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不辞
乔遇收拾行李那天，在窗前收到一盆栀子花。
“我妈妈和我姐姐都喜欢它的味道，院子里这株是我爸在我姐姐出生的时候种的，我爸这一生，也只种活这一株。”
她和周见一起玩的时候，没少祸害这株花，主人家的周见也不恼，她摘，他还会在后面扶着她，告诉她那一朵最漂亮，放在瓶子里好看。
“你爸爸给你妈妈种的栀子花是星星的形状，好漂亮，我想要一株棒棒糖样子的栀子花，但是我没有地方种。”
曾经说过的话在耳边响起，乔遇收下了这盆花，她把一个红色底绣白色栀子花，背面一个黑色“见”字的钱袋放在了周见窗前。
江情知道她要跟着妈妈离开这里，早早过来帮忙，手里握着绣平安果的钱袋哭得不行。
“以后我们要天天写信，看不见对方了也要写，然后见面就交换，你不可以偷懒哦。”
“嗯，我去那边之后给你打电话。”
“表姐她跟我说，她从来没有跟那些人一起议论我们，让你不要生她的气。”
“没事，以后也见不到了，林敏虽然喜欢显摆，但我知道她没有坏心，你住她家，经常哄她两句，她也不会在你外婆面前说你什么了，这样你日子也好过些。”
“嗯，我妈给我找了市里的学校，独城镇要拆迁了，外婆的意思是两个女儿平均分，妈妈准备拿点钱装修市里的学区房，让我过去上学，乔乔，你可不可以不走，我在你家住了半年，你和阿姨对我就是亲妈妈亲姐姐一样，你留下来，我们一起读书，也让我对你好，好不好？”
“我也想陪着你，可我妈现在需要我，我也不放心她，情儿，我答应你，我以后一定回来陪你，我妈她既不放心我，又不相信自己的婚姻，她心里特别没有安全感，我去陪着她，她心里也轻松一些。”
“那你要经常跟我联系，以后交新朋友了，也不要忘了我。”
“我不是那么没有良心的人，你对我来说，永远是最特别的。”
“你在我心里也是，没人比得上。”
姐妹俩破涕而笑，握紧了对方的手。
回到西江，黎强找人修了一个简单的小院子，几乎花掉他这几年所有的积蓄。
正好他们在家，费用都是其次，材料准备才是最难的。
山里不通路，钢筋水泥都要用人工背上去，乔遇小小年纪也跟着搬一些力所能及的东西，黎叔怜她力气小又是女孩子，让她去学做饭，乔遇就给妈妈打下手，傍晚满山腰帮忙赶羊，一刻不敢偷闲。
忙碌一个多月，简单的小院建成了。
跟着妈妈漂泊一路的乔遇终于有了自己的房间，奶奶还送她一个漂亮的盒子，她把所有小纸条压平，夹进了日记本里，盖上小学的语文书，将纸条压在箱子最深处。
栀子花很适应西江的温度，乔遇为它挑了一个角落的位置，黎叔帮她搬的土，小小栀子花也算有了落脚之处。
“乔乔，你和妈妈就安心跟着我，我会好好照顾你们的。”
黎叔脸上皱纹很深，肤色黢黑，但他经常带着和蔼的笑，让人觉得可亲。
“嗯，谢谢黎叔。”
“……嗯。”黎叔的笑顿了顿，虽然没听到乔遇改口，也没追着不放。
“乔乔，我们去河里玩，顺便打点草给羊吃。”
“来了，宣宣姐。”
黎宣是黎大伯的大女儿，也是奶奶的大孙女，她今年十八，没读过书，十八岁在城里还是个孩子的她，在村里终身大事已经定了，对方就在对面那个山头的村子里，村里有很多像她这样的女孩。
从记事起手里的活就没断过，去的最远的地方就是集市，只有灶台高就学会了做饭洗衣，学会怎么带孩子。
如此循环往复日日劳作。
乔遇不会说苗家语，黎宣更听不懂普通话，两人交流一开始全靠肢体语言，或者黎叔帮忙翻译一两句。
也许是宣宣姐太温柔，乔遇总忍不住对她倾诉。
“宣宣姐，我读书的那里，几乎都是有钱人，只有我和妈妈，经常口袋空空，小见弟弟让我不要妄自菲薄，他不知道的是，他每天的皮鞋不带重样，可我鞋底穿破还在继续穿，这种情绪就像破掉的鞋底一样，时时刻刻在提醒我，我们之间的差距。”
也不管宣宣姐能不能听懂，但她是个最好的倾听者，她从不打断别人说话，还经常点头表示自己在听。
乔遇在水里翻了个跟斗，继续说：“其实我离开周家大院，除了心里舍得他们两个好朋友，说实话我心里很痛快，一身轻松的感觉，仿佛卸下了身上枷锁。”
“我在学校里不敢午睡，一闭上眼孙德林那张脸就出现在我脑子里，我很怕，我喊了所有人的名字，可是没有人来帮我。”
“姐，我以前最喜欢老师了，因为他们会教我新知识，他们告诉我知识就是力量，我崇拜他们，可是，伤我最深的，还是我的老师，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像个破布娃娃一样，小见他都看见了，是他给我他的衣服，却抹不掉我人生中最难堪的一面，我不想回忆的一面，经常出现在我梦里，我一点也不想记起。”
黎宣摇了摇头，过来给她擦眼泪，又摸了摸她的头。
修房子的这段时间，姐妹俩一直睡一起。
黎宣经常起来给乔遇盖被子，在她大叫的时候紧紧抱住她。
她像一个体贴的心理医生，从不问乔遇怎么了，为什么这样，也不逼着乔遇学会坚强，更不会让乔遇去面对曾经的痛苦。
她只是安安静静待在乔遇身边，听她倾诉，在她需要抱抱的时候，抱她一下。
乔遇很快就在黎宣身边崩溃，两人单独相处，乔遇总要说点什么，才能宣泄一点心里的悲伤。
“我要是也有一个为我喊打喊杀的爸爸就好了，江情的爸爸虽然和她妈妈离婚了，但他找人把孙德林打了一顿，这件事是情儿跟我说的，之前我还心疼情儿，现在我最心疼我自己，我妈只是因为生了我，再没怀上孩子，我奶奶我爸爸我姑姑他们所有人都可以指着我妈骂，他们打我骂我就罢了，他们还不放过我妈，他们真配不上我称呼他们一句，我恨他们，有时候也恨我自己。”
“我为什么那么笨，轻易就相信一个人，我就不应该独自一个人去办公室，我应该叫上小见。平常再怎么热我也不应该把裤腿卷起来，把校服外套卷起，我应该乖乖待家里，就不应该去学校，我最不该最不该出生在这个世上。”
黎宣从怀里掏出一块新手帕，笑着指了指上面的花纹。
是隶书的“宣”字，还有一片开花的苔藓，活灵活现，跃然眼前。
“这是你教我的，乔乔，我会写自己名字了，还会说几句国家的话，我以后也要出这个山，去城里看看。”
白日不到处，青春恰自来。
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
乔遇摸着细细碎碎的苔花，笑了。
“你可以的姐，义务教育来不及了，但镇里组织成年人晚上学认字，你和鸽子哥都去学学，至少学会自己的名字，再学些简单的地名，学会听普通话，以后出门打工不会迷路。”
“嗯，乔乔，你很棒，你是我们村里文化最高的女孩子，大家都很羡慕你，你过年帮村里写的对联，到现在还保护得好好的，你要继续读，因为看到你读书，很多大人都支持自己的孩子读书了，你要读得越远越好，长大就没有这么痛苦了。”
“好。”
乔遇甜甜一笑，恨不得明天就长大。
离开西江的前一个周，乔遇一直在自家小院子里教人拼音字母和九九乘法口诀，偶尔教大家两句日常普通话，村里所有人见到她都亲切的喊她一声乔老师。
简简单单三个字，乔遇心里热血沸腾，暗暗发誓要多学一点东西回来教大家。
他们这次要去的地方很远，坐火车需要两天两夜。
乔遇只带了几件衣服几本书。
在渝州火车站中转需要待上两个小时。
四年的时间，火车站变大了好几倍，那个遇到周叔叔的小亭子也不见了。
第一次来渝州乔遇还不需要买票，如今已经要买成人票了。
“转眼我们芋头都是小大人了。”常敏十分感慨，姑娘马上比她高了，她的眼角生了细纹，孩子在长大，她也在变老。
喜忧参半，大概就是岁月给的礼物吧。
三十多个小时的火车，母女俩的脚都肿了。
黎叔给妻子揉小腿，乔遇自己在车厢里走走停停，缓解不舒服。
车厢里有人抽烟，乔遇看着对方的样子，十分好奇，烟是如何从嘴里进去鼻子里出来。
“丫头，想抽吗？”
乔遇还没观察清楚，对方挥手让她走开，“你才多大啊就抽烟，趁你的肺还是鲜红的赶快走，一会儿给你熏黑了。”
大哥的说法成功把乔遇逗笑了，她转身回来了。
坐回座位想象自己抽烟的样子，不伦不类，一点儿也不酷。
十二岁的丫头拒绝了烟的诱惑，但迷上了酒的味道。
黎叔偶尔开小灶喝一点啤酒，这次上车他带了一小罐，乔遇想尝尝，他给她倒了一小杯。
喝完一杯，乔遇脸没有红，脑子却晕了，靠着桌子不一会儿就睡着了。
打起小小的呼噜声。
常敏知道女儿在火车上没睡着过，给她披上衣服，轻轻拍着背，像小时候那样。
乔遇这一觉睡得无比踏实，梦里没有可怕的人恶心的事，她置身温暖的海洋里，仿佛回到了妈妈的子宫里。
耳边还有妈妈温柔的歌声，乔遇很久没睡四个小时以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