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我不是孟元夕
清夜阒寂无声,月魄移上孟府的连甍剪影,洒下一片清光簌簌如残雪。
一片月光裁出一角投进窗棂之中,结霜爬上了书案边的少年衣角。
少年不寐。
回想起放在朱仲书面前的飘鸥剑,冼萧梧总凉净似刀的瞳仁泛起阴戾,眼尾难以抑制地猩红起来。
他不在乎孟元夕愿不愿意出手夺得那柄剑,自红衣的朱仲书被人簇拥而至起,冼萧梧无时无刻不在按捺自己的冲动。
飘鸥剑放在朱仲书面前,故主不在,而朱仲书倒锦衣华袍风光依旧,冼萧梧几乎指骨捏断,才忍住了上前去拔下飘鸥剑斩了朱仲书头颅的冲动。
而终于捱到了夜里,黑夜吞下光线,再无人看见这少年辛苦的隐忍,血液里的仇恨随黑暗一起潜滋暗长,喧嚣灼沸,冼萧梧嘴抿成一条直线,眼尾殷红,布满青筋的手捂着额头。
“嘎吱”一声,门被从外大推开,做困兽之斗的少年,自筑的边界打破,冼萧梧抬眸,看着门口那绝不该出现的人。
冼萧梧皱眉,压制住心里嗜血的欲望,嗓音干哑声息很慢问:“孟元夕?你来做什么。”
门口还是白日那盈盈怯懦的小少女,圆润的杏眼,红透的唇,只是俏丽的春装此刻已经换作了素色寝衣。
元夕衣衫单薄立在门框处,默了片刻,直直朝冼萧梧走去。
女孩白日清圆的眼总透露着幼兽的谨慎与天真,而此刻却明利如月华,冷峻而清幽。
站到冼萧梧面前,女孩与他隔了一扇桌案,分浴从窗棂漏进来染上他的月光。
“我不是孟元夕。”纤长浓密的睫毛在白玉光里眨动似振翅的蝴蝶,音色泛冷。
“哦?”
冼萧梧掀起眼皮:她是梦游了吗?
不错,在梦里,倒是能这么硬气地跟自己说话。
就是梦的内容,多少有些不着边际。
冼萧梧挑唇,阴鸷的戾气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小少女驱散,挑逗般顺着她话问:“你不是孟元夕,那你是谁?”
他面上如平常一般,静眼流深观着她的举动。
“孟元夕胆小怯懦,我和她不一样。”
她从善如流地绕过书案朝冼萧梧走过来,抓过一支笔,在纸上写下了“栖梧”两个字。
字体不似簪花小楷精致,反而笔走龙蛇,格外秀逸飞挺。
她罢手将毛笔搁在笔山上,离冼萧梧极近,个子也就与书椅一般高,气势却是无论如何也压不下去的:“我叫孟栖梧,我住在孟元夕的身体里,必要的时候,我会出现。”
冼萧梧眸中划过一片水痕,映着惨败的月光,迟疑片刻后幽幽开口:“孟元夕,你真的不是在戏耍我?”
同体不同魂的事,冼萧梧从未遇到过,也不信。可如今的孟元夕确实与白日的孟元夕不同,也不是白日的孟元夕能装出来的。
“我知你不信,你不需要立刻相信。我来找你只有一个目的,你不是想要飘鸥剑吗?”
女孩子侧着身子,单手扒着他坐的书椅扶手问他。
冼萧梧侧眼,额头上刘海倾斜滑下一片,落在他眉骨上,遮住了灯打过来大面积的光,将他的脸轮廓映得更加深邃。
孟元夕行为古怪,无论如何,不再是冼萧梧原来认为的小孩子那样好拿捏。
他不欲让她牵扯出自己更多的事情来。
刚想回绝,孟栖梧猛地跳到了桌案上坐着,与冼萧梧四目相对。
站着太废腿了,且冼萧梧虽坐着,她仍觉得矮了他一截,所以要坐到书桌上来,与他齐平。
女孩腿在空中晃晃悠悠的,孟栖梧声调悠扬:“你不是问我,那幅将军画画的是谁吗?”
冼萧梧:“你不是说随手画的吗?”
“孟元夕骗你的,为了怕麻烦,她总能说出不少假话。”女孩垂落的长发乌黑如瀑,乖顺地落在腰间,几缕散出遮了书桌上放置的书籍字迹,方方块块组合起来就是一章晦涩难懂的兵法诡道。
她随手挑起手边一本书,“哗啦啦”一遍翻开掠过文字,声音一丝不怠:“我来告诉你她画的是谁,你想必也早就看出来了。”
“那人就是,”一本书翻完合起,书页声戛然而止,女孩吐字如珠玉泛冷,落在寂静夜里反光的地面上,泠泠清脆,“十五年前出征月氏再也没能回来的辅国大将军,萧定安。”
萧定安,天权国一代神将,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十七岁开始在战场上显露头角,所向披靡,拜正四品归德中郎将;二十岁携八千军队对匈奴十万强敌,以少胜多,让匈奴闻风丧胆,拜正三品怀化大将军;仅一年后,又厉兵秣马,剑指北方侵扰天权国数十年的羯,鲜卑,氐,羌四族,将四族几乎夷灭,赶出天权版图三千里,皇帝亲自下令为其敕造府邸,拜萧定安正二品辅国大将军,朝野上下,无不敬之。
然而物极必反,盛极必衰,乾景四年,也就是十五年前,二十四岁的萧定安前往云中郡与月氏交战,明明身经百战、从无败绩的萧定安居然打了败仗,手下十万军士无一幸免于难。
恰有此时,云中传来了萧定安投降于月氏的消息,皇帝怒不可遏,株连了萧家九族,连埋在地里的亲人都派人挖出来鞭尸三百,挂在城墙以儆效尤。
所以在天权,人人都知道有位天纵之才的将军,这么多年来,却没人再敢提起。
孟德舆与萧定安昔年在战场上并肩作战,也算旧相识,萧家被灭门十年后元夕两岁多了,还能听到父亲夙夜忧叹,为萧定安的陨落而叹息。
渐渐的元夕大了,被打退的匈奴、羯,鲜卑,氐,羌等部族在天权边境又重新席卷而来,孟德舆陪在杨静徽和元夕身边的时间也越来越少。就算在,孟德舆也会避讳元夕,不再谈萧定安的事了。
可元夕却在幼年父亲夙夜忧叹的声息中埋下了一颗种子,查找了很多书籍,最终了解到原来在她出生的几年前,有那么一位赫赫有名的将军。
如果是奸臣,那父亲便不会为他日夜煎忧心肠了。
聪明的元夕便了悟,萧定安身上一定发生过什么非常大的苦楚,让这位英雄宝刀末路,血洒荒原。
而在天权,几十年后,可能连一个记得他的人都没有了。就是有,也是永远将他钉在通敌叛国、坑害兵士十万的耻辱柱上。
所以当和陆云归抽签作画抽到以将军为题的时候,元夕怀着某种隐秘又复杂的心情精心画就了那幅将军画。
为了怕引起麻烦,她从来和谁都不说将军姓甚名谁。
反正她也没见过萧定安的脸,她所画的,全是靠她记忆里父亲的描述和查过的书籍想象的。
没有人能凭空联想到萧定安身上去,除了冼萧梧。
孟栖梧瞳仁泛冷:“从你来国子监的第一天看到那幅画,你便确认那画的人是萧定安。之后知晓画的主人是陆云归,你便刻意和他接近,只为试探他画那幅画的动机。”
“孟元夕不知所以,还以为你是单纯喜欢她画的画,就把画要回来送给了你。反而让你知道了她和陆云归私交甚好的秘密。”
“再之后,你又暗示引导她去替你夺高家那柄捐作奖赏的飘鸥剑,这飘鸥剑不是别物,正是萧定安生前留下来的唯一一把佩剑。”
“你又叫冼萧梧。除掉这个少见的姓,萧正好是萧定安的姓。”
“这个世界上,除了萧定安的亲人,还有谁会与他有这么多千丝万缕的联系?所以别急着拒绝我的提议冼萧梧。”
冼萧梧退在书椅上全程默言听桌上女孩说。
听她说完,冼萧梧交织的手指分开,唇角划过一抹清寂的笑,露出森白的牙:“我现在知道你不是孟元夕了。”
思维缜密,滴水不漏,心中藏事,袒露不亢。这一切都不是那个看别人放风筝自己躺在河岸边仰望的元夕能做出来的。
“知道我的身份,你不害怕吗?”她也只有七岁,冼萧梧带笑问她,微微拄手朝桌案少女靠近。
“我不会揭发你,更不会对你表示出异常,一旦被发现私养罪臣之子,整个孟府都会被抄家,怪不得父亲不愿意跟母亲细说你的身世。”
“父亲带你回来,想必已经做好了决定,我只跟着父亲的选择便是。我今夜前来,不是为了告诉你,我看透了你,而是想来帮你完成心愿。”
完成心愿。
同样的词,冼萧梧曾在孟元夕口中听过多次,那时她还是甜糯的口吻,而有朝一日竟摇身一变,以神女赐福的施恩口吻对他说出来了。
少年偏眸好笑:“怎么完成?”
“你要飘鸥剑,那我给你便是。但你得帮我一个忙。”
冼萧梧正准备洗耳恭听,那坐在书案的女孩忽然手撑着腿侧,弯腰贴上他耳颈,如细蛇吐丝一样对他絮絮轻语。
冼萧梧觉得耳道下起了一场淅淅沥沥的小雨,雨里有嫩竹叶沙沙零落的声音,飘在心上,如茸毛抚过。
话音刚落,女孩便从桌上跳了下去,双脚落地,毫不多言地转身往门外走。
女孩转身一头乌发翻转如缎。
即将踏过门槛时,冼萧梧声音落在身后。他仍坐书壁阴影间,后靠的悠闲姿态像地狱里的恣睢之臣,月光早已偏移。
“你什么时候会再出现?”
女孩没有回头,肩上落了一缕月光,远处只能看见她素色寝衣下隐隐的身形轮廓。
“当孟元夕需要我的时候。”
“你画的萧定安,模样很像他。”冼萧梧告诉她。
“孟元夕画的,有机会,你告诉孟元夕吧。”
人去楼空,打开的大门没被贴心地关上,一轮明月月华似练,肃清挂于清夜天。
冼萧梧看着空空如也的房门处,唇畔绽出一个笑。
女孩写的那张“栖梧”还静放在桌案一角,墨迹微干,真切地表明本人曾真正来过。
纸页被捏起,传来少年轻杳玩味的声音。
“元夕、栖梧?呵”
声音被夜风吹散到门外,月亮羞听,藏进云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