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差事（二）
夜晚，大草原被火光照亮，大火一直烧到白天。初升的冬日慢慢升起，点亮了整个塞北，但升腾的黑烟依然让本该湛蓝的天蒙上了一层灰色。一名骑着棕褐色骏马高大男子慢慢地进入这片废墟，烟尘弥漫，惨叫声此起彼伏，他看着周围被烧毁的毡包，焦黑的帐篷和勒勒车上依然跳动着尚未熄灭的火焰。七八条战犬正在啃食着被大火烧的微焦的战马，而军队正在押送着衣衫褴褛的奴隶前往自己的部落，地上还躺着不少女人的尸体，她们衣衫不整，面如死尸般苍白的躺在地上，等待着别的男人来蹂躏自己。
男子从骏马上下来，他脸上的气色已经好了不少，他将马的缰绳甩给了一边的仆从，颇为满意的看着身边的这一切。一阵寒风朝他的脸上吹来，刹那间，右眼的疼痛激起了他那强烈的复仇欲望。
“这就是背叛我的下场，”男人对身边的人说道，“哈达叔叔，还有多少部落是因为以为我已死去而叛逃出走的？”
“可汗，这是最后一支部落了，我们十天内征伐了七个部族，被杀的杀，投降的也按照您说的，一同杀死。”哈达回复旭日干。
“我父亲与我在这点上都做的很失败，”旭日干说道，“我们并没有真正的凝聚各个部落的人心，以至于在我们死后，这个部落都会迅速地分崩离析，又重新化作一摊散沙。”
“所以还得是用铁与火将他们彻底征服才是。”哈达思考了片刻后说道。
“还是不能一味地用武力，该杀的杀，该拉拢的拉拢，保持各个势力的平衡，才能稳定的传承下去。”旭日干平静地说道，“这个道理，长城以南的各个邦国以及中原王朝，一千年前就知道了。看看他们的城郭与楼宇，能够屹立数百年不倒，而我们的牙帐，则换了一批又一批，我们的部族，即使强盛也不过三代而衰亡。”
“可汗，你跟你的父亲不一样。”哈达感慨地说道，他想起自己在卓力格图身边时，所见的杀伐太多，而那些惨无人道的杀戮，更多的是无情，排除异己的攻伐，只为了彻底降服其意志。世间总夸耀卓力格图的基业在短短几年内就能建立，但那更多是基于一座座堆积而成的白骨之丘。
“上一个这么说我的人…”这句话让旭日干想起了一位故人，他失落地说道，“还是苏曼。”
“他太冲动了。”哈达说道，“让我们中了成廷人设下的圈套。”
“哈达叔叔，但他依然是我的家人，我现在依然很想念他。”旭日干说完便沉默着，进了族人为他临时搭建的营帐中。
旭日干静坐在营中，外面的寒风向他右眼伤口吹得异常疼痛，他唤来一名跟随中原药师学习已久的药师女子为他更换纱布与清理伤口。
药师谨慎地将已经渗血的纱布慢慢取下，她看到了那瘆人的伤口，便吓得不敢动弹。
“怎么了，你和你师父在中原行医救人时没见过这样的伤口吗？”旭日干笑着问道。
“回可汗，”女子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她说道，“我与师父在中原行医时，眼部中伤之人，多会因取下箭头时，那剧烈的疼痛而忍不住颤动，以至于箭簇在脑中造成更多的伤害。就算是勉强活下来的，也会因为金属铁片上的感染所致而发高烧，最后依然身亡。”女子说道，她看着旭日干那已经溃脓的伤口，还在流血，坏死的残肉依然未被完全清理，“但可汗不光是忍住疼痛撑了下来，在伤口未得到正确处理却依然能坚持到现在，这真是不可思议。”
“你可知为何我要招人花高价在请来你和你师父这样的中原的药师吗？”旭日干可汗说道，“那就是因为我的右眼伤口，要不是一个学过几年中原医术的塞外旅人路过，他检查了我的伤口，并且及时的做出医治，才使得我保住了这条命。”旭日干可汗看着帐篷外有一名士兵正在走进来，他并未搭理，而是继续对身边的小姑娘说道。“当时我高烧不退，头痛欲裂，那群蠢萨满则除了在我身边一个劲的跳舞祷告神灵以外，没有起任何用，是那位旅人的医术拯救了我。”
“但他并未帮你彻底的清理伤口，”药师女子正在用滚烫的热水清洗着她随身装的小刀，那是准备来切除可汗右眼上那已经坏死的腐肉之用的，“可汗为何不让他继续来为你治疗，而是拖了数日之后才请我们过来？”
“他只是一名来塞外冒险的旅人，所会的医术也就这些了，至于你说的清理伤口，”可汗想到此便笑了一声，“你是没看到他拿起刀的样子，手都在发颤，他生怕一个不注意，就把刀子滑进我的脑袋里，我看的出来他的为难，也就没强求他，只是让他草草的处理后，便让他离开了。”
进来的士兵看可汗在与身边的药师谈话，并不敢轻易打扰，但门外的使者已经等待甚久，他怕使者离去，便鼓起勇气说道：“可汗，外面有使者求见。”
“让他进来吧，”可汗对士兵说道，“以后有事就直说，即使我在跟别人谈话。我不是那无故易怒之人，你不用太怕我。帐篷外面的死人是因为他们背叛我，我必须要惩罚他们才会下此狠手，而忠于我的人，即使在我的行帐中与我争吵，我也不会伤他半毫。”
士兵点头后退去，使者走了进来，那是一个身着白袍的高大之人，他头戴被白巾包裹起来的金属铁胄，白袍内是重甲，胸口裸露出来的甲片锈迹斑斑，像是已用多时。
使者看着台上的二人，汗王和他身边所站着的女子，他们二人自顾自的做着自己的事，对自己的到来并不是很在意。此刻，使者沉默着观察着眼前之景。
“此前，箭头之伤已经深入嵌入骨头，箭簇有倒钩，拔出时还造成了许多别的伤口，”女药师温柔着说着她所检查的状况，即使在叙述如此血腥与难以直视的伤，她那悦耳的声调都能让可汗倍感舒适。
“要是当初拔出箭头的人是你，肯定比现在的情况好多了。”可汗回复道。
白袍使者看到可汗的眼中流出鲜红色的血液，混杂着溃脓的分泌物脓液，汩汩而下，他感到一阵恶心。但他更加震惊的是可汗看起来却异常的淡然与若无其事，仿佛右眼并没有受伤。
女药师用毛巾轻轻地将伤口周围的血与脓液擦干净，她拿起了一坛从中原带来的白酒，将其端起，倒入碗中，随后便将毛巾沾了白酒后继续往伤口上擦拭，以做消毒。但这个过程异常痛苦，连可汗本人也很难做到面不改色，只见他握紧双拳，嘴唇紧闭。
可汗尝试着让别的事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他可不想在一个姑娘面前展现自己难堪的一面，他对台下的使者说道：“你是何人，来找我又为何事？”
白袍男子听罢便恭敬地说道：“尊敬的汗王，我就是您前几日派出潜入到长城以南要联系的人。”
“哦？你就是南方的白眉毛？”旭日干可汗看着眼前男子的白色眉毛说道，他想起前几日，他让数名蛮族勇士趁长城军团在欢庆胜利，放松警惕之时，偷偷潜入过去，去联系位于长城南边的动乱势力白眉教，想与他们里应外合。毕竟中原在兵书上常常提到：敌人的敌人即是吾友。
“以白漆染白眉，是我们教的宗旨之一，我们不与黑暗为伍，只做光明磊落之事…”白袍使者正侃侃而谈道。
“行了行了，你少来，”汗王旭日干懒得听此人说教，他对此并不感兴趣，但他听到此话便觉得扯淡，遂即说道：“你们身为成廷之民，背叛国家就已经不是在行光明磊落之事了，我懒得听这些，咱还是来聊聊如何合作的事吧。”
白眉使者深感气愤，心中想道：“蛮子就是蛮子，真是冥顽不化！”但教主在南墩曾经吩咐过他，此次出使，一定要与蛮王达成合作，不能空手而归，想到这，白眉使者还是放下了身段，并说道：“汗王是地主，您先说说你想要的为何物。”
“我想要何物？”旭日干可汗听罢沉思片刻后说道，“我想要更多的土地，我想要挥之不尽的黄金，我想要…”可汗瞥了身边的药师一眼，她明亮清澈的眼眸让这位草原上的雄主为之动容，“我还想要数不完的漂亮女人，这便是我想要的一切。”
白眉使者听罢笑着摇了摇头说道：“尊敬的汗王，请直面你的内心，你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一旁的女药师刚对伤口做出了清理消毒，又忙不迭地要将眼上的腐肉切割干净，以便后面的缝合工作。她左手端起火烛，慢慢地靠近可汗那受伤的右眼，这样才能更清楚的观察伤口上的腐肉。火焰的灼烧感与烟火的熏侵让旭日干的右眼开始频频眨动，这并不有助于女药师观察，于是她轻声呵令道：“汗王，请镇定一点，你这样我无法看清伤势的状况。”即使面对在塞外杀人如麻，残酷无情的草原雄主，但在此时此刻的女药师眼里，他依然只是一名需要治理的病人而已，如何迅速地减缓患者的伤势才是她最关心的问题。
旭日干可汗听到女药师的训斥竟感到一丝满意，他遵循女药师的叮嘱，努力让自己的右眼和脑袋不再晃动。旭日干调整了坐姿，一动不动的配合着女药师。
“你又明白我此时说的话，并不是内心想要的？”旭日干可汗向使者反问道。
白眉使者目光平静地看着旭日干，淡然说道：“无与伦比的汗王，你已经拥有了广袤的土地，堆积如山的黄金，亦或是无穷无尽的女人，只要你通过骏马与弯刀，这些便能轻松得到。但这些东西都无法填充你那空洞的内心，你更加渴望的远远不止这些。”
女药师温柔地说道：“汗王，你来持着蜡烛，不要动，”她轻轻地拿起锋利的小刀，准备开始割除旭日干右眼上的腐肉，“会有点疼，但你要相信我，一下就好了。”
旭日干可汗将火烛平稳的持着，他想让女药师放心的动手，便说道：“小姑娘，你尽管大胆的切除那些那些肮脏的腐肉，清理那些令人感到恶臭的脓液，我相信你的技艺。”
女药师听罢开始小心翼翼的将刀子挪向伤口，尽管在灯火下，可汗依然会微微颤动，但他已经配合的很好了。渐渐地，一块块深褐色腐肉都被割下，她看着这些坏死之物从伤口上脱落下来，不禁满意的莞尔一笑。
“那你来说说，我还渴望着什么？”旭日干忍着疼痛，向白眉使者问道，但他的心里，早有答案。
“汗王，你最渴望的，”白眉使者看着眼前这位汗王那坚定如火炬般的左眼说道，“是复仇。”
女药师轻轻的夺过可汗手中的火烛，她轻声细语道：“汗王，可能会有点疼。”说罢便将火焰对准流血之处，轻轻的灼烧可以止住伤口的出血，刹那间，血液被炙热的火焰凝固，随之而来的还有难以忍受的剧痛。
但旭日干可汗却静坐如山，甚至没有丝毫颤动。他死死的盯着眼前之人，这名白眉使者说出了他内心那不可熄灭的复仇之火，他忆起过去整整十年的蛰伏，为了给父亲报仇，给部族报仇，他不动声色的隐忍了十年，而十年后，纳兰一战，辽王金成远又让他失去了家人，还有……一只右眼。
再剧烈的疼痛也不如此时心中的怒火，他感受不到伤口的灼烧，复仇的欲望燃遍了旭日干的全身每个角落，他发誓，一定要对金成远以牙还牙，以眼还眼。
女药师将蜡线与针取出，她开始对伤口进行缝合，这个过程漫长且谨慎，她对汗王现在思绪并不在意，她只明白，自己即将成功了。而汗王配合的一如既往的好，这是她最想要的，慢慢地，伤口缝合好了，她开始敷上药膏，最后轻轻的用干净纱布包扎好伤口。
“说吧，你怎么才能让我得以复仇。”旭日干平静地问道，他面色带着愠怒，左眼中带着火光。
“我们可以让汗王您成功实现复仇，但实现愿望后，你也得答应我们一个条件。”白眉使者微笑着说道。
“一个条件？”旭日干可汗轻轻笑了一声说道，“一切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