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忘机·天冲
一
说起来,从他修炼成妖到如今变成这样一副鬼样子不过四年,这四年里,除去教他说话那段时日,我也只见过他两次而已。
我记得第一次看见他时,他尚年幼。那时我占山为王已有数百年,姑儿山众妖心态平和,也没怎么拿我真身是个兔子的事闹腾,反倒事事以我为先。
有日清晨,来了只小妖通报,说是这山头冒出来个四岁的的峰鹰修成了人形,一想当年我修成人形用了足足三百年,便有些好奇究竟是个什么小东西。
那时他虽说话并不利索,但幻化成人后要比我高上许多,模样也精致,倘有一日不开心了严肃起来,轻薄冷漠的五官还透出些许魄力。只是大多数时间神情如同孩子般稚嫩,反差极大,在我看来十分可爱,得了空便会去看他,那时我做的最多的便是教他说话。
他很聪明,几个月以后我便没有什么可教他的了。
那日,我问他日后有什么想做的事,他告诉我,他为一人而成妖,日后是要去找她的。我提醒他不要与人族有太多牵绊,被他反驳了几回,看他眼里坚定有光,只好作罢。
其实我早知道,他同我,同我们这座姑儿山是不一样的。他凭借一把名为“天冲”的剑修炼神速。四年成妖,是姑儿山任何生灵都不敢想的。
大抵也是受了这剑的影响,他性情反复无常,天赋异禀又暴戾可怕。姑儿山与世无争,众妖虽然偶有打斗争执,但大体是和谐的。他就像个幼年的恶魔,什么也不用做,单是站在那里,已叫众妖不敢上前。
花开成海的姑儿山是个世外桃源,他与这里,有些格格不入。
于是我不再管他,只要对姑儿山没什么大的所谓,由着他想做什么便做什么。
再看见他已是一年之后了,小妖们说他总提一把泛着红光的剑在山里晃荡,砍了许多树,挖了许多土,学着人族在地上盖房子,嚯嚯了不少妖族的家。那些小妖不敢同他说话,便都来找我,我自恃是姑儿山大当家,应了一众小妖,去他的居所同他商量。却不曾想,他已长大了。
他眉目间青涩不再,棱角分明的面庞多少显得有些刻薄。那时他看我,眼神淡漠疏离,仿佛从来不曾见过我。
我同他说话变得十分陌生,好在他对我尚还客气,答应我以后不再招惹那些小妖,却终究是陌生人了。
是了,他长大了。
后来就那样安稳下来,他一直守在那足足花了六个月才建起来的屋子里,终日荒废时日,偶尔出去一趟,必是去了人族的小镇子。我曾经过他那屋子一次,酒味冲的我头脑发昏,再不敢接近。
那之后,又是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没见他。虽然每日都有小妖在他的屋子附近徘徊,怕他生事,随时向我汇报着他的行踪,我却一直觉得他好像是个远在天边的人物一般,离我,离姑儿山那么远。
我以为至此生活应当是该平静无波了,我每日晒晒太阳,他终日酗酒,无所事事。不曾想,三年之后的一个雨夜,他带回了一个人族女孩。
那夜我正欲睡,兔子洞突然摇摇晃晃,我还当是山要塌了,急忙跑出去,却是一堆奇形怪状的各色小妖映入眼中。他们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吵的我头疼,我竖起耳朵终于听了个大概:那人浑身是血抱回来一个人族女孩,自己的翅膀也烧了个一干二净。
翅膀烧了。
我无法想象,一只鹰能为了什么舍弃自己的翅膀,亦不知失去翅膀的他该是什么样子。
我只叫他们此刻不要招惹那人,这时过去,只怕平白惹得他发怒,保不齐丢了性命。我顾念着曾与他一同待过一些时日,不忍由他自生自灭,第二日还是去了那小屋。
瓢泼大雨之中我走得有些吃力,到他那儿时看到他侧坐在屋子门前,双眸紧闭,雨水不停从他脸上滚下来。他似乎疲惫至极,耳边有几根羽毛不小心露出来,大抵是受了重伤,已经无力维持人形了。
连看我一眼也不曾,只是缓缓说了一个“滚”字。
“是我。”
他微转过头看我一眼,眼中彻底褪去了懵懂,阴冷的像个鬼煞,配着那锋利如刀般的下颚线,紧抿着唇,映入我的眼里冷漠至极。
“我听说你受了伤,来看看。”我努力做出一副镇定的样子,握伞的手却不由打颤。不过四年,他就好像换了一个人。
什么也没说,他只是静静领着我进了屋子。
屋门打开,一股寒风忽向我袭来,冷的直吹进骨髓,我倾尽全力去抵挡,却还是顷刻之间被逼出原形。
倒在冰冷的地面,我看到院子里挂着冰晶的枝丫,看到被寒冰定格的大片纯白梨花,还看到屋子最里面,躺着一个人族女人,血色玫瑰将她包围起来,似乎想让她看起来鲜活一些。
仰起头,他那双阴鸷的眼睛冷冷看着我。
眼皮重若千钧,我支撑不住,终于还是闭上了眼睛。
二
日头尚未升起,道路两旁的草木还挂着未及蒸干的露水,早秋的清晨微带些凉意。林婵坐在田埂上看着蚂蚁匆匆忙忙奔波劳累,有时蚂蚁走错了路,她看的着急,忍不住帮上一帮,忙的不亦乐乎。
母亲割了一把麦子,直起身看到那十岁的女孩安稳坐在田埂上,又俯下身去做自己的事。树梢上支着一个鸟窝,几只雏鸟探出头,悄悄注视着劳作的人群。
风轻飘飘的刮过,林婵本就凌乱的头发肆无忌惮飘在空中,愈发目中无人。
“砰”一声轻响,眼前忽然冒出来一只天外飞物,压死了几只蚂蚁,她气鼓鼓地瞪着那只比自己手掌还要小的雏鹰。
白色的小东西摔得脑子发愣,看向面前的庞然大物,在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里看到了自己。一人一鹰大眼瞪小眼看了一会儿,林婵实在瞪不过它,被迫认输,看了眼树顶上高不可及的鸟窝,立刻放弃了送它回家的念头。
后来雏鹰的父母赶来要将摔下窝的小家伙带回去,林婵便将它送上高些的土坡,然后开心地朝他挥手。
翱翔九天的鹰不会被任何人可以绊住脚步,它应当可以在往后的日子里,所向披靡。
后来的四年,林婵忙着长大,竟从未在意过自树顶落下的深邃目光,仿佛那年匆匆一别后,就要永远失去联系。
几十只马蜂忙进忙出,“嗡嗡”声不绝于耳。她在蜂窝外点起火,又铺上厚厚一层嫩树叶捂出烟雾,拿出偷来的蒲扇不住扇风。
里头的东西被熏出来,林婵挥了挥手,本想将其挥退,不料引来反攻,场面失控,赶忙扔了蒲扇撒丫子跑路。
慌乱中脸上胳膊上都在刺痛,忽听身后一声长啸,紧接着一阵疾风略过。林婵自身后被一个温暖的怀抱带到空中,巨大的翅膀扇动起来,她眼睁睁看着自己双脚离地,然后越来越高,那些平日里看不到顶的树逐渐变成一个小点,身后的马蜂尽数消失。
她转过头,只能看到一个男人流畅的下颚线。
他说他叫若木,是姑儿山上一只鹰妖,举手投足之间,透着些许的小心翼翼。
小姑娘平生第一次见到妖,开心得手舞足蹈,在姑儿山奔跑起来,跑过漫山遍野的浅草,绕过幽深静谧的槐花林,带他来到人族的小镇。
那时夜幕降临,华灯初上,街上人影憧憧,暖黄色的灯光映出少女脸上的天真烂漫,街市如昼叫卖不绝,林婵喜鹊一样说个没完,恨不得将自己爱吃的全部给若木尝一遍。
他笑起来和煦温暖,不似父亲粗鲁,也不像兄长深沉严肃,举止温和得体,深邃的眸子里总是藏着星星,看向她时微微笑着,宛如神明。
若木的出现让林婵相信,原来世间,真有这样温柔的人。
时间恍如白驹过隙,眨眼便是一年过去。林婵吃了若木不少蜂蜜,觉着他仿佛每一日都与前日不一样,初见他时,他是个孩子心性,一年过去,他逐渐寡言少语,暴躁易怒。
有一回,他玩笑时提起一把剑,林婵吵着要看,若木无奈拿出来,却一不小心伤了她。那剑泛着红光,林婵一见到就觉得心神不稳,仿佛精气全被吸干,昏昏欲睡,紧接着生了一成大病,几个月才见好。
她觉得那剑不是个好东西,劝他扔了,若木竟一反常态,拂袖离去。
后来若木懊悔的拿了许多蜂巢示好,林婵依旧温柔的笑,却终于明白,若木是妖,他跑的那样快,自己怎么追的上。
日后,他终将是要与她越走越远的。
三
天空中乌云密布,雷鸣一声盖过一声,不时劈下一道闪电,将屋内照得明亮,屋外渐渐起了雨,一炷香的时间过去,雨越下越大,一滴又一滴发了狠猛烈敲击着地面。
母亲一边忙着手里的针线活,一边问她:“前日里来提亲的邢家公子,你觉得如何?”
她别过头,看着陌生的新家,“我只听父母安排便是。”
窗外雷鸣不减,骤雨难歇。
兄长前几月及第做了官,他们举家南迁来了京城,这里繁华热闹,林婵总爱四处溜达,听说前些日子有个邢小公子见过她一面,隔日便托了人来问。邢家官阶不低,兄长连连答应,一门亲事就这样被决定。从头至尾,林婵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她反应过来,自己已成了待嫁之妇。
邢家与林家差距太大,提亲这事又是那三小公子一意孤行,母亲怕她嫁过去被轻视,若不得公婆喜欢,来日邢三公子一旦变心,自己的女儿在那高墙之内举步维艰,因此多番劝诫,只是丈夫和儿子打定了主意,她实在没什么话语权。
林婵自知无力回天,与其平白叫母亲多添忧虑,不如随了他们的意吧,反正……反正她终有一日要与若木走散的。
她笑了笑,双眼失神。
雨下了整整一日,深夜才停,林婵坐在高高的屋脊上,月亮被遮掉了一半,微微透出些光亮。
身后传来收翅的声音,卷起一阵风,将她刚理好的碎发吹乱,他心情应当不错,“今天的风有泥土的味道。”
若木坐到她旁边,“你怎么了。”
林婵仰起头,闭上眼睛,努力感受着周围的一切,她的脸一般隐在黑暗里,缓缓开口,“若木,我要嫁人了。”
嫁人以后,你就不能随便来找我了。
“你不开心。”
若木静静看着她,在她湿润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不开心,便不嫁了。”
月光在她脸上投下斑驳树影,他看到她薄唇一张一合,缓缓开口,“听说邢小公子温良敦厚,昨日他约我赏花,举止文雅,体贴周到。他还说,会一辈子对我好,嫁给他,的确是个不错的选择——我没有不开心,我只是有些舍不得。”
若木没有说话,将手里的蜂巢递过去,不再看她。
林婵接过,哽咽道:“若木,我还是喜欢我们家之前的房子,这里太大了,我会迷路。”
“我替你再做一个同之前一样的。”
“会有梨树吗?”
“会有的。”若木转过头,看到她的侧脸,另一半仍旧隐在黑暗中,那一只眼睛里,泪光点点。
林婵忽然笑了,“若木,再带我飞一次,好不好?”
风像刀子一样划过脸庞,林婵轻轻在他耳边说着什么,被风吹了个七七八八,若木听不清,只能感觉到背上一滴一滴留下的眼泪,末了,她只留下一句话,“若木,以后你不要再来找我了。”
锣鼓喧天高朋满座,喜烛摇曳哄笑不绝。
林婵一身喜服,拿着团扇挡在面前。院中熙熙攘攘,各色面孔盯着堂上之人。
一只峰鹰盘旋上空,久久不肯离去。
她盯着天空愣了好久,被身旁的人提醒才回过神,林婵闭上眼睛又缓缓睁开,从今日起,她便是邢林氏。
从今日起,她便不能再见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