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33章
徐庆里出了医院后,看见文旭正和李维洋站在树荫里抽烟,正等着她一起吃晚饭。徐庆里刚才顾及着姜玉醒来后正经吃的第一顿,确实没吃饱,三人就去了医院对面的一家面馆对付了一口,顺便叙叙旧。
文旭拉着徐庆里去她家住,徐庆里也就应了。两人本来窝在沙发里边喝啤酒边聊天的,结果一到点文旭就昏迷式睡着了,徐庆里只好无奈地搀起文旭把她送到卧室,又给她调低了空调温度。
文旭的公寓是个户型很小的单身公寓,徐庆里只能在沙发凑合一宿了,她倒是睡哪都行,毕竟野外也不是没睡过。但是徐庆里此时没什么睡意,她晃着易拉罐里剩下的酒液,听着里面噗噗被挤破的残余气泡声。
上海这座城市从来就没有什么夜色,只有一簇簇彩色的惰性气体拥聚而成的霓虹夜景。纵然是深夜的天空,漫天的黑也会被刷上一层薄薄的亮橙色,像是在为夜晚沉思的大脑蒙上一层迷幻的放纵,公然而隐秘。
文旭的马歇尔是上中学的时候自己攒钱买的,边角已经快被磨掉漆了,打开后还是上个世纪的英伦后摇,徐庆里想文旭这家伙还真是怀旧,这么老的歌居然还在听。
也不知道现在的流行歌都是什么。徐庆里站在窗边听着那只老旧的音箱放着的老旋律时没来由地心烦,站了有一会儿后她突然意识到现在很适合抽根烟,但是她不会。
这件事情上她和徐老爷子达成了少见的共识。香烟让人上瘾,让人上瘾的东西都会左右人的思想与情绪,她一概不沾,犯着膈应。
站了一会儿也没理出个所以然,徐庆里就躺回沙发了。脑袋搁在靠枕上也没什么感觉,迷迷糊糊睡过去的时候大概已经是后半夜了。
其实她有一阵没梦到涂盼凤了,梦到也没什么好事,她会强迫自己白天别老想,晚上就不会梦了。
但这次好像不一样,徐庆里的梦从俩人第一次在警校打架就开始了,一直到看见涂盼凤最后一面才结束。这么完整,像是最后一次会梦到她,要跟自己告别似的。
他们班一共十三个人,都是全国范围层层筛选出来的拔尖好苗子,是奔着给国家王牌特种部队培养人才的目的去的。徐庆里和涂盼凤是唯二的女兵,按往年来说从来就没有过女兵,进来个关系户徐庆里也就算了,涂盼凤的出现令所有人都大跌眼镜。
徐庆里刚被塞进去的时候还没满19,整个还一叛逆中二期,有实力加上觉得自己家牛逼,看谁都不服。
女寝还是烧锅炉的退休回家看孙子空出来的小房间临时改装的,就住她俩。徐庆里平时嘴贱还话唠,给人惹急了就秉持大不了打一架的心态跃跃欲试,部队里那几个小子仗着她长得好看也不敢怎么打她,就是以后见了她就避瘟神似的绕道走。涂盼凤平时沉默寡言的,天天绷着脸,徐庆里说什么都充耳不闻,两三个月过去两人说的话都没有喊的号子字多。徐庆里倒也不在意,涂盼凤人长得其貌不扬的,一股四川味的普通话,身上也没几两肉,要说谁年轻的时候没点颜控,徐庆里也懒得再主动搭茬。
部队里用的脸盆都长一个样,大家就用记号笔把自己名字写上去区分。一天徐庆里正好想洗个头,就提前把盆拿走了,没想到那天脸盆角度刁钻,她正好没看见名,把涂看成徐就拿走了,谁料半路上被排长截走了,说是她哥给她来电话了。听着是她哥,徐庆里乐颠地就跟着走了,兴奋地跟秦怀英抱怨了一个多小时。
排长是她哥老同学,避免不了地会给徐庆里走走后门,看她打完电话就问她吃没吃饭,徐庆里吃了也说没吃,跟排长又蹭了一顿热乎的,两人又闲聊了一会儿,徐庆里去水房洗个头洗漱完就回宿舍了。
到了门口,徐庆里才发现盆里有串钥匙,她摸了摸兜,钥匙还在,又看了看盆,心道坏了。
涂盼凤被锁屋里快三个小时,估计还没吃饭。徐庆里心虚地摸进屋后不敢吭声,直到涂盼凤淡淡地招呼她一声:“你拿错盆了。”徐庆里不好意思地走过去:“你是不是还没吃饭啊,刚才训练那么累…”涂盼凤翻了个身后只说了句“没什么,早点睡吧。”
亏欠了不喜与人交好的人会让人的罪恶感更甚,特别是加上那个人还不记仇的无所谓态度简直是火上浇油。很久以后徐庆里想起来这件事也觉得是件小事,的确没什么好计较的,但她偏偏记了好久。
部队不让戴饰品,徐庆里老早就发现了涂盼凤有个项链,看着像银的或是白金的,徐庆里也没太放在心上。
后来两人有了次不太小的争端,好像是徐庆里让涂盼凤帮着瞒点什么,但涂盼凤没理她,害得徐庆里负重三十斤跑了一万米。累个半死的徐庆里怒火攻心地杀回宿舍,当时涂盼凤快要睡着了,手里握着项链,徐庆里上去就把人揪了起来,气冲冲地质问涂盼凤,结果对方耷着眼皮闷葫芦一样不搭理她,徐庆里窝火地一把拍开涂盼凤的项链,还拿脚踢个老远。
谁知涂盼凤像个疯子一样扑翻了徐庆里顺道给了她结结实实的一拳,徐庆里被揍懵了,看着涂盼凤跟扔了她孩子一样跪在水泥地上给项链扑灰,不可置信地骂道:“你大爷的!你他妈哪根弦安错了?!那么多人都犯事了就他妈你!就你把我供出去了!我他妈傻逼一样跑到十二点——-”
涂盼凤抬起脸,泄恨地吼道:“这是我男朋友送我的!”
“你男朋友送你的他妈的能怎么的?”徐庆里也一脸愤恨地吼,“你男朋友死啦?丫挺的,再也看不着了你?”
涂盼凤死死地盯着徐庆里,门上的小窗斜着倾泻下来的月光照亮了她眼底盈起的水光,涂盼凤双手攥成拳磕在黑硬的水泥地上,痛苦地垂下头,身体随着她拼力压下的情绪颤动了许久。猛然,她又扬起头,咬着牙瞪视着徐庆里,脸上已然挂上两行泪痕,她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嘶喊着:“是!他死了!他是缉毒警,被毒贩子弄死了!”
徐庆里哑然地怔在原地,半晌,她看着用袖子狠狠揩下眼泪的涂盼凤讪讪地说:“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你也要当缉毒警?我也要当的,咱俩是同行啊,我,我嘴欠,你,你担待一下呗…”
说完,徐庆里干巴巴地笑了笑,又探过身悄悄地观察涂盼凤什么反应。
“别哭了…”徐庆里牛皮糖一样黏过去,她把她哥惹生气的时候她哥也像涂盼凤一样闷着不说话,不要脸地道歉这招已经轻车熟路了,“我给你道歉,对不起嘛对不起嘛对不起嘛对不起嘛——”
徐庆里贴着涂盼凤耳朵念叨,涂盼凤不耐烦地挥开徐庆里搭在她肩上的手,起身走开了:“紧啷个啥子嘛,憨批。”
徐庆里傻兮兮地笑了两声,她听见涂盼凤都气出重庆话了,就问:“什么意思?”
涂盼凤爬上床的动作停了一下,她抓着梯子居高临下地白了徐庆里一眼:“夸你的意思。”
“骗我,才不是。”
徐庆里也躺上床后,她听见上铺传来极淡的一声笑。
说来奇怪,两人互骂互殴的那晚后关系反而变好了,徐庆里也不跟那帮糙老爷们儿一起吃饭训练了,总会顾及落单的涂盼凤。
当了舍友四个月,徐庆里才知道涂盼凤已经24了,她在重庆也是个成绩很优秀的女兵,和大她两岁的男友相恋后本来要趁前年过年领证的,结果男友牺牲在了前年的大年初三。
什么样的信念与力量会支撑一个女人一路闯进了这支均龄20的男兵部队?徐庆里越了解涂盼凤,就越钦佩她一分。
有一次去云贵高原执行训练任务,涂盼凤的脚踝被山区里的毒虫咬了,肿起来后她自己处理了一下也没太放在心上,带着刺痛肿胀异物感她也挺着参加了两天正常的训练,直到第三天在军靴硬料的不断摩擦下,脱下鞋后才厚厚的料子已经渗出血迹了,涂盼凤的脚踝更是血肉模糊。
徐庆里知道涂盼凤什么苦都能吃,一米八几的大小伙子受不住时都会抱怨的话她从来不说一句,半点也不想别人觉得女人在军队里是种负担。
徐庆里骂她傻,搀着她就往军医那跑,走着走着涂盼凤就力不从心地跟不上了,加上白天高强度的训练,她直接蹲在了地上喘气,额头覆满了冷汗。
她是典型的川妹子长相,肤色白,怎么晒都比正常人白,圆脸圆眼睛,整个人钝钝的,性子也是,一根筋似的比驴都倔。
军医见了也骂她能挺,说这又不是真在打仗,有什么毛病怎么不提前说?干脆多挺几天感染截肢算了。涂盼凤一声不吭地挨着骂,徐庆里搀着她往回走时她也默默听着徐庆里骂她,末了还攥了攥徐庆里搀她时放在她腰上的手,只说了句“谢谢。”
徐庆里松开手把她撂自己床上后,生硬地说了句:“这两天你睡下铺吧。”
转过身之后徐庆里眼眶就湿了,她躺在涂盼凤的被子里擦了擦眼角,把头蒙在沾满涂盼凤味道的被子里抖着悄悄哭了。
徐庆里知道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不常掉眼泪,这次她哭了,她也明白是为什么。
涂盼凤每次出任务不管接下来是爬泥坑还是进沙地,都会对着部队大门的玻璃理理自己的头发,很是庄重地正正腰带和肩章。徐庆里在一旁懒懒地等着,狗嘴吐不出象牙:“长得也就那么回事,还照什么呀。”
涂盼凤也不生气,但是部队里其他几个大小伙子听了不乐意了:“徐子你可真不会说话啊你,我们涂姐要是长得一般,那川妹子就没有好看的了。”
徐庆里听了饶有兴趣地还真仔细端详了把涂盼凤,发现好像还真是越看越顺眼了,她轻咳一声,问涂盼凤:“那我呢?”
涂盼凤弯了弯嘴角:“你比我好看。”
徐庆里闹了个大红脸,嘴上还逞着强:“那不是必然的吗。”
几个小伙子在一旁吁了两声,就挨了徐庆里结结实实的几脚,愤愤不平:“长得好看怎么样?你一辈子嫁不出去!”
徐庆里一时嘴快:“那涂盼凤也嫁不出去!”
另几个小伙不知其中内情,对徐庆里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行为瞠目结舌,徐庆里说完之后脸色一下变了,她观察着涂盼凤,赶紧嘻嘻哈哈地搂过对方肩膀:“那我们俩结婚,怎么样!”
涂盼凤脸色没变,对徐庆里陡然紧张的情绪也尽收眼底,她反握住徐庆里的手:“好。”
徐庆里一宿没睡着,她知道涂盼凤是给她台阶下,涂盼凤直的能变成老爷子的硬拐杖一抽给她抽出个红道子,但她的心脏还是砰砰跳个不停,快要蹦出来了。
徐庆里伸直了双臂,屏着呼吸双手覆上头顶的床板,感受到床上的人翻身时床板微微晃动的频率,还是悄悄地抿紧了嘴巴。
第三年,涂盼凤27,已经是过了退役年龄的老兵了。听她说,当年杀害她未婚夫的一窝毒贩有消息了,就窝在贵州的一座小城里。上头知道她的意愿,询问她是否愿意去蛰伏一年摸清情况,说白了,就是当卧底。
徐庆里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她当然尊重她的一切决定,只是觉得,时间好长啊。
但对于忍受了五年的涂盼凤来说,这一切都值得。
她走了以后,徐庆里觉得哪哪都不顺心,窝着火训练,逮着人就跟吃了弹药似的上赶着跟人家吵,之后就发展成了肢体冲突。上头的人实在头疼,跟徐老爷子说你这孙女头太铁,怎么罚都拗不过这犊子脾气,得想个招挫挫她。
过了两天,徐庆里被谈话,对方说:你不是想缉毒吗,先给你派个任务练练手,不难,就是押个小囚犯安全送到泰国。
什么小囚犯?徐庆里感觉没好事,警觉地问。
比你大两岁,一个毒枭的私生子。排长乐呵呵地说。
稀里糊涂地,徐庆里就被安排上路了。她不知道,暗地里有十几辆车、几十号人一路跟着他们,随时被调度的直升机每几十公里就会安排一架。
一路上,旁边这个洋鬼子还嘚吧嘚地不停嘴,徐庆里想跟涂盼凤打个电话都不得安生。
“说我是,洋鬼子。你自己,不也是半个?”洋鬼子普通话都说不好,还眨着眼睛顶嘴。
“废你妈的话,说的什么玩意叽里呱啦的,一股子怪调,你丫以为你陈冠希呢?”徐庆里不耐烦地骂他,还得随时注意路况,烦得不行。
好在这洋鬼子估计就是耍心眼那挂的,不会打。他墨迹得徐庆里头疼的时候,当机立断,徐庆里就会拖着他下车揍他一顿,偏偏这家伙滑得跟泥鳅似的,徐庆里抓不住,又怕他耍什么心眼,就又把他拷回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