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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桐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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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府的房屋错落有致,宽大的屋脊上铺盖着大片琉璃瓦,一片便是十金。

    清霜月色下的琉璃瓦泛出自身淡淡的荧光,在夜色中像一座琼楼玉宇,梦幻得不像是人世间场景。

    一袭黑衣掠上琉璃瓦,脚若踏燕凌雪,于月下轻奔。

    白府的地下暗牢里,冼萧梧擦过一排排门闸,来到一个面朝墙面盘腿坐着的男人门前。

    寂静的氛围像刀剑的风刮过竹叶片,有一种料峭的蓄势待发。

    姜崇光慢慢转过身,就看见站在门口的那个黑衣少年。

    姜崇光没有吵,发丝凌乱,眼神可见幽牢折辱过的沧桑。

    “你是?”

    冼萧梧亮出自己的剑,用雪白的剑刃挑开牢门的铁链,向姜崇光走过去。

    姜崇光见少年蒙面不语,步调沉着,冷不丁看到他手里握着的剑,又看到他虎口露出的剑柄。

    “飘鸥剑!你”姜崇光猛地瞪大眼睛,褐色的面颊在眼白的映衬下如幽厉上身,愣生生沧桑了一个度。

    冼萧梧抬剑举到姜崇光脖子,姿势充满蔑态。

    “轰隆——”外面天地一白,一道雷电长长拉下,透过上面开的窗户晃白了牢狱。

    姜崇光看着冼萧梧,苍白的电光过身,仿佛惊现了另一个人的影子,吓得他眸中溢出热泪。

    “将军。”姜崇光的眼泪落到了飘鸥剑霜刃上。

    冼萧梧移开剑,躲过随后姜崇光眼中流出的浑浊泪水,再移回去对他说。

    “飘鸥剑沾你的血可以,沾泪不行。”

    “你的泪,太脏。”

    姜崇光一怔,恢复过来:“我自知罪孽深重,如今被白景囚在地牢,再也没有重见天日的机会,每日活得生不如死。”

    “我所知道的,我都会告诉公子,只求公子在听完走之前给我一个了结。”

    冼萧梧漠然合上眼,再睁,语气丝毫不软:“说。”

    夏夜的雨滂沱,夹杂着沉闷的雷声,像是要奋力把夏日猖狂的炎热和四野鸣叫的夏虫都压得沉默。

    滚珠大雨、惊闪雷霆,不断在这个夜交叉持续,洗刷沈沈黑夜的寂静,袒露埋于地底的阴谋。

    姜崇光把那段十五年来日夜困袭心上的记忆重新剥出来,混着外面的雷声、雨声讲给冼萧梧听。

    在一声巨响的雷电过后,姜崇光话终。

    冼萧梧长剑微抖。

    姜崇光忽在雷霆下对着外面的天磕了三个响头,而后转向冼萧梧。

    “小公子,是我对萧家不住。”

    “将军,姜崇光特来地下赎罪!”

    说罢,姜崇光自己将脖子撞上了冼萧梧的剑刃,鲜血喷离,洒上了冼萧梧的眉眼。

    他睁着眼看姜崇光失去声息倒在剑下,姜崇光咽气前嘴角露出一个释怀的笑容。

    冼萧梧转了转剑柄,走出牢笼。

    其他牢笼外,还有无数双瑟缩在阴影里的眼睛,他们看着冼萧梧满身是血如一尊煞神走在廊上,纷纷惊抖瑟瑟如山间飘闪的萤火。

    冼萧梧记得蛛羽给过的当年馋杀萧家的名册,被白景秘密关在白府地牢的有三十六人。

    冼萧梧一间一间走进去,又一间一间走出来,出来时飘鸥剑上全是血,滴落到牢房的稻草上凝而不散,如边塞的土因寒冷而冻出的胭脂色。

    挑开内牢最后一间牢房时,那人害怕地瑟缩在角落,看冼萧梧走近来鼓起勇气对他说:“你不能杀我、你若如此行事,第二天被白景发现,他定知道是萧家的人回来了,对你没、没有好处。”

    冼萧梧挑眉一笑:“哦?是吗?”

    少年的脸上、眉骨上还有领边、袖边全是血。眼睛不见猩红,反而有一种静亮得泛蓝的清。

    “是、是,你留下我,我能为你圆过去,不会让白”

    “刺啦——”话未说完,飘鸥剑的剑影在他眼中一闪,紧接着他就瞪大了眼睛,脖颈间在汩汩流血地抽动。

    “我就是要让白景知道,让朱家知道,睡了十五年的安生觉,从今天起,他们该睡不着了。”

    冼萧梧拔出了插入他脖子里的长剑,鲜血又一次像雨丝一样迸射飘扬。

    少年走出白府的暗牢,蛛羽等人在外等候。

    见冼萧梧时,蛛羽一言不发,只看得他身上寒衣入血,走进了冷冷的大雨中。

    今夜雨好大,元夕告别温孤小年,心里还有个承诺未和温孤小年完成,所以还隐隐不安。

    温孤小年这一招又让元夕想到冼萧梧。

    他送佛青颜料给元夕,又为元夕划伤了手臂。

    不知道萧梧哥哥手心的伤好了吗?

    萧梧哥哥在边塞长大,是不是也知道温孤部很多?

    元夕听说伤口没好完,雨夜就会发痒,上次她被绑救回来后还剩下了很多膏药,元夕带了一瓶最好的,撑着雨伞登门去找冼萧梧。

    元夕走到冼萧梧住的风桐院,就看见一个少年守在院门边。

    那少年元夕在博雅楼拍卖时见过,就坐在萧梧哥哥和苏醒大夫中间。

    蛛羽浑身湿透,仍倚在门框边,见一柄伞面缓缓靠近,蛛羽拦住。

    元夕脚步一顿,伞面上的珠玉哗啦啦像骤然抖落的荷叶上的水,坠上了她的裙摆。

    “元夕小姐。”蛛羽意味不明的喊了一声,算招呼。

    元夕撑着伞面,问蛛羽:“你是叫蛛羽对吗?”

    蛛羽的脸被雨水洗得白生生的,发丝贴在皮肤上显示出本来优渥的骨相。

    “嗯。”蛛羽微微点了点头。

    “蛛羽,萧梧哥哥在吗?我有事想跟萧梧哥哥说。”

    蛛羽微怔。

    元夕和公子是兄妹之名,而且元夕小姐年纪甚小,其实互相拜访无伤大雅,并没有什么不妥。

    只是公子他刚刚从白府回来状态不是很好。

    “蛛羽,可以吗?”元夕等了一会儿见蛛羽没回答,又问了一声。

    蛛羽忽然就想到了自家公子看元夕小姐时不一样的眼睛,眉目一清。

    “小姐进去吧,公子还未休息。”

    “好。”元夕迈着步子朝里走去。

    “萧梧哥哥。”风桐院的院子其实很长,为避免直接来到门前吓到冼萧梧,元夕刚走进院子就开始拉长嗓子喊。

    走到中庭的时候,雨幕中忽有一个身子转过来。

    “元夕。”少年的话音在雨水下糊成了泥,再也没有往日清霜明澈的沉稳与快意。

    元夕看到冼萧梧站在雨中吓了一跳,忙跑过去把伞分给他。

    冼萧梧摇摇欲坠,元夕扶着他手臂,摇摇他、担心地说:“萧梧哥哥,你怎么了?为什么要在外面淋雨。”

    冼萧梧似乎是醉了,又像是受伤了,有一种不省人事的落寞与消极。

    他没回答元夕的问题,只是要跌倒般朝下跪去。

    “萧梧哥哥,我们进房间里说吧,这里雨好大。”元夕忙扶着冼萧梧进入卧室。

    元夕刚把门关上,将外面的风雨隔断,转过身就见冼萧梧靠在了门边,蹲下,眸中被雨水淋了发红。

    元夕忙来到他身前蹲下,抓过冼萧梧的手,关切地问:“萧梧哥哥,你到底怎么了?”

    少年全身湿透,将发红的眼尾埋入交叉的双臂间,两双手的手指无奈困顿放在膝盖两侧,被雨水泡过雪一样发白,无力地曲起。

    元夕打来灯火,看见他黑衣上发深的红印和皮肤上的红色痕迹,强忍着把惊呼的声音吞下咽到了喉咙里。

    “萧梧哥哥,你”

    灯火在暗窗夜风中随风雨而跳动,一闪一葳蕤,一幅陌生而又熟悉的画面袭上元夕脑海。

    冥冥中,好像也有一幅少年垂在桌边红着眼抚着眉心做困兽之斗,而她跳在桌案边,俯身倾耳对少年说什么笑话。

    画面里的那个女子的身影和自己重重叠叠,想得元夕脑袋一昏。

    这是谁?是她吗?为什么她

    “爹、娘”

    元夕来不及多想,冼萧梧埋首间梦呓的声音传来。

    少年似入了一场雨夜潮湿淋漓的梦魇,声音藏进雷声隐隐中,沉入雨珠遁入的深沉湖水。

    身上雨水滚烫,真情脆弱而炽热。

    元夕听他在像哭泣那般呓语:“爹、娘,京城的梧桐没有开花。”

    “桐花再也不会开了。”

    冼萧梧今年十一,他在元夕心里向来像一棵梧桐,少年清挺老成,独立中宵,承冷冷寒露、潇潇冷雨,脊背和面容总是有一种霜过的清瘠。

    这是元夕第一次看到孩子般无措的冼萧梧。才让元夕想起,她的萧梧哥哥,那个跟在父亲身后替她拿着纸鸢、背她行走在盘蒙山深草中的少年,而今也不过才刚过幼学之年。

    元夕轻轻把冼萧梧的脸捧起来,看着他潮湿的眼睛,心里的青苔吸水生长,鼓胀得满心晦涩。

    少年极致白的皮肤和殷红的湿润眉眼形成了鲜明的对比,眼中看不到聚焦,只是还在坠落般念。

    “梧桐没有开花。”

    “再也不会开了。”

    元夕怎么也安抚不好,听他一直这样念,跑到冼萧梧的书桌边找到一张纸和笔,又在博古架上翻出一盒颜料,来到冼萧梧面前。

    元夕用笔沾上颜料,把纸铺在地上,俯身“刷刷”地题画。

    一刻钟后,女孩拿起画纸递到少年手中。

    “萧梧哥哥,你看,梧桐会开花的,下一个春天来了,它就会像这样开得金灿灿的,黄黄的小花,吸引好多蜜蜂和蝴蝶。”

    少女凑近少年,轻轻的声音如风把下坠的雨吹得温柔了。

    少年被她握着手,抓住画纸,眼睛看向画纸上涂上的花。

    那是春日的梧桐和桐花,黄花成簇,开在春光里,有一种温暖的美好。

    女孩的声音就像溺水的人遇见漂浮过来的浮木,顺着月下的水流声,潺潺动听。

    “你瞧,桐花有五朵花瓣,围起来,就像喇叭一样,小巧可爱。”元夕指给他看,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但看到他迷离幽凉的眼,心忽然如荡开放舟、深入渔烟芙蓉浦一样心疼。

    声也如烟雾。

    “仰头看桐花,桐花特可怜。愿天无霜雪,吾子解千年。”元夕唱起了从来没有对别人唱过的歌。

    她的母亲杨静徽,清歌一曲动人心,令无数人欣赏。元夕也继承了母亲的这项天赋,可是母亲耻于歌女生涯,元夕也从未在别人面前开嗓唱过歌。

    看到这样的冼萧梧,元夕忽然坐在了他身边,轻轻贴着他,在他耳边唱起了一首《桐花》。

    歌声清灵温柔,婉转入梦。蒙昧偏执中煎熬的少年,堕入深渊,忽然听见月色下、雷声隐去传来水一般柔和的歌唱,像飘来的一记灵舟,将他沉入深渊的灵魂轻轻浮起,飘向洒满月辉的地方。

    元夕还在唱,眼中泛着泪花。

    “元夕。”久不做声的少年忽然动唇唤了身边陪她坐在地上的女孩。

    元夕停下,歌声断开,嗫嚅着惊喜喊了声:“萧梧哥哥。”

    冼萧梧看着元夕,将他手中的桐画捏得很紧。

    半晌,冼萧梧说:“元夕,让你害怕了。”

    元夕摇摇头。

    “萧梧哥哥,你好点了吗?”

    冼萧梧一笑:“我没事了,多谢你。”

    他看向手心的画,“这幅画,能留给我吗?”

    “萧梧哥哥要是喜欢,给你画千幅百幅也不是问题。”女孩义气地说。

    少年一条腿支起,清醒过来后,就有了一丝不羁的凛然霸气。

    他垂眸低笑一声,问元夕。

    “元夕,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明明看到他满身是血,害怕得发颤,也要不顾血腥气靠近他、缄默着疑问、心惊、悸动,来到他身边为他画画、唱歌。

    元夕说:“因为父亲走之前说了,你是我的哥哥。父亲要我照顾好哥哥。”

    “仅仅如此吗?”

    “不仅如此。萧梧哥哥对我也很好。萧梧哥哥,你如果受伤难过,我会比你先掉眼泪。你以后不要这样了好吗?”

    少年失笑,而后才在女孩期待又紧张的眼神下回答:“好。”

    嗓音微哑。

    不知何时,外面的雷雨声已经停下,经过冲刷的蛙与虫在更加喧嚣地鸣叫,像是要把雷雨的冲刷压制给用叫声报复回来。

    静室内两颗心跳也被这鸣声拉长而拉燥,在闷热潮湿中突兀地响跳。

    元夕起身说:“时间很晚了,萧梧哥哥,你好好休息,我走了。”

    走之前,元夕把药瓶放在了地上。

    冼萧梧也站了起来,看着元夕离开,清圆的伞面随少女的裙摆一起走远。

    冼萧梧摩挲着手中的画纸,看到那被水洇染的黄色颜料,微微晕开,说了两个字散入风中。

    那两个字散入梧桐树上栖息的乌鸦,乌鸦飞掠着离开,趁放晴,夜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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