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忘机·天冲
四
院子里传来“砰”的一声,丫鬟拿了一个蜂巢回来,奇怪道:“娘子快看,院子里分明没有蜂窝的,怎的突然冒出来这么个东西?”
她盯着蜂巢看了好久,然后一字一句道:“这东西来历不明……扔了吧。”
上空一声长鸣,峰鹰决绝离去。
她傻傻笑着,眼眶温热,吓得丫鬟慌忙连叫她好几声。隔着窗子,屋外佳木葱茏,奇花烂漫,堆石为垣,编花为门,好不气派。
邢家的三小公子邢扶桑抛却门第之见,力排众议将一个御史台主簿的小妹娶进门一时传为佳话。在民间传开的,是邢家小公子文采绝佳,儒雅风流,林家小妹倾国倾城,知书达礼。连话本子都迅速出现了以二人为原型的情爱故事。又说两人成亲后夫唱妇随,琴瑟和鸣,还一同祈福上香。
若木听着周围人兴高采烈讨论邢林两家的婚事,不知不觉回到了姑儿山,他答应过要给她再做一个同之前一样的房子,又岂会食言。
近些日子他变得愈发暴戾,总有嗜血的冲动,屋外那些妖的心跳声也越来越明显,有时他似乎能隐约闻到血液的味道,也唯有这承诺,能叫他清醒一些。
若木越来越喜欢喝酒,可醒时总发现自己躺在邢府屋檐上,那时,他总要静静看着天边红日缓慢落下,看着夜幕降临后,窗内的人影。
这回,她如往常一样坐在窗边,不知手上在忙些什么。
他仰起头,灌了自己一口酒。
屋门忽被踢开,一个紫衣男子跌跌撞撞闯进来,一副已经喝的人事不省的样子,喊着林婵的名字。若木忽觉得恶心,天冲剑立即察觉到他心中所想,煞气大作。
他现出原形,冲向院子中那道跌跌撞撞的身影。
时隔一年,峰鹰再一次出现在邢府上空,女子方才出门,便看见他直冲邢扶桑而去,一声惊恐的尖叫打破寂静,她双腿发软,顺着门缓缓坐下去,目送着那鹰飞远,消失在天空。
邢扶桑酒醒了一半,看到瘫坐在门口的女子,凝神呵斥她的奇怪行径,身后一众家丁刚跑进来又被喝退。
一场闹剧慌慌张张开始又匆匆忙忙结束,甚至除她之外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邢扶桑本是过来同她商量立妾之事,到头来却变成了前来告知,几句话尚未说完便已离去,独留那女子依旧瘫坐在原地。
林婵再一次登上屋脊,天空繁星如许,像极了一年前的那个夜晚。
若木站在她身后,隐于黑暗中,“那个人对你不好,你不喜欢他,为什么要拦我?”
语气平淡,不闻悲喜,不辩哀怒。
“我不想你的手上沾了血。
若木,我知道你很厉害,可是,你能不能答应我,以后绝不伤害无辜。”
五
公婆不满意她的出身,一个农家女,沾了兄长的福气做了官小姐,可骨子里还是农家女,琴棋书画样样不通,诗书礼仪全然不知,故而百般刁难,她在邢府的日子委实艰难。
嫁入邢家三年,林婵每日提心吊胆,生怕哪里说错了做错了,这偌大的邢府里他们都是一家子的,唯有她是个外人。在这里受了委屈,又不敢同母家说话,父兄只会劝她要识大体顾大局,母亲听了也不过是多忧心些,闹来闹去,还不如不说。
昨夜下了雪,今晨的天空阴阴的,婢女在一旁为她梳洗时,邢扶桑怒气冲冲地走进来,林婵屏气敛声,恭恭敬敬去迎他的手被一把甩开。
他喝了酒,这时是千万惹不得的。尽管林婵心知今日她说什么错什么,但还是尽量不触他的霉头,为他沏了茶,悄悄试了温度才敢奉上。即便如此,邢扶桑依旧能找到她的错处,将满杯的茶泼到她脸上。
她甚至连分辨的机会都没有,邢扶桑已经一掌落下。他再次扬起手,林婵向后退去,意料中的疼痛却并未来临,她睁开眼睛,看到邢扶桑停在那里,一把血红长剑抵在他脖颈间。
疯狂的剑急欲饮血,持剑者双眸猩红,一片肃杀。
林婵看着突然出现的若木,不觉红了眼眶,紧紧捂住了嘴。
她全身发凉,楞了许久才一步一步走近,从身后握住他持剑的手,连声音都在颤抖,“快走,求你……快走……”
若木转过身,殷红的双眼看着她。
“走啊!”
林婵崩溃地蹲在地上,不停重复着同一句话。
若木盯着她看了良久,眼神逐渐清明,一声嘶鸣打破了夜晚的寂静,他冲向天空,频频回头,她却连看自己一眼都不肯。
天空中的身影越来越远,一众小厮被惊动,蜂拥而至,她被几根长棍拿下,始终低垂着头,心如死灰,不再反抗。
若木只能回到姑儿山,即便那些小妖不喜欢他,但他也没处可去了。除了那里,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接纳他。
姑儿山妖灵众多,兔子大当家便各妖收些灵力做了个屏障,使得姑儿山四季如春,他又去南荒找了甘木,强行使梨花常开不败,纵然耗费心血太多,将自己推入一着不慎走火入魔的境地,也全然不在乎。只觉得,院中有梨树,便如同她也在。
若木提着酒躺在梨树上,不知不觉睡着了,梦里她没有嫁人,一直像他们初见时那样开心,总是笑着笑着就丢了眼睛。
六
京内冬日的风几乎要将人的皮吹下来一层,空气中满是难闻的味道。
往前再走了几步,若木发现今日的闹市少了平时不绝于耳的叫卖声,异样的焦味弥漫在大街小巷。
他朝人群聚集之处望过去,人群将祭台围得水泄不通,上面绑着一个素衣女子,熊熊火焰遮盖了她原本的衣着妆容,只能勉强认出那张苍白的脸。
“没想到邢家小公子费尽心力娶的女人,竟与一个妖怪有染。”
“真是个不自知的东西。”
“白眼狼一个啊,邢家给了她无上尊荣,她却招来妖族,听说,还险些害死那三小公子。”
“这种女人,就活该烧死……”
台下充斥着鄙夷与不屑,祭台之上,她双眸紧闭,脸色惨白,嘴角殷红醒目惹眼,没有一丝生气。
在一片烟熏火燎中,他透过火焰看到她。
她就好像一具躯壳,一动不动地被吊在祭台上。
若木不顾一切地冲上前去,当他劈开锁链时,林婵瘫倒在地,气若游丝,她说:“我要回家。”
可是林府大门紧闭,早早有人布好了阵,只等她带着鹰妖自投罗网。
那些人行动有序,施咒,收网。林婵只觉眼皮重若千钧,到了林府好不容易清醒片刻,却只看到金色巨网自若木头顶压下,他嘴角露出一抹猩红,神情痛苦,执着林婵的手缓缓松开。
白帆醒目地高高挂起,那天,兄长站在门前,历数着她的罪行。最后,他说她勾结妖族,气死了母亲,祸乱苍生,□□背德,自今日将她从族谱除名。
她不由红了眼眶,死死地咬着唇,看着那金钉朱漆的大门缓缓合上,将她拒之门外。
四周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将士们蜂拥而上,耳边充斥着咒骂喊杀声,若木还在喊着让她跑,她却什么也听不见了,闭上眼睛,重重摔在地上,血红珊瑚珠散了一地,映出周围形形色色的模糊人影。
当夜,她烧了临时关押她的柴房,在火中翩然起舞。
闭眼之前,她似乎看到了若木御风而来,明明灭灭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缀满星星的眼睛变的猩红。
风带着泥土的味道。
她满足的笑着,朝他挥了挥手,“若木,再见。”
七
来到姑儿山的第二日下起了滂沱大雨,若木侧坐在门前,任凭雨水将他淋湿。兔子大当家来看他,他也说不清那时的他到底怎么了,似乎手脚都不受控制,听见心跳声便觉得难受,天冲剑也在急切地催促着他。
失去理智前,他似乎听到林婵说话了,她说,若木你答应过我的。
一句话敲醒若木,他慌张停手,将剑收起来,兔子醒后有些不可置信,神色复杂的看了里面的人影一眼,缓缓离去。
后来他登门道歉,兔子大当家却不知所踪,问了几个小妖,都说去找过若木之后便再没见过。
他有些懊恼,但这些许异样的情绪很快被昏睡不醒的的林婵吸引过去。女孩的身体被他用灵力养着,一月来静静躺在寒玉床上,虽脸色苍白了些,却也只是个睡着了的样子。
那段时日他几近疯魔,整个屋子都被一层红色血雾笼罩着,没有一只小妖敢靠近。
当那极北处来的神敲响了若木家门时,他正守在林婵身边,靠着寒玉床一点一点细数他们的过去。
他说他叫苍梧,有法子救林婵,只是那把剑他得带走。
若木二话不说将剑送了出去。
后来苍梧说林婵伤得太重,又没有一丝求生的意志,要救她唯有以命换命。谁的命不重要,是否自愿,是人是妖都没什么所谓。
除了若木。
照他的说法,是他早已受天冲剑蚕食,换了也是叫林婵替他受苦。
那日,苍梧换了纯净的灵力护住林婵心脉,随后看向一旁神色复杂的若木,嘴边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缓缓开口,“你若不想牵连无辜也可以,以我的能力,叫她再活个一年半载倒不是什么大问题,只是醒后大抵会同之前不太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心智受损,宛如孩童。”
若木看着紧闭双眼的林婵,朝门外走去,苍梧叫住他,“林婵的生死,全在你一念之间。”
若木停下脚步,“容我想想。”
他终究还是选择放手。
他说,我答应过她,日后绝不伤害无辜,若是叫无辜的人替她,她即便醒过来,也不会原谅我的。
那一句话,仿佛耗尽了他的力气。
苍梧兑现了他的承诺,带给他一个心智尽失宛如孩童的林婵。
那日碧空如洗,雪白的梨花铺满小院,若木站在那里,看着从苍梧身后小心探出半个头的女孩,不由红了眼眶。
后来苍梧带着剑离开,林婵作为姑儿山唯一的人族留下来,七个月之后,因病逝世。
若木照人间的规矩将她下葬,若木靠着墓碑与林婵告别,他答应她,要替她看看这人间。
那日,兔子大当家撑着伞在他面前停下,淡淡问他:“你要走了吗?”
若木抿了一口酒,脸上没什么表情,“她曾要我替她看看人间其他地方是什么样子。”
她将手伸出伞外,感受着那冰凉的气息,“收走剑后,你果真好多了。”
若木笑了笑,“是么。”
他摔了酒瓶,碎片在风雨中摇摇摆摆,“你早知道,苍梧只是来拿剑的,他根本没办法让她死而复生。”若木的头发被雨水冲刷打成结,他凝神看她,“这七个月,她不过是行尸走肉。”
“爽灵剑对你侵蚀太重,苍梧怕你得知林婵已死无力回天,会疯。”
若木忽然自嘲般地笑了,他说:“我一直以为,这七个月里是我在陪她,最后才知道,是她在陪我。”若木看向天空,释然到:“她输给了人间的规矩,我输给了她。”
既如此,我便替你看看这人间罢。
八
苍梧告诉我,我只要等那只鹰的伤好全了,就可以走了,随他回极北处的忘机幻境中去。
那时,我便功德圆满了。
兔子姐姐总是笑眯眯的,聪明如她,能使这姑儿山所有生灵心甘情愿供她驱策,有她和若木替我撑腰,这七个月过得倒也顺心,所以离开时,倒也没有多少遗憾。
这里的花永开不败,大片花海一直延伸到天边去,仿佛没有尽头。住的久了,我竟舍不得离开,毕竟这里的日子悠闲散漫,过一辈子倒也不错。唯一有些不足的,便是我总觉得缺了些什么,胸口空落落的。
直到一月前,我贪玩跑去人间,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才终于知道,原来,我是缺了一颗心。
那个坐在窗边品茶赏花的公子透过层层的梨花看见我时神色一凛,笑容骤然消失。冲下来捉着我的手要我同他回去,还自称是我的丈夫。
我在姑儿山几个月从未见过有谁敢如此强横无礼,一时被吓得不知作何反应,只拼命挣扎,却还是被他带去了一个华丽的屋子。
当夜若木慌忙来寻,我透过他的眼睛,看到了那些荒唐的过往。
那个少女被绑上祭台,他救下了她。
那个少女疯魔放火,他救下了她。
我仿佛又看到祭台之下众人慌乱逃窜,行刑官再无一点威严,令牌滚落一地,皑皑白雪在百般□□之下与泥土混成一片,惊惧之声响彻天地。
那把剑发了疯般饮血杀人,他身后的人一个一个倒下,在风雪中与天地融为一体。
那夜我放火烧了邢府,他抱着我走在银装素裹的街道上,身后留下一串鲜红的脚印,我看到他背后鲜血淋漓,他却还在轻声安慰我,他说,这次不能飞了,有些慢,他让我不要着急,他会带我回家。
可笑,明明是我烧了他的翅膀,他竟还在安慰我。
这次他没有伤人,只是打晕了那个将我掳来的男子,冷冷看了他一眼,便带我离开了。
我知道,他的伤好了。
如今他即便再生气,也不会再受剑侵蚀了,他已经完全可以控制自己了,我也该走了。
后来一段时间,我的身体越来越弱,终于在一月后,离开了这座姑儿山。
我知道我活着只是为了让若木不要疯,让他有时间从天冲剑的蚕食中醒过来。苍梧离开之前告诉过我,他的剑掉落凡间,险些教若木神志尽失,所以他留下我,等若木好些了再回他那里去。
可是我不放心,于是我又让他答应我,替我看看这人间,想必转完这人间以后,他应当会忘了我的,便不会再如过去那般偏执了。
苍梧在山下等我,见到我似乎颇为震惊。
他笑着说,“没想到我随手捏的泥人,沾了点林婵小姑娘的气,竟也有了自己的神识。”
奇怪,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了,我应该是林婵的,是若木最爱的那个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