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成廷王(三)
“二哥…我不是…”金世佶磕巴着说道,他看着太尉的那愤懑的眼神顿时手足无措,一时连语言都组织不起来。
“朝堂之上,称我太尉。”金成轩低沉的嗓音回复道,神态冷峻。
“太尉…在下知道领使臣进大殿要告知太尉,我一早就让下人送去了折子,放在了你的书房中。”金世佶谨慎的回答道。
“金世佶啊,”金成轩直盯盯的看着弟弟,慢慢靠近,“我知道你从小为人就圆滑,为达到自己的目的,你善于避重就轻。”金成轩说着,他瞥了一眼崔茂与巴图,二人站在金世佶身后,金成轩加大了嗓音继续说道,“但这是朝堂!成廷的新律可是你参与定制的!难道里面未写道:“需太尉批准后方可入殿”这几字吗?你得到我批准了吗!”
“可你并不在府中,我这边久久得不到回复。”金世佶赶忙解释道。
“你知道我为何不回,我夜日继日在校场练兵,怎能第一时间看到折子?青麓山之袭,你都知道叫人到城外的军营来找我,怎么此时就装起糊涂来了?你现在计俩都开始用到我的身上了是吗?”金成轩步步紧逼,他认为弟弟是明知故犯,知道自己必定不会同意让辽王的使臣入殿,而选择投机取巧。
“太尉,我也是按规矩办事,此一时彼一时,平日里我会将传达给任何人的信件都配送至他们的府中,太尉你也不例外,秉公办事而已,我并不觉得我有何过错。”金世佶回答道,他感到自己的兄长为了打压辽王使臣,以至于准备跟自己闹翻,他并不愿意如此,但也不想一直在兄长面前示弱。
“好一个秉公办事,秉公办事就是未得到我的批准,擅自将人带进来?”
“成廷的新律是我写的!”金世佶回击道,“新律上说的使臣是外使,这我也记得一清二楚。可辽王派来的使臣,怎么就是外使?他们在塞外打了胜仗,即使父王在位时,也会让他们入殿,甚至亲自接待!”金世佶已经不想再闹嘴皮子了,他意识到辩驳下去,不会有任何一方会满意。
“你还有脸提先父!”金成轩激动地说道,他怒不可遏,“先父知道你是怎么平定济安郡的吗?”
康恒听到济安郡三字,打起了精神,早时济安郡叛乱,丞相让司空领兵去平叛时,他就跟众臣断定三王子无法平乱,前两次的大军都无功而返,而司空此前并无领兵之才,他担心这次又是铩羽而归。但结果却让他刮目相看,金世佶成功的平定了叛乱,将胜利带回了邺平的朝堂,而至于康恒问起司空是如何战胜的叛军,司空的回答却总是闪烁其词,不明所以。
“难道此战另有蹊跷?”康恒向太尉问道。
太尉并未搭理康恒,而是盯着弟弟金世佶。
崔茂心里开始嘀咕,他一时也不知如何,但他明白一点:济安郡的叛军在投降后,是金世佶让他将降军带到不为人知的地方,坑杀干净,而此事,他做的很干净,不会有任何人知道这件事,除非是司空金世佶自己说了出去,难道?
金世佶叹了一口气,他没想到自己的兄长居然会用此事来要挟自己,让他屈服,他看向身后的众臣,笑着说道:“没错!我让先王失望了!”接着他继续大笑,那凄凉且带着悲痛的笑声在殿内回荡。
“少装疯卖傻,今天就当着众臣的面,我要整肃一下朝纲。”金成轩回答道,他并不想告诉任何人济安郡发生了何事,只是希望借此打压金世佶,让他明白,在邺平城该如何对待来自北方的“客人”。
“究竟发生了何事?”康恒依然不屈不挠,他太想知道真相了,一直以来他就觉得此事并不简单,其背后的到底隐藏了什么?为什么明明是大功一件,司空本人却从不吹嘘此事,并且会刻意避开讨论此事。
金成轩并不想回答,他看着陷入沉寂的金世佶,明白自己的目的已经达到,可就在他转身之际,却听到了身后传来的一句话。
“没什么事,我屠灭了济安郡的降兵罢了。”金世佶抬起头,冷清的眼神很是空洞 ,他似乎已经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了,或许,他就不应该去在意。他想到,自己所做的一切,都让人憎恨,陈夫人恨他,贾芸恨他,丞相也不再愿意搭理自己,如今,自己的兄长,却拿着他的秘密来要挟他,此时他只感到心如死灰。
此言一出,众臣皆惊。连金成轩都意外的惊慌失措,他赶忙为弟弟解释道:“别胡说!你到底做什么事,还有待我查证!”
哪知金世佶只是轻蔑一笑,他取下自己的官帽,扔在地上,对康恒作揖后,说道:“康大人,你是我金世佶此生见到最为高尚之人,只可惜,我又要让你失望了。”
“我违背人心的期望,我杀降,诸位大臣可以尽情说出去。”金世佶转身向百官说道,“其责任在我一人,与他人无关,”他用余光看了一眼崔茂,他不希望自己的手下也因此事受到牵连。“我招降了济安郡的一部分叛军,而另一部分,因为我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于是我便…亲自找了块地,坑杀了他们。”
崔茂听到这句话很不是滋味,他想为金世佶辩驳,想出来自首,是他将叛军坑杀的。但他也知道如果此时出来,那这一定不是金世佶所希望的。
“你疯了吗?金世佶?谁允许你在大殿上胡言乱语?”金成轩愤怒的说道 。
“太尉!这是朝堂,我虽然扔了官帽 ,但没出大殿,你还得称我司空!”金世佶大声地回击道。
“我看你已经不配做司空了!”康恒怒吼道。
“那当然,”金世佶轻松地说出这句话,“你看,我连官帽都扔了,出了这个殿门,我就啥也不是了。”
众臣开始对金世佶指指点点,从道义,从军法上开始批判金世佶。而崔茂挺身靠近金世佶,他担心会有人借此来伤害他。
唯有巴图一脸呆滞的看着眼前的这一切,他不禁想道:“杀降?这有啥问题?我在北方也经常干。”但此时朝堂一片混乱,他担心自己的言论有可能会害了金世佶,便不敢说话声援他。
“聒噪!”金世佶看到众人的指责后便愤怒的回击道,“你们可知济安郡的叛军离我们邺平有多近?仅仅八十里,”金世佶本懒得与这群书呆子辩嘴舌,但是他越想越不过气,他继续说道,“只需一天一夜,他们就能兵临城下,是我!是我救了你们,是我让你们如今还能活着站在这宣泰殿上骂我人面兽心。”
“你不是人面兽心。”康恒说道,“你是成廷第一大傻子。”
“对,就阁下聪明,就阁下高尚,就阁下…”金世佶头都没转向康恒说道。
康恒打断了金世佶,说道:“你确实傻。杀降之事,泯灭人性,你罪不可赦!”
众臣纷纷点头认可,金成轩本想为弟弟解释一下,但无奈百官都向着康恒,现在的形势已经超出太尉的设想,他本觉得,金世佶会低头向自己屈服,而他居然大大方方的承认了自己的罪行,想到此处,他不免有点后悔用此事要挟金世佶。
“只不过!”众人看向康恒,“你平定济安郡的叛军,拱卫都城,拯救了江山社稷,此乃大功一件!功过相抵之事,你为何在朝堂之上疯疯癫癫,如同一个幼稚的孩童,真是有辱斯文!还不速速将官帽捡起来戴上!”
金世佶眼神木讷地看着康恒,他不敢相信自己的政敌居然没有落井下石,痛打落水狗,反而开始帮起了自己。
“没错,功过相抵之事,你发什么疯?还不快把帽子戴上!”金成轩见势立马跟上一句,“堂堂成廷国王子,在大殿上摔官帽!成何体统!”
金世佶慢慢的将官帽捡了起来,拍了拍上面的灰,他颤抖地手缓缓地将帽子戴在头上。
百官见势,也不敢过多的指责。
朝堂的乱象让站在一旁的辽王使臣们感到不解,南方的政事让北方的武人无法想明白,有这唇枪舌战的功夫,不如上战场多厮杀一阵?巴图曾想起辽王经常对他们说的一句话便是:“有功夫吵架,不如多去疆场上砍下几个蛮子的头颅,谁砍得多便听谁的,这样如何 ?”
争议过后,金成轩的目光依旧转向了辽王的使臣们,弟弟金世佶还处在迷失之中,一时不能继续与兄长辩驳。毕竟杀降之事,自中原的宗主国桓朝将其盛行的礼仪学说以文明教化的形式传递至四方后,北方诸藩国便对杀伐之事看的甚是谨慎,如若是不遵守以天子之国的法度而擅行杀戮之事,欺凌手无寸铁之人,这无异于蛮夷。
康恒在朝堂上帮金世佶让他脱离道德上的批判,并非是他认可他所行之事,而是康恒也个务实之人,大殿之下,成廷国人才凋零,能为国分忧之人已无多少,金世佶虽然手段狠辣,但当下局势,只能重才能轻德行。
“你们几人来邺平城所为何事?为何辽王不亲自过来,他难道不知道先王的遗令便是让他归还都城,好让新王践祚吗?”金成轩语气凝重的向辽王的使臣们问道。
没有金世佶在一旁的调和,气氛又回到了让人窒息的场面,巴图看了眼金世佶,他正茫然不知所措,显然,在这场朝堂争锋中,他输的很彻底,而康恒也并没有想要帮助自己的意图,巴图明白,相较于康恒的政敌金世佶,他更忌惮来自北方的长城辽王势力。
“辽王在塞北保家卫国,无暇南顾,不荡寇不归还。”巴图尚未开口,他身后的乐师平静地说道。
“你是何人?”太尉的目光移向巴图身后的那位清瘦却儒雅的男子,他面相冷峻,不苟言笑,眼中带着北方独有的肃杀之气。
“在下屈突兆,是辽王麾下的功曹,擅记事,陪同巴图将军一同入城。”乐师回复道。
“为何背着乐器?”太尉指着屈突兆背后的那把琵琶问道。
“在下擅乐器,从北方来都城的路上,编奏了《辽王破阵曲》,以传颂辽王在北方之功绩。”他取下琵琶,放于胸前,向众人问道,“诸君可愿听在下弹奏一曲?”
“这是宣泰殿!乃议论国事的肃重之地,不是乐府。”太尉本人也好音律,他自幼便习得古筝,但此时,他更明白眼前这个屈突兆只不过是想用琵琶奏乐来好生羞辱这一朝文武,以辽王之功勋来力压太尉的凌人气焰。
“他娘的,我说你哪来的这股子傲气。”巴图愤然说道,众人又将目光移向了他,他们生怕太尉与这位胡人将军在宣泰殿上大动干戈,若是血溅当场,这成廷都城的局势恐要乱上加乱,金世佶见状又紧张了起来,他赶忙上前劝阻。
“丞相到!”殿门口的太监再次喊了起来,而这次,他感到殿内的众人肃静了不少。
百官与辽王的使臣们都停下了争吵,他们望着门口那个由一名小姑娘搀扶的老人。
老人面色凝重地跨进宣泰殿,他停了下来,对一旁的女孩说了些什么,便颔首让她回家去。金世佶认得那个女孩,她是贾芸,是老人的孙女。
老人跟女孩平静地说道:“回家去吧,多陪陪你母亲。”
女孩松开了搀扶着老人的手,面带忧虑地看着百官,她看见了在人群中的金世佶,他头上的官帽七倒八歪,帽旁两翅好似因重击而折损,本人则是一脸愁容,目光恍惚。“你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候?”贾芸心中暗想道,遂即她转身离开了宣泰殿。
众人看到丞相的到来,他们注意到今天的丞相一改往日和蔼温柔的面容,他那冷彻的眼神让人过目不忘,瞳孔黯然却又带着坚毅。老人缓慢地向前走着,他目视前方,脚步沉稳,每踏出一步都辐射出让人肃然起敬的气息。此等场面连桀骜的巴图都收敛了起来,这位老人的面相让他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压迫感,这是何等的声望才能有如此这般不怒而威的神态。
“你们都吵完了吗?”丞相慢慢的踏上台阶,他扶着王椅的扶手,坐了上去,老人看向台下众人,平静地说道。
“丞相…”右仆射段温纶谨慎的说着,“您老是不是坐错位置了?相座在另一旁。”
老人并未说话,他用凌厉的眼神看着段温纶,片刻的沉默让大殿内的众人感到不寒而栗。少顷,丞相拿出先王赐予他的黑绫横轴,他将其展开以示众人。
那是宣王的笔迹,所有人都认得出来,上面的内容更是清晰。
“若国有难,彼可代王!”八个字分成了上下两行,陈列在众人眼前。
“你们都看清楚了?”老人慢慢地收起了横轴,他的语气凝重且极具威严。
“从今天开始,在新君践祚之前。”老人说罢看向众人,目光如炬。
“我就是成廷的王,我说的话就是王法!”摄政王贾衍向众人大声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