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君离
好似幻梦，
却是幻梦。
在这一刻，眼前的梦随着天光破碎，她只看见了——
只看见了一匹踢踏而来的黑马，老马识途，这匹被故人养熟的名驹在见到长安城的那一刻，便嘶鸣着冲出带领着它的军队，用尽毕生所有力气，巷长安城冲来。
在看见她的那一刻，就放慢脚步，停到了她的身边，仿佛了却了什么心愿，从不停歇的黑驹轻轻跪到了她的身边，垂首依偎着靠在了她的腰上。
马首温热，她却觉得遍体生寒。
这马如墨的背上，没有鞍鞯，没有足蹬，没有那一身墨衣红裳，如金似玉的儿郎。
只有一席，随风飘荡的伶仃白布。
粗粒的麻布拂过她的手背，仿佛裹住了她的呼吸，心跳，一队铁甲跟在这老马的身后，缓缓踏入城中，风雪太大了，大到他们身上，像是覆了一层雪帘。
朝池池站在城前正中，望着那白茫茫的一片，呢喃道
“你们将军呢？”
她觉得是她眼花了，这些铁甲上覆盖的哪里是什么长安飞雪分明是一条条缟素白布啊。
他们不答，却纷纷下马，对她行了一个大礼，他们喉间哽了又哽，一个可怖的想法几乎压抑不住，可她却不敢去想，只是轻声再问。
“你们将军呢？”
无人敢答。
风雪灌入喉中，她忍无可忍，在这人生十数年来，在外人面前第一次放声大喊
“我师父呢？！”凄冷的寒风中，雪雾模糊了眼角。
在这片朦胧中，她看见为首的亲兵抱拳的手微微颤栗，终于开口。
“世子……没了。”
她站在这千军之前，思绪从未有这一刻那么清晰，甚至语气顷刻冷静下来。
“怎么回事”
“前月世子于苍州下诱敌深入，一时不察，遭了埋伏。”
“那十来人来势汹汹，直奔世子而去，颇为了解我们军内情况，我们阻拦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世子……”
“坠入万丈雪崖。”
“军中已乱作一团，副将大人临阵受命继续御敌，我们，送世子衣冠回来。”
一阵阵的寒风不断灌入她的身躯，每一句话都仿佛正在吞着刺骨的冰霜，字字冽喉，句句发痛。
“坠入雪崖，只是生死未卜，你们没试着下去找吗？”
那为首亲兵双目一红，扑地跪到了她的面前，竟已先哽咽了声。
“朝小姐，雪崖千丈啊——恐怕早已尸骨无存！”
“……尸骨无存，不，不会的——！”朝池池呢喃重复着。
方才的冷静在听到这四个字的一刻荡然无存，她的思绪像是一柄绷紧到至极后，终于戛然而断的弓弦。
“为什么不去找为什么不试试！为什么？”朝池池一遍遍问道。
亲兵见她这般失控也只是沉声不应，抹干泪对她行了一礼后，向京中走去。
一切的声音，再次被耳边的风雪吞没了。
片刻后身后传来了一片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却仍没有动，只静静地站在那里。
站在风雪中，望着那重新合并的城门。
“……你说了，要回来的”
“没关系，你总是让我等，我习惯了。”
“我还要等。”
要等她的师父从塞北归来，要等她的心上人与她并佩。
他从来都爱让她等，也从来都会让她等到。
所以，还要等，等到飞雪没过她的足，等到人来人往又一日，等到雪停梅花落，等到长安的夜禁到了，等到那扇门今日都不会再开。
终于，在月光代替雪，洒落到她肩头时，身后赶来的玉儿才缓缓为她披上了一件披风。
玉儿见自家小姐这般模样满是心疼担忧道:“小姐。”
她纹丝不动，只看着那道城墙，玉儿看着小姐空洞洞的眼神不禁落泪又喊道:“小姐，回去吧。”
朝池池似是终于撑不住了，她浑身的力气被尽力剥夺，身子一软直直倒下，身上寒气逼人，玉儿惊慌的扶住她，便感觉她身上冷的吓人，玉儿一边搓着她的胳膊一边流泪喊道
“小姐，小姐——！”
朝府——
一天一夜后朝池池才悠悠转醒，她缓缓睁眼，只见娘亲守在她的床边满脸担忧与心疼，焦雪伸手抚了抚她的发丝，瞧着面前的一张小脸憔悴的毫无血色。
朝池池睁开眼睛的那一瞬不知为何心底那般痛，那般清晰的痛感侵蚀着她的四肢百骸，她真希望她能永远沉浸在梦中，至少——她可以看到他。
朝池池看着焦雪，缓缓开口喊了一声。
“娘亲……”声音嘶哑。
“娘亲在，朝朝，娘亲在。”焦雪边流泪边应道。
朝池池见到娘亲，似是所有的情绪纷纷被打开，眼泪止不住的簌簌直落，泪水从脸颊到脖颈直至打湿了枕巾，她嘴唇颤抖的开口说道
“娘…师父……谢回他…他…”朝池池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只是流着泪摇着头哭道
“朝朝，娘亲知道，不说了不说了”焦雪紧紧抱着她，朝池池在这一刻放声大哭起来，难过委屈痛心所有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焦雪见她渐渐安静下来便叮嘱下人好好照顾她，随后转身离开房间，朝池池抱腿蜷缩在床上一角。
空洞的望着窗外，不动也不语，一夜过去——
朝池池还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一动也不动，玉儿看见忍了忍泪，狠下心说道
“小姐，宫里出事了，你快起看看吧。”
朝池池只是缓缓眨了眨眼，动嗓时才发现自己声音已然嘶哑。
“非要我去？”
“事关谢世子身后事，家主刚刚传信过来的，您不去的话只怕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师父的身后事，她还从未想过，有朝一日，居然自己要操办这件事。
“好，走。”朝池池瞬间起身往屋外走去，走向宫城，只闻宫城内传来阵阵哭声，她要再进时，门口的侍卫拦了上来。
“陛下有旨，无事不得入内。”
熟悉的兵戈再次拦在了她的面前，她直直盯了它一会才开口。
“我是朝府的朝池池，让我参见太后。”
侍卫只是重复道:“陛下有旨，闲人不得入内。”
朝池池忍无可忍，猛的一步迈向前，死死盯着面前的人。
“好，那我是出战北疆的将军谢回之徒，我师父如今为国征战生死不明，我要——参、见、陛、下。”
说到最后，她双眸霎时泛起猩红，牙关紧咬，几乎抑制不住自己心中痛涌的波潮。
还有一词，她咬在舌尖，终究没有出口，他不只是师，还是她的心上人。
她也不只是徒，还是当下的未亡人。
这仅有她与谢回两意相通，却未表于口、也未宣之于众的秘密，从今往后再无处说了。
侍卫怔在原地，朝池池深吸口气后，便与他擦身走进了宫城，侍卫似是被她的气势所迫也未敢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