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差事(一)
周围很安静,只有一人在踯躅,远处雪峰的山巅被大雪覆盖,而脚下的这片大地已经悄然来到了五月,身着黑色甲胄的隆钧在这片苍白的世界中显得孤寂且独一。他看向在一旁深睡的龚仲,鼾声如雷,但他自己却毫无困意。来自北山的太阳渐渐升起,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涌上隆钧,这颗炙热的晨星还是如同往日那般起起伏伏,它从未有过让人出乎意料的变幻,可能永远也不会有。古圣常说的不朽,更多的是来修饰那超凡的人格与伟大的功绩,他们想以此告诉天地之间的芸芸众生:万物皆会走向消亡,只有深入人心的精神传承永垂不朽。但那些至圣先贤却从未将目光移向遥远的天际,人只是沧海之一粟,而日月星辰才是真正的不朽之物,它们神圣且让人敬畏。
“如果我能像那太阳一样,过着温暖众生又亘古不易的生活就好了。”隆钧默默的感慨道,他来长城的这段日子,已经厌烦了一惊一乍,波澜起伏的人生,自己到底还要经历多少事才能安稳下来。他想起幼时在河边与兄长一同垂钓的日子,看着波光粼粼的湖面能够发一天的呆,有时他会仰视苍穹,看着那云朵微乎其微的飘动,享受着仲夏才有的安静。可在这片极北的苦寒之地,这一点念想也成了奢望。自此,隆钧开始崇尚起了太阳,阳光让他的肌肤感到在寒冬中让人惬意的舒适,而它那始终如一的作息与永恒的形态更是让人神往,无论山川河流,戈壁荒漠如何随着岁月的变迁,它依然在破晓之时悬挂在群山之上。
“起码你现在知道兄长还活着,这可是好事一件,别他娘的想这么多,先好好休息,再做别的打算。”龚仲睡眼惺忪地说道,他看着一宿未眠的隆钧,尽显疲态。
“实在是想不通,为何这件事竟有如此多的变数,究竟什么才是真相。”隆钧回答道,他好不容易已经艰难的学会该如何放下丧亲之痛,但亲人又梦幻般的出现在自己的眼前,而他坚信,那人就是自己的兄长,这点他内心毋庸置疑。“辽王亲自带我去了我兄长的墓前,那上面也确实刻着我兄长的名字隆羽,难道里面的尸骸并不是他?”
龚仲被吓得立刻站起,他警告的说道:“你别想着去挖坟验尸啊!那地窖我打听过了,辽王生母也埋在那里,按理说他是不会带人进去的,搞不好你是唯一的例外,也就他那天喝醉酒了会这么干。你要是敢在那地方拿个破铲子挖坟,要是给辽王知道了,他会拿铲子铲了你的脑袋!”
“这我当然知道,我还没这么大的胆子跟辽王所守护的东西过不去,”隆钧解释道,他看着手中的碎玉环,继续说道,“但总得搞清楚,为什么我的兄长明明还活着,长城的人却给他立了个墓。会不会是他们弄错了?”
龚仲脑子里闪过一个不好的念头,他怕直接说出来会冒犯到隆钧,便小声嘀咕道:“隆钧,其实还有个问题也挺奇怪…你的兄长…为什么会跟蛮子待在一块?”
“这问题我想过,”隆钧疑惑地说道,“辽王夸赞过他箭术了得,说明兄长此前确实是在长城军中,但他为何会与蛮族一同潜入城塞?”
“有没有可能…”龚仲问的异常谨慎,他明白隆钧的兄长在隆钧心中的地位。
“我知道你想说“背叛”二字,不用藏着掖着,我也不是第一天认识你,”隆钧叹气地说道,“其实说老实话,我不相信他会做出背叛成廷的事,在他的内心深处,是一直想做一个大英雄的,而一路走来,他确实也是这么做的。”
“但人是会变的,尤其是在生死之际。”龚仲回道,“并不是每个人都能永远的坚守自己的原则。”
“我能理解你的想法,也不会责怪你这么说,你常年出没于市井之中,想必你肯定比我更洞悉人心,”隆钧说道,“但我也会很明确的告诉你,我兄长不是这种人。”
“你不能光靠你以前对他的印象而对你兄长抱以这样幻想,时间岁月真的会改变很多人。”龚仲说道。
“这样说吧龚兄,”隆钧平静地说道,“如果他真的加入了蛮子,那昨晚,就凭他的箭术,我们两个和哨楼上的兄弟,一个都活不了。”
隆钧的回答让龚仲动摇,他细思片刻后觉得确实有理,他自己也见识过那蛮子的箭术,确实了得,但却时常做出警示性的射击,连哨塔上的士兵他也只是射中肩部,而不是要害。
“他有好几次机会能杀了我,”隆钧回想着说道,“在黑夜中,频频射中我头上的铁胄,只是为了让我明白:我的命早就捏在他的手上了。只要他愿意,下一箭就可以射中我的腿部或是胸膛,即使在护甲的保护下,短距离的射击也可以让我瞬间丧失行动能力,在狩猎中,一旦猎物受伤,其实就与等死无异了。”
隆钧看向身下山坡,那陡峭的巉岩被雾霾所笼罩,向下望去更是深不见底,“但他没有这么做,我不知道他为何在蛮族的队伍里,但我相信,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原因,而原因一定不会是背叛。”
池轩站在马厩处,他抚摸着自己那匹深褐色的骏马,前几日他让长城的大夫帮它包扎了伤口,那是在突袭蛮夷营地时被蛮族士兵的钩镰枪所伤,所幸只是一道轻轻的划伤,并不致命,如今已经快恢复了。池轩顺着骏马脖子处的鬃毛向后捋去,真是又长又韧。马儿吁了几声便不耐烦的做着践踏的动作,马蹄发出阵阵铙钹般的铿锵之声。
“小家伙你还是挺有脾气。”池轩拍打着骏马,“你这几日就好好休息吧,之后我出行先不骑你。”
一阵跫声从身后传来 ,那是来自城北的驻军校尉,池轩并未回头,他在早晨就已经知晓这件事,于是他继续抚摸着马儿,并未回头的说道:“受伤的弟兄们情况怎么样了?”
校尉心中扬起一阵暖意,长城的军官尽管在训练时异常的严苛,甚至已经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但在训练之外却十分关心士卒们的身体状况,即使像这次蛮族潜入瓮城,搅得那晚城南城北的驻军天翻地覆,且人又没抓齐反倒还逃掉了一个。但池轩第一句问的事却是士卒们的伤情,并未先劈头盖脸的一顿责骂。
“有几个受了重伤,恐难以痊愈,蛮子下手真狠。”校尉咒骂道。
“若是弟兄们身子因为伤情而留下疾患,可以去钟主簿那里换取田宅,粮食,布匹。如果是愿意回乡的也可以送予盘缠,家中有妻小的可以多拿一点,具体数额主簿那边有标准,之后也会减免一定的赋税。”池轩转过身来,神态黯然地看着校尉继续说道,“这都是辽王立下的规矩,弟兄们不容易,军法是军法,人情是人情,毕竟确实很难预料到,蛮子会在我们的庆功宴之夜潜入。”
校尉听罢眼角含泪说道:“多谢池将军!多谢辽王!”遂即他顿了一会儿继续说道,“按军法!此次疏忽,我作为城北校尉,当自贬三级!在下随时领命!”
“给你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过来,”池轩从马侧的鞍袋中抽出一卷地图,他张口说道,“这是瓮城与城北的地形,塔楼图纸。我已经让别的关口严加看守了,不是还剩一名探子没抓到吗?你给我把这张地图上的每个角落都搜干净,”池轩将地图交给校尉 ,并轻声说道 ,“就算是挨着地面舔,也要把他舔出来,不能让弟兄们白死。”
“明白!我这就带人连夜搜查!”校尉激动地大声说道。
“你先别忙着走,帮我去叫两个人过来,我有事要吩咐。”说罢池轩便告诉了校尉了这两人的名字。
“池将军唤我们二人过去?”龚仲诧异地问着城北的校尉,在一旁的隆钧也不知所措。
“搞不好是过去挨骂的。”隆钧说道。
城北校尉无奈的摇摇头说道:“挨骂已经是好事了,谁让你们俩笨驴两个逮一个都让对方逃了的?害的老子这几天的连夜搜捕,又睡不成好觉了。”
“来了长城后,尽是没几天清闲的时候。”龚仲抱怨道。
校尉哼了一声说道:“还想着清闲日子呢,在这鬼地方,能多活一日便是好运。话说回来,你们俩也是命大,听说跟你们同一批押往长城的囚徒,死的就剩你俩了,结果你俩又经历了这么大的一场硬仗,你俩还能活着。”
“嘿,大难不死之人啊,有后福。”龚仲用手搓了搓嘴角上生出的短须,得意的说道,“没准池将军让咱俩过去是升官的呢?你说是不是啊,隆钧?”
“我现在心思不在这块。”隆钧回道,他还在想着兄长之事
“现在你想太多也无用,走吧,去看看将军那到底有什么事吩咐到咱头上。”龚仲单手框住隆钧的肩头说道,二人向定远堡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