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赊月
楔子
入了深秋,风也变得萧瑟,寂寥的枯叶轻飘飘落在苍梧脚边,顿了一瞬又倏忽远去,案上的书被风翻了页,苍梧抬眸,侧目再看向那窗台时,不觉红了眼眶。
窗被风吹的吱呀作响,天空中彤云密布,他好像看到云暮又坐在那里冲他招手,紫薇花穿透了她的身体,扬长而去。
他正望着那空无一人的窗口出神,忽然传来阵温润的声音。
“你这回是下定决心要走了么?”
来人名叫折丹,说话不疾不徐,举手投足总叫人觉得温柔缱绻。此时虽仍在挽留,却丝毫没有逼迫的意思。
苍梧漫不经心地答他:“不然呢?她已经魂飞魄散,我留在这里也没有意义了。”
“战事方定不久,后面还有一大堆事。云暮不在,倘若此时你也离我而去,这烂摊子,我可要怎么收拾。”
苍梧笑笑,道“你名上虽然只是东荒辅神,实则大事都是云暮听你的意见。先前东荒是你做主,以后也合该如此。如今魔族已退,左不过是些琐事,以你的能力,哪里会处理不了。”
说罢苍梧又静静看了窗口许久,日暮已经西垂,一阵凉风轻抚过他的手,苍梧从回忆脱身而出,仔细将案上的纸墨收好,站起身又看了偌大宫楼一眼,随即转身离开。
西边的天空仿佛起了火,漫天都是鲜红的火焰。
折丹知他去意已决,不再多劝,沉默地看着苍梧逐渐走远,再不发一言。
道路两旁的草木已投下了黑影,夕阳将影子拖出了冗长又孤独的模样。
一
梁洛高立景州城楼之上,望着远处密密麻麻的妖族大军,握紧了腰侧的刀。
苇国国土实在算不得大,统共也不过五州三城,举国人口不足四十万,这回妖族压境,他们根本没有胜算。
但这并不意味着梁洛会放弃故土远走他乡,梁洛是王,他必须带领国民将妖族拦在苇国国门之外,他不认输,也不能输。
望楼之上的将士无一懈怠,眼睛一眨不眨盯着百里外的妖族营帐,护城河轻起涟漪便有数人紧紧盯着,不给妖族一丝偷袭的机会。
第一次迎敌,他带着三千兵士狼扑敌军帅营,直取主将首级。
第二次迎敌,他先打散敌军左翼,而后率兵隐入树林,待妖族兵力分散之时迅速出击,歼敌三万。
他以两次速胜稳定军心,又以雷霆之力整合国内辎重,举全国之力守边境一城。
却也只有两战而已。
两战以后,妖族断定他们不敢直面妖军,愈发肆无忌惮。梁洛苦撑两月,便无计可施了。
那夜皓月当空,账内气氛肃杀,将领们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却跪在梁洛面前让他后撤。
“臣虽不才,但在此向王立誓,必保景州三日无恙。”
“三日之内,务必请王退回国都,统筹全局。”
“景州已经守不住了,请王顾全大局,后撤吧……”
案前的人一个接一个跪下,梁洛看着他们决绝的样子,紧紧握住了案上的长刀:“我梁洛,誓死守卫景州,景州失守,苇国何存?”
苇国五州三城相互连接,只要攻下一城,剩下的都如妖族囊中之物。
“明日诸位随我杀出城去,若能守我国土,玉石俱焚又有何妨!”
“好,”一老将颤颤巍巍站起,“明日,老臣便随王出城迎敌,誓以此身卫我国土!”
于是更多的人也随着站起来,齐声喊着,“卫我边疆,寸土不让!”
外间的兵士听见了也跟着喊,这喊声逐渐扩散开来,将熟睡的景州吵醒了,万家灯火齐齐闪着光。长夜漫漫,仿佛一位智者,沉默地注视着城中万千百姓。
正说着,忽然有一男一女一白一青两道身影从天而降,进了他们的营帐,那青衣女子笑道:“何必这样决绝。”
帐内的将领拔剑退后,做出一副防卫的样子来,厉声喝问:“来者何人,擅闯王帐,可知何罪?”
白衣男子上前一步,朝梁洛作了一揖,“吾乃东荒风神折丹,听闻苇国逢此大难,特来相助。”那人端的是一派风雅,说话间却是一副不容置喙的语气,一看便知应当是个时常主事的。
“我是东荒主神云暮,我们来帮苇国解难,王不会拒绝我们的好意吧。”青衣女子笑容英气飒爽,手持一把精致长剑,上面还刻着许多繁复花纹,不似人间之物。
梁洛看他们一眼,随即起身作揖,“那便多谢两位上神出手相处了。”
第二日,景州弹尽粮绝,现出疲态,妖族大军破开景州大门,进去了才发现里面早成空城,哪里能寻见半个人影,妖族自知中计,奈何为时已晚,滚油与巨石伴随着整齐的号令从高楼之上泼下,将景州变成一片狼藉。
此时忽起大风,黑压压的天空中出现了破碎山河里唯一的亮色,折丹白衣绶带,缓缓施法,将妖兵困在高墙之下,紧接着随那青衣女子冲进妖群。
哀嚎声响彻了天际,残肢断骸像是找不见家的浪子,焦黑的尸体遍地可见,血液的腥臭散了满城。
妖族的血堵了管沟,尸体堆满了大街小巷,甚至找不见一处能落脚的地方。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妖族大军死的死,伤的伤,逃的逃。
这一场灭国之难,算是解了。
二
云暮在等待折丹之时,旁观了那场战争。
人妖两族是世仇,千百年来大大小小的摩擦从未断过,动辄一国之兴亡也并非罕见。
她是神族,本不该偏颇哪一方,又恰遇神魔交战之际,实在没工夫管这等闲事,只是那人族首领实在太过出挑,惹得她不禁感慨。
几月前东荒的魔族迅速崛起,神族久不经战事,又各自为营不肯轻易出援,魔族几乎以摧枯拉朽之力摧毁了东荒屏障,神魔大战一触即发。她去北荒求援,与折丹约好回来时在苇国附近的潏山相见,原本她早该走的,却见梁洛用兵诡谲,以极大劣势守了足足两月,不忍看他身陨于此,于是同折丹一起出手相帮。
云暮惜才,更会用才。
她知道哪些人要恩威并施,哪些人要全心哄着,哪些人要时常拘着。梁洛此人常居高位,一般的法子拿不住,所以云暮故意叫折丹在他面前提起急缺人才,自己又以苇国方经大难,亟待修养为由否决了折丹,给梁洛留了协同神族共抗魔军的种子,叫一切看似都掌握在梁洛自己手里。
所以战争结束,为了给梁洛他日主动前往东海埋下伏笔,他们二人只同梁洛说了几句话便走,不给梁洛丝毫报恩的机会。
梁洛看着那二人离去的背影,一遍一遍咂摸着他们临走前说的话,想着想着,忽而笑了。
三
云暮与折丹回到东荒离宫后三个月,果然盼来了梁洛。
云暮本想为他摆宴接风,梁洛却先她一步送了投名状。
他深知来到东海战场后云暮必定授他要职,可是混到了神仙堆里,一个凡人只怕除了云暮折丹没谁会重视。
梁洛不想让她为难,于是方至东海战场,他便率领三万人族打了一场漂亮的伏击战,名动四方。
此战在整个东荒引起轩然大波,毕竟人在神和魔的面前实在太弱,那次战役使神族对他们刮目相看,也引得魔族对人族恨之入骨。
云暮看准形势,趁机叫他做了三大统帅之一。梁洛自小便被当做国君教导,后来初登大宝又经人妖一战,故而少年老成,二十岁的年纪比几百岁的云暮还要稳重,听到这话时不由抬眸看她:“我毕竟刚来,这样的荣宠,恐难服众。”
“怕什么,东荒我是主神。”云暮笑得爽朗大方,梁洛又去看旁边的折丹,见折丹笑着冲他点了点头,便知这是他们二人仔细商量过的,不再多言推辞,坐下去认真看着地图,慢慢分析起来。
梁洛素来敢说敢做,三军阵前丝毫不惧,做惯了高位的他总是皱着眉,永远一副严肃不好惹的模样,云暮的印象里,他似乎很少笑,即便笑,也大多都是讥笑。
梁洛在东海战场看了几日,真心觉得魔族打仗跟混混掐架没什么区别,三五成片,打起来毫无章法,也没个什么主帅,势头不好便撤,打的尽兴便冲,虽然满是破绽,却也叫用惯了兵法的梁洛刚来时有些瞢。
他一时不禁怀疑,他与魔族首次交战,是不是突然出现吓到人家了才侥幸能赢,毕竟正面打起来,魔族一个赛一个的凶猛,一个比一个难缠。
发现魔族只会无脑前冲时,梁洛立即差人去四海八荒找了材料,又征调了大批工匠赶来,照着人间的图纸做了□□,建了高达五丈的箭楼。在军中训练阵型,设定同一指令,譬如击鼓进军鸣金收兵,都照着人间的法子来,恩威并施,奖罚都明令列出,将那散漫的军队整顿成了一批金甲铁骑。
然而这还远远不够,云暮果然没骗他,魔族强悍,神族又久不经战事,数量上也是天差地别,正面打起来,即便练成这样,神族也没办法压着魔族打。
但在梁洛面前这些并不是什么大问题,对付一群小混混,当然不能硬碰硬。
梁洛将先前用在妖兵身上的原样套到魔族身上,数十万的魔族一波又一波涌上来,却像个三岁稚童一样被他玩弄在手掌心,惹得折丹不由夸他果然神机妙算,用兵奇诡。
魔族在梁洛手里吃尽了苦头,也学着他们推举出一个统帅来,行动不再像之前那般横冲直撞,几月以后,竟也知道佯装败北诱敌深入的道理,却被梁洛一眼看出来,教他们平白折腾一场。
后来云暮问他怎么看出来的,梁洛答道:“还没打就有畏畏缩缩不愿上前的了,生怕我发现不了有诈似的,而且作战时底气不足,不像他们平时狠狠打一通就跑的作风。”梁洛擦着刀,满是讥笑:“一帮蠢货,在我面前玩这招,愚不可及。”
四
“借我些法力,我试试这弓。”梁洛抚摸着那几乎跟自己一样高的驱魔弓,心情不错,回头看了一眼云暮,云暮上前一步,一边将法力渡给他,一边道:“总这样也不是办法,不如我教你,你自己练练?”
“神族的东西,教给我怕是不方便。”
云暮听了哈哈大笑起来,“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们不讲究那些,你愿意学,我愿意教,这就够了。”她盯着自己前面那人的背影,突然生出一丝感伤,神魂似乎飘出了千里之外,出神道:“梁洛,做神吧。”
梁洛愣了一瞬,回头去看她,却被飘到箭楼上来的蔷薇花挡了视线。
他“嗯”了一声,转过身来,云暮忽然狡黠一笑,踮脚吻上了他,梁洛吃了一惊,反应过来后立即转为主动,与她十指相扣,加深了这个吻。
梁洛肆无忌惮地攻城略地,逼得云暮节节败退。
他嘴角漾起笑意,“那次告别时折丹提起东荒人才急缺,是你授意的吧。”
云暮忽然抬眸看他,刚想推开他便又被楼了回去,梁洛附在她耳边,轻轻呵了一口热气,轻笑道:“上神何必费这许多力气,要我帮你,说句话便好了。”
云暮那一点心思都被他看透,顿时难为情起来,耳边又被他那一口热气吹的瘙痒,做势要推开他,着急解释:“哪里的事,我才没有……”
梁洛笑着看她的眼睛,云暮败下阵来,认命一般开口:“好吧,是故意的。”
“梁洛,你该多笑笑,你不笑的时候,待在你身边压力太大了。”
梁洛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随即望着天空,哄孩子似的拖长了音“好啊。那我……以后不那么严肃了。”
五
全身心投入战场后,梁洛觉得时间过得格外的快,转瞬之间,倏忽已五年了。
五年过去,他们看着魔族依旧源源不断冲来,终于觉出点不对来。
云暮看着奏报,微微蹙了眉:“东海的魔族基本都是被神族从地上赶到海里的,即便繁衍千年数量有所增加也决计不可能这么多。”
“魔族战后会收走散落在地的魂核。”梁洛十指相合撑在案上,“我初来时见他们从未收过,还以为是他们打仗打出了感情并未在意,你既说数量不对,那他们此举便很值得推敲。”
“你怀疑他们能死而复生?”折丹震惊地看着梁洛,“倘若当真如此,可就难办了。”
“我去玄冥谷看看。”门忽被打开,门口站着一个容颜姣好的女子,折丹惊起望着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她:“你怎会……变成这样?”
那女子身上的戾气可谓是相当重了,梁洛看着那一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模样,不由向云暮投去征询的目光,云暮却又偏头去看折丹,看他十分震惊且愤怒,硬着头皮道:“上回我去北荒,遇见了献,便将东海屏障被冲破的事说了。”
折丹难得生气,一点面子也不留,拂袖离去,临出门被那女子拦住,她说了一句“我自己要来的”便走,空留下梁洛与云暮留在原地大眼瞪小眼。
云暮告诉梁洛,那女子原本是九天上神,后来参与到人族的战争,伤了元气无法回天才久居人间,是被困在北荒的,这番过来定然吃了不少苦。
这会儿功夫,只怕折丹误会云暮是明知献脱身吃力还故意告诉她,觉得云暮不知轻重了。
梁洛欲言又止,但毕竟是他们的事,况且那女子的确手段了得,一根不知什么材质的鞭子耍的极好,一鞭甩过去周围的魔族都怕得不敢近她身,便十分不谦虚地接受了这个盟友。
献去了一趟玄冥谷才知道,原来玄冥谷下有地火,许久以前有对魔族兄弟,战死了一个,另一个就将其魂核埋在了玄冥谷。两个月后那魔竟然重生了,至此,魔族每逢战后必将死去之人魂核带回玄冥谷,玄冥谷也顺理成章的成了他们的圣地。
直至这时,云暮才意识到这事有多可怕。魔族杀不尽灭不绝,可神族却在急剧减少,照此下去,他们迟早得玩儿完。
求援信散了四海八荒,来的却没几个,自始至终都是那么几个在苦苦支撑,梁洛也打过毁去玄冥谷的想法,奈何那里把受森严,实在进不去。
魔族一批又一批冲过来,他们没办法,只能死守,五年过去,神族的法子用尽了,人也没了,可魔族不仅逐渐变得秩序井然,数量也丝毫不少。
再厉害的谋算也该没用了,此刻的他们已经无计可施。
“只要让我进了玄冥谷,我就有把握毁掉它。”献如是说,“上回我捉了只魔问情况,根本没能进得了玄冥谷,只要有机会进去,我一定可以。”
迫不得已之下,他们只能再行险招。
神兵天降倾巢而出,梁洛却只能带着他们狼狈逃命,魔族大军见了这番情景喜不自胜,调集全部兵力追他们而去,献只带一支数十人的小队偷袭了玄冥谷,折丹带领人族在魔族慌忙撤回玄冥谷之时半途伏击截杀,战车□□投石车,无所不用其极,将魔族拦在了玄冥谷之外。
六
魔族原本正追梁洛追的起劲,却忽然被告知玄冥谷混进去了神族,还没来得及细想是哪里突然冒出来的神,赶回去的路上又遭遇截杀,好不容易自折丹手下逃出来,又听说玄冥谷已被毁去了,当下群情激奋,疯狂反扑东荒之中的离宫。
黑压压的魔族朝离宫冲过来,云暮怔怔看着,曳地锦袍随她的动作拾阶而上,她散了发髻,在离宫之顶的泠堰阁里,散尽魂魄做了法阵。
于是梁洛回来之时,只看到那高楼之上阵阵金光将离宫护的周全,却再也找不见了云暮。
梁洛好似发了疯,离宫被他翻了个遍,离宫没找见又去翻整个东荒,找不到人的梁洛总得找个地方撒气,就这样梁洛开始了他的报复之路。
他原本使刀,云暮离开后他换了剑,拿着云暮的剑将魔族杀了一批又一批,手段残忍,吓得魔族数年不敢靠近,可梁洛仍旧不满足,他等神族修养好了立即追去千里外一举端了魔族老巢,没了玄冥谷的魔族像没了主心骨,如一盘散沙四散溃逃,东海魔族,尽数被斩于梁洛斩于剑下。
折丹见他这样疯魔,怕他那自残一般的修炼方法叫他堕入魔道,故而一直想法子压着他,不叫他太过偏执,等得各处来援的神都回了也还是不敢放梁洛走。
“你将我留在这里,是怕我去了别处为祸苍生吗?”梁洛眉眼低垂,仔细拭着手里的刀,“你放心吧,我不会的。”
折丹抿了一口茶,淡淡开口:“我从来不觉得你会伤害无辜,我只是担心你会伤了自己,在这儿多住几日吧,如今你也算是神……”
“不是!”梁洛双眸冰冷,注视着折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重申:“我,不,是。”
折丹无奈笑道:“好吧,假装你不是。其实你大可不必这样急着跟神族撇清关系,即便你因为此役恨透了神族,但无论你愿不愿意承认,你都是这天地间唯一一个成神的人。
倘若他们没有这般自私,倘若能再多来几个援兵,我们也不至于打的这样吃力。”
折丹看梁洛没有再反驳的意思,继续开了口:“云暮费了那么大劲才渡你成神,有好多事都没来得及细讲,这几日我跟你说清楚,说完了就放你离开。”
梁洛终于有了点反应,嗯了一声就要走。
折丹喊住他,道:“改个名字吧,就当重新活一回。”
梁洛脚步一顿,思索片刻,念出两个字:“苍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