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苦风月(万张)
万历十一年十二月冬,下了雪。今年的雪来得要晚些,也并不大,只在夜里下了点,清早起床,惟有屋檐与梅花上尚有残雪覆盖。朱翊钧想起从前张居正对他讲,梅花便是要有雪覆才好看,若是折下来放入瓷瓶里,雪也就没有了,反而失了赏玩的乐趣。
无意间触碰到过去的记忆,朱翊钧吩咐身旁侍从,去折几枝红梅,插进瓶子放到他案上。梅花香气本就清淡,折下几枝放在室内,反而有些润物无声的味道。
不要人夸好颜色,只留清气满乾坤。
&34;是王冕的诗哩。&34;张居正对十岁的小万历说。
&34;张先生,&34;小万历眨了眨眼睛,很是不懂,&34;为什么不要人夸颜色好啊,梅花的颜色很好看啊。&34;
&34;回陛下,看上去好看固然重要,可好品德才是更高一筹,这是借梅花在说不用注重表面,做人应洁身自好的意思,这也是臣与太后所希望陛下的。&34;四十八岁的张居正这样解释,小皇帝纵然年幼,也理解了其中的寓意。
&34;哦,&34;万历点了点头,&34;那朕也要洁身自好,像先生所希望的一样。&34;
听了这话的张居正欣慰地看了小皇帝一眼,带着笑意。
原来是梦。
朱翊钧不知道什么时候在梅花的幽香下撑在案上睡去,自那个人死后,他好像失去了过去的记忆,竟要靠梦境去想起。那个人的笑,是在笑他天真吗?其实教导他洁身自好的人自己却并非如此。
他想起自己刚登基那两年,每逢下雪,定要求着张居正,在那天课业结束后陪他去园子里赏梅花。他的确喜欢梅花,但他更喜欢他的张先生穿着红官服红斗篷,肩上沾雪,站在一片红梅里的样子。
稍长大些,他曾调侃道:&34;先生着一袭红衣在此园中,便似红梅凌霜,遗世独立。&34;
&34;陛下莫要再揶揄臣了。&34;
张居正垂眸,口中谦辞道。
可朱翊钧记得,张居正那时唇角明明缀着笑
不行,朱翊钧摇了摇头,企图遏制自己不断蔓延的记忆。那人是罪臣,不该使他回想那么多往昔。
可越是不愿想起,回忆就越发不可收拾。张居正曾把王冕的那首诗写了下来送他,虽然他从不赞同朱翊钧本人练书法,但自己却写的一手好字,朱翊钧把那幅字挂在房里挂了好多年◇直到抄张居正的家时,朱翊钧才令人将其拆了烧毁。
那时张居正身着蟒袍,俯在案上为他写字,他便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地等待。朱翊钧记得那日的阳光格外灿烂,透过朱红的窗棂洒落在张居正的身上。官服上的蟒蛇是金线绣的,可如今物是人非,朱翊钧才觉得,那金色的蟒蛇轮廓,分外刺眼。就连那黑白两色的蟒蛇眼睛,都好像在虎视眈眈着什么。
回忆翻涌,朱翊钧颤抖着,用手抹去了眼角的泪。
&34;愿他辅佐圣明天子于亿万年也!&34;朱翊钧被这一句话惊醒。
是张敬修死前最后一句哀鸣。但朱翊钧从未见过张敬修,于是在梦里,是鲜血淋漓的张居正,跪在地上,朝暗色的天空怒吼出。
自前日偶然的记忆回溯,朱翊钧便难以入睡-﹣一旦睡着,便必要做噩梦梦到张居正。
他没有找御医,朱翊钧心里都清楚这是因为什么。从前他也做过有关张居正的噩梦,不过那都是梦到他荒废学业,张居正废了他的帝位、又或者在众臣面前告老还乡。
仅仅是出于敬畏。
死别已吞声,生别常恻恻。
故人入我梦,明我长相忆。
为什么?哪怕你已经死了,还要化身梦魇使我不得安眠。又或者,你有没有想过,要辅佐我于亿万年,创立千秋不朽之功业。
&34;来人。&34;万历的喉咙有些沙哑,&34;去梅园。&34;这本不叫梅园,也不止梅花独立于此。可万历皇帝对梅花独独钟情,命人遍种此园中,宫人们口耳相传,于是此处便被称作梅园。乘轿撵去的路上,又陆陆续续飘起了柳絮似的雪花。一旁人急忙为九五至之的天子撑起伞,可天子却伸出手,冻得微微红的手指接上雪花,又用手指搓化,指尖点到湿润。
今年的梅花一如往年般开得很好,鲜艳的红色绽开在浓郁雪夜里。伞一直打在他的头顶,一片雪也不会落在他的身子上。数年前,朱翊钧还算稚童,与张居正来园子里时总不爱打伞,非要跑去淋雪,急得冯保跟在他身后追,朱翊钧便躲在张居正身后,扯着张居正宽大的袖子盖在自己头上,还要跟冯保说:
&34;好了好了,这样朕就淋不到雪了,大伴你别打伞了。&34;
张居正其实并不是古板之人,见小皇帝在雪里淘气撒欢,也不像平时对他在课业上那么严苛。于是他人未恼怒,挂着温润的笑,将小皇帝从袖子里拎出来,小皇帝却仍揪着他的袍子不肯放手。张居正便拿过冯保手里的油纸伞,打在自己与小皇帝顶上,朱翊钧自己自然也不会舍得自己的张先生跟冯保一样在后面追着自己,就也乖乖站在伞下。
如今满园皆是昔日红梅,昔日故人却不知所踪,如雪融化在这片梅园。
&34;臣当年在各处游玩时曾在江南吃到过一种形似梅花的糕点,殿下既喜欢梅花,可叫王府里的厨子做来尝尝鲜。&34;
那时朱翊钧还是裕王府的世子,张居正去到府里给他讲课。裕王府里也有红梅,只是零星几株,朱翊钧当时年纪小,话说出来也傻愣愣的,张居正给他念&34;为有暗香来&34;,他就说,梅花香香的,想吃。
饶是张居正,也被这话逗的笑了出来,然后回答世子的话说:&34;梅花其实吃起来只是清苦有余,甜蜜不足,况且梅花高洁,草草而食,岂不浪费?&34;
然后张居正就说起了江南的梅花糕,说他吃的梅花糕里头是豆沙馅,也有肉馅的,外面裹着的面皮上被洒了一整尽白砂糖,一口咬下去梅花糕里头是豆沙馅,也有肉馅的,外面裹着的面皮上被洒了一整层白砂糖,一口咬下去,正好弥补了雪中红梅缺的甜蜜。
小孩子都嗜甜,就算是尊贵的世子殿下也不例外,当即跟旁边的婢女姐姐说要吃梅花糕,没意识到为何张先生就知道,梅花的味道是苦的。
只是张白圭小时也被梅花幽香惹失了神,趁着大人没注意,择下枝干上的一朵红梅,抚去残雪,就往小嘴里送。
从此张居正便知道,梅花是苦涩的。
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
已是有些日子未下雪,好像冬天真的要过去了,梅园里的梅花也都枯萎着凋落到泥淖里,如雪乱。而朱翊钧的噩梦,似乎也随着雪的消失,与他渐行渐远。
疑是天公也舍不得冬日离去,也要乍暖还寒,在那阳突然下了一场大雪。朱翊钧无言,放下书卷与奏章,一步步踏上了紫禁城的城楼。俯瞰满天飞雪,朱翊钧却不禁蹙眉,道:&34;怎么下了这么大的雪。&34;
身边侍从急道:&34;陛下,大雪好啊,瑞雪兆丰年。&34;
闻言,朱翊钧垂眸,大地被风雪覆盖,无一人影踪。紫禁城的朱红,与大雪揉杂在了一起,可张居正的颜色却在朱翊钧的记忆里逐渐淡去,好像那人的来时路与去时路,都被大雪覆盖,然后雪融化后的春天,留给了朱翊钧。
&34;别来春半,触目柔肠断。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雁来音信无凭,路遥归梦难成。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34;
&34;李后主的诗,陛下偶尔读读也就够了,其人或其诗,都不必效仿。&34;
化作乌有。
泪烛摇摇熱短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