示理解,会拍拍她的手臂以示安慰。房刘氏说话了,他又会微微侧头,认真聆听,间断的跟房刘氏保持眼神接触,传递稳定的情绪信号。
这家伙如果不是个花花公子,那就是个人际关系的交往高手。迟归想,像自己一开始就表露了怀疑和敌意,他也是以示弱来化解。同时他又在迟归提供的有限信息里判断迟归的需求,通过快速响应和满足他有能力满足的需求来向迟归示好。让迟归接受了他的加入。
过了一会儿,童万里扶着房刘氏慢慢往回走,看见挡在小道上的迟归,调笑道,“哪里来的木头人,忒没有眼力见了,挡路中间干嘛?等着抢劫少爷我吗?没有用,表少爷我是个穷酸,就是来你们房家打秋风的。”
一边的房刘氏被逗笑了,随手挥挥帕子让迟归退下。迟归躬身退了,回到之前童万里住的别院,在廊厅上等他。
童万里回来的时候脸色不太好看,他脚步不停,一把拽起迟归一只手臂往房里带,随后用脚勾了房门踹上。
“怎么了……” 迟归小声问,“你发火了?”
“我说……”童万里质问,又觉得自己声音有点大,于是压低喉咙,“你写着什么小说大纲啊,三观能不能正一点?”
“养父是个男女通吃人面兽心的畜生,因为年少时倾慕自己的好友,于是收养了好友的孤女,小姑娘不过十二三岁的时候,就把人给……糟蹋了,现在姑娘还怀孕了?”童万里咬牙切齿,“你这是什么人物设定?”
迟归的眼睛垂下来,嘴巴抿紧了。
童万里本还想絮叨,但看到迟归面无表情,莫名其妙有点脊背发寒,就像小时候做错事,他爸虽然不骂他,但只要不说话,冷着脸,童万里就会开始自己怂。
“你指望一个靠阅读流量挣钱的小说来贩卖什么正直的社会情怀?”迟归冷冰冰地开口,“甚至它的故事情节都不允许拥有作者本人的创作意志。”
“我们就像流水线产品一样,塑造一个世界观,一个架构,角色简介和人物关系。运气好点的话能通过选题,试写几个章节,捏个开头环境,剩下的找人或者ai代笔。”
“ai技术会帮助平台商搜集网上的舆情信息,读者喜欢看什么,ai就写什么。甜宠没市场就转虐恋,虐恋疲软了还能搞禁忌恋。正常生活太乏味了可以修仙,压力大了就去种田。这样看的话……”
“谁会想看一个平凡姑娘没有爱情的奋斗史。”
“……”,童万里意识到自己惹迟归了,两人相识不过半天,在一个童万里完全不熟悉,迟归觉得面目全非的世界里。
迟归的语气很平静,他能看出童万里没有接触过这类产业,所以可以耐着性子解释几句。他的怒火始终是隐而不发,这故事的世界架构一定与他之前的设想相去甚远,他是有心理准备接受一些乌七八糟不合理的情节。童万里明显道德阈值更高,他接受不了这些是正常的,只是童万里把这锅直接甩给迟归,让他有点不爽。
迟归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正直善良的人。他的笔下也应该都是正直善良的角色,偶尔有些小的自私和取舍是可以接受的,不至于那么极端。他写不出那些极端的人和事,他不想去看那些人性的善与恶,他的故事始终是平实美好的。理应如此,罢了。
“好了,人心惟危,在房刘氏看来是丈夫人面兽行,谁知道在房正坤看来会不会是爱而不得转求他人聊以慰藉了呢?他们的逻辑都是自洽的,他们不会认为自己做错了。”迟归叹了口气,“我们去看看小玉儿吧,她才是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