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忘记·坤灵
一
苍梧坐在茶楼里，看到窗外桃花铺了一地，才等到拐角处上楼来的人影，不顾周围几乎全空的位子，径自唤她：“姑娘，来这里坐吧。”
那女子脚下顿顿，也不犹豫，过来坐在他对面，“你在等我，”思索片刻又补充道：“但我不认识你”
苍梧笑着给她倒了茶，“姑娘聪慧，我的确恭候多时了，在此等候是好奇两件事——第一，你一个墓灵跑到地面上来做什么。”
“墓灵？那是什么？”女子蹙眉看他，明明是个小家碧玉的长相，却因此时用一根红绸束了高马尾，腰侧还别着一把匕首，倒显得面庞有些凌厉起来。
苍梧身子微微向后仰过去，看她不像说谎，耐下了性子同她解释起来，“墓灵么，即是墓中生的灵，会守护墓穴不受别物侵扰。倘若生了墓灵，此墓便可于地下迁徙流转，外人是轻易找不见的，即便找见了也很难进去，若当真进去了，只怕也会死在墓灵手中。
只是墓灵难得，倘没有数万人共葬一墓是难生墓灵的。”
“我是，墓灵？”女子迟疑地望着他，满脸的不可置信。
苍梧也不由蹙了眉。
世间之人之事他大多一眼便能看明白，唯独魂使墓灵之类，他也看不懂。
冥界独立存在，不与世间联系交往，唯有人妖两族，死后会有魂使将其魂魄带回冥界。故而有关冥界的事，无论神魔，大多都是无可奈何的，法力再高强也没用。
“我记得的事不多。”女子垂着眼，“我没有过去，我的记忆开始于一年前，再往前的事，一概不知。”
苍梧手指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案桌，他辗转人间已近千年，但听过的万人墓并不算多，兴许找到这女子出来的地方能知道些什么。
“墓灵跑到人间不算小事，”苍梧神色严肃地看着她，“数万人同葬一墓，各人魂使极易弄混，此时生出墓灵便是要镇守数万亡魂，以免生出祸端。你来了人间，这些亡魂无人看顾，便要闹事。”
“可你看我这样子，还能做些什么？”女子自嘲地笑笑，也将身子微微向后仰过去，摆出一副对峙的样子。
苍梧不知如何答她，他本意只是给她解释，却不想那女子误以为自己是在责怪她。思及最近也没听见过什么亡魂闹事的风声，便不愿与她再继续这个话题，又提起第二件事：“我瞧你腰间那匕首不是凡物，怎么来的？”
“我不知道，我仅有的记忆里没有它的来历。”那女子见苍梧不再纠结墓灵，神情也松弛下来，无聊地拨动着盘里的菜。
“哦？”苍梧向她投去征询的目光，“连自己名字都不记得吗？”
“缦缨。”她回答得着急，苍梧看她一眼，“名字倒是记得清楚。”
“有人在梦里这样喊，有时难过了，也会有人喊这个名字，好似在耳边喊的，可我找不见人。”
“那你怎么确定这名字是你的，而不是在喊别的什么人。”
“肯定是我，我知道的。”
“你如何知道的？”
“我就是知道！”
“那又是谁喊的你？”
“很多人，有时是老人，有时是孩子，有时是许许多多人，千千万万的声音一起冲进脑子里，还有时是……是，沓星！”
“沓星是谁？”
“我不知道……别问我，我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
“缦缨！”苍梧看她一副似乎是在清洗回忆的样子，慌忙唤醒她，这表现，倒像是记忆被压制了，是有人刻意不叫她想起来。
他看着醒过来的人沉吟片刻，道：“我带你去找找你出来的地方吧，兴许你能想起些什么——但是，事成之后我要你的匕首，这是神族泠堰阁的东西，你带着它未必会有好处。”
缦缨方从那几乎思想都完全被人控制的桎梏中解脱，此刻惊魂未定，生怕突然再来些什么，叫自己回到一年前那茫然四顾无所适从的状态，便握紧腰间那匕首，道：“一言为定。”
二
苍梧虽不能自己看缦缨的前尘往事，却能引导她自己去想，只要她能提供一点线索，苍梧就可以顺藤摸瓜找出方向。
只是她每回想过去都有忘记如今一切的可能，苍梧不敢叫她思虑太多。
同行不久后的某个清晨，苍梧忽然发现缦缨一觉醒来将自己忘了。
她靠着树，愣愣望向前方，然后问他：“你是谁？”
直到缦缨第二次第三次这般醒来，苍梧愈发确定，他们是找对了方向的。
缦缨遗忘的次数越来越多，频率越来越快，苍梧顺着先前有人压制她的记忆思考下去，猜测应当是越靠近墓地，缦缨的记忆受损便愈严重。
直到那日，他们走进一处戈壁滩，缦缨忽然发了狂一般攻击他，苍梧在那一刻，竟能看懂缦缨了。
原来，她不过是个普通的人。只因被取了灵，又久居墓中，被人活生生化成了墓灵！
缦缨擒着匕首朝他刺来，苍梧闪身避过，见她红着瞳孔，痛不欲生，又瞧她脑海中并没有这般痛苦的回忆，便猜测她兴许是与什么人共情了。
迫不得已之下，苍梧只能捏个诀印在她额前，叫她沉沉睡去。
在缦缨梦里，苍梧看到了一个富裕美满的家庭，缦缨还是个孩子。
苍梧踱步走近那粉雕玉琢的小姑娘，看她眼里一派童真，高兴地朝着门口奔去，那边有一个络腮胡张开怀抱，将她抱进怀里。苍梧料想这应当是留存在缦缨潜意识里的东西，实在难以忘怀，但外力强大不容她记得，便只能于梦中回忆半分。
画面闪烁不定，再一回头，缦缨已经长大了。她秀外慧中，进退有度，武艺了得。一日午后，缦缨混在一群大汉里，窄袖束腰将她衬的格外弱小，她在人堆里争论着什么，气势丝毫不输男子，然后便是四面八方涌来的“我要去。”
这声音吞没了梦中的缦缨，将她捆在虚无中，任她如何挣扎都是徒劳。
紧接着梦里一片黑暗，整个世界都陷入沉寂，所有声音都消失了。
苍梧怕她再次醒来依旧是老样子，便自己带着她进了地下的古墓。
他最擅长撕裂空间制造幻境，此术四海八荒无人能出其右。故而他原本是打算先进了墓再看能否用此术应对突发状况，一进墓忽然察觉到前方灵力波动，朝着他们的方向袭来，正欲躲避，竟发现自己法力消失了。
这一击用力生猛，若叫怀中缦缨受了必然性命难保，于是苍梧转过身去，生生挨了自黑暗中打过来的一掌。
三
苍梧半跪下去，嘴角溢出猩红血迹。这事怪他，进来之前应当先做些准备，如此不知底细便贸然闯进冥界的地盘，的确该叫他受些罪的。
身后有东西缓缓靠近，苍梧轻轻将缦缨放下去，站直了身子，“沓星是么，你就是此墓墓灵吧。”
身后的人忽然停下动作，迟钝地一遍一遍念着：“沓星，沓星……”
法力略微回来一些，苍梧试去嘴角血迹，在指尖燃起一簇火星，看见面前立着一个双眸猩红的男子，那人通身皆是玄色，唯有脚上一双皮靴是黑的，因常年在墓中闷着，皮肤白的没有一丝血气。
此人应该就是沓星了，这座古墓真正的墓灵。
苍梧努力表现地平和一些，手下却暗自蓄力召出武器，紧紧握住了剑。
此刻法力尽失，倘若面前的人对他发难，只能肉搏。
四
缦缨不顾长辈的阻拦，跟着进了墓。
“这墓是个万人墓，倘若我猜的没错，这里头已经生了墓灵了。”一位长者在前面带路，向身后的人慢慢解释：“墓灵是万人精魂化的妖，是个厉害角色，听说有些神都打不过。”
来人是一帮土夫子，靠着几十年的经验摸着了这墓的边，挖了通道来寻一把名叫“坤灵”的武器。传说那是上古神族遗留在人间的东西，还沾了一方主神的魂魄，威力无穷，被收在古老的丰沮城内，后来丰沮城一夜消失，那武器也随之被埋在了地底深处。
“老伯，来之前你可没说有这东西。”缦缨撑着火把，她第一次来这种地方，好奇地四处张望。
前面带头的人转过头看着她，笑吟吟道：“这墓灵是守护亡灵的，不在乎这些死物，我们别惹祸，兴许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缦缨惊奇地睁大眼睛，“还能这般吗……”
正说着，忽然天地动荡，通道上尘土碎石一齐滚下来，他们深知一旦出去再要寻找这墓便不可能了，可是前路昏暗，一旦进去，碰上墓灵徙墓，只怕此生都要被困在这墓里。于是带头的老者果断大喊：“是地动！快跑！往回跑！”
入口处透进来些许光亮，众人慌张跑出去，缦缨朝后一看，那老者上方正掉下一块巨石，她慌张拉了一把，却又有巨石长了眼睛似的朝老者奔来，缦缨脑子一空，便将人推了出去，紧接着看见那石头迅速朝她砸来，入口处已被堵死了，光亮逐渐消失，她闭上眼，等待死亡。
许久。
缦缨睁开眼睛，看见一张苍白的脸。
她“哇！”一声惨叫着退后，那人疑惑地皱眉看她，“你做什么？”
她发现自己站在街道中心。
沿街都是叫卖的人，周围人流如织，有几人被她的惨叫吓到，驻足看她一眼，见她痴傻，惋惜的叹气摇头，随即又去做自己的事。
这墓底竟是一座如此繁华的城，可是这里终日无光，作物如何生长，这些人又以何为生？
思及此，缦缨出了一身冷汗。
她面前的人见她定在那里，从怀里拿出个包子，“你要吗？”
于是她鬼使神差的伸手去接。
忽然有一双手捏住了她的手腕，用力之重叫缦缨不由深吸了一口气。
身旁的人缓缓松开她“别接。”
缦缨看到那要给她包子的人如提线木偶般将包子揣回怀里，然后又神色如常的向前走去。
缦缨错愕的看着眼前一幕，听到身旁的人再度开了口：“是你们擅闯在先，不能怪我下杀手。”
面前的人一身玄衣，眉眼柔和，只是脸色苍白，倒显孱弱。
那人告诉缦缨，他是此处墓灵，察觉到外族闯入，为防不测引了入口处的地动。原本是想将领头的人深埋墓底以示惩戒，却不想留下的是她。
缦缨成了那古墓里唯一的活人，得知墓灵千万年孤守墓中，从不与人交流，连个名字也没有，于是她便为他取名沓星，沓星不厌其烦地与她解释一切，要什么给什么，却始终不肯答应放她出墓。
“墓底接触不到阳光，我也没法碰亡灵的食物，如此这般，在这里不过几日我就要饿死，反正都是死，你还不如当初不救我，或是干脆杀了我。”缦缨努着嘴愤愤转过身去，一边又悄悄觑着沓星神色，见他面露为难，又拉住他袖子，哀求道：“好哥哥，你就放我出去，我绝不将这里的事同外人说，拔了舌头我也不说。”
沓星将眉头拧成个“川”子，酝酿许久方道：“那日入口被堵之后我便将此墓换了地方，如今，我也不知这是哪里了，没法放你出去。”
缦缨忽然双目含泪，一脸悲恸地朝天哭嚎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