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关于李贺的诗文合集
最早是知道唐朝有个诗人叫李贺,字长吉。在唐朝是诗人不奇怪,这字倒是怪福瑞的,像那种富贵人家里最小最宠爱的孩子,所以他在我这里最开始的印象算是&34;贾宝玉&34;。那个时候太小了,只胡乱翻书,没想去读他的诗。
后来是读某本历史书,扉页列了句他的诗:&34;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34;颇有些古画铺展开的感觉,那会儿还想着大概是他晚年所作,或许是有曲折坎坷但总圆满的一生,长吉长吉,和期许的那样。于是潦草而过,也不专门去读他。
从前读诗是这样,像看画一样,只感受当下的情感,偶尔去猜测作者的生活轨迹,浮光掠影,走马观花。后来读&34;何当金络脑,快走踏清秋&34;的时候,想他骑马练剑,意气风发,&34;卿卿骋少年,昨日殷桥见&34;,想他或有婚配,心有挂念,读&34;天上分金金镜,人间望玉钩&34;,想他羁旅他乡,借苦他人,读&34;不见年年辽海上,文章何处哭秋风&34;想是仕途不顺,老来扼腕。那么也就这样了,他留在我的印象里,就与许许多多诗人一般,有才有功,有妻有子,或喜或悲,少年飒爽,中年客舟听雨,老来了了输青白,过也算圆满的一生。
想来是我漫不经心,所以读不到《帝子歌》《官街鼓》,看不见《开愁歌》,读&34;天若有情天亦老&34;以为是名不见经传的散句,头回见到&34;昆山玉碎凤凰叫,芙蓉泣露香兰笑&34;还错认李白。直到学杜牧《李贺集序》,惯在语文课上补觉,讲到他二十七岁就死了,真是沉眠梦中惊坐起,大呼一声不可能。又听他因写诗往往诡谲稼妙,险韵奇字,被称诗鬼。再挨字按句将文章看过,什么&34;贺复无家室子弟&34;,什么&34;荒国哆殿,梗莽丘垄,不足为其恨怨悲愁&34;,又是&34;鲸味鳌掷,牛鬼蛇神,不足为其虚荒诞幻&34;、&34;奴仆命《骚》可也&34;,于是过去的模样全要推翻,全然陌生。
长吉长吉,这么好的字,世事如何无常?既是皇诸孙,怎会幼时家境就贫寒,于是一点一点看过去,看他七岁惊才,年少失怙,府试遭妒,困落长安,妻子病丧,久病不愈,坎坷至此,年不过二十七。
从此像打开了什么开关,千百诗句纷至沓来。胡乱翻书是&34;莲花去国一千年,雨后闻腥犹带铁&34;,是&34;劝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34;&34;郎食鲤鱼尾,妾食猩猩唇&34;,路过书店是&34;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34;,考试是&34;向前敲瘦骨,犹自带铜声&34;,就连打游戏、听歌也有&34;百年老鸮成木魅,笑声碧火巢中起&34;&34;津亭送别唱流水,酒客背寒南山死&34;,无处不有他的诗,像是要把曾经错过的全补上,读得我心神颤栗,好比午门刑场一刀斩首,突如其来而戛然而止,好比附骨之疽,镂骨铭心而心颤魂飞。
再没有什么贾宝玉了,是瘦骨人少年白头,骑驴效穷途之哭,是蒲松龄笔下精怪妖仙冷气森森,忽如其来忽然而去。木心说读诗嘴要叼,我读长吉诗难挑,一首比一首更喜欢,只惊惧原来真有人写诗是扑面地呕心沥血。
很久很久之后,我和朋友听我们都很喜欢的《苦昼短》:飞光飞光,劝尔一杯酒。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我说我忽然想明白了,天上一日人间千年,李贺只是拿他的神仙日子路过凡尘,百年化作二十七,归去续写更加惊才绝艳的天书白玉楼了。
朋友听后说,好吧,好吧。
阿阁风帘光罗绮,织成凤凰画莲子。
小妇清瑟拨流珠,丈人安坐高堂里。
荐出云浆劝神仙,得意年年长似此。
忽然一夜倾海水,秋兰抽断香心死。
长安二十羁愁客,孤吟北窗头欲白。
寒火秋萤绕树飞,坐见荒烟松柏直。
中夜精灵自往来,飘泪滴穿南山石。
后来,后来。初入长安的青年大抵从未料想到后来。他笔下常有一语成谶,却错算了故事开头。
就像年纪轻轻的他落笔诗稿时猜不到,再多溢美褒奖之词也会摇身一变成为相向的刀尖,然后四面楚歌。
韩愈老师在文章中说得分明:
&34;贺举进士,有名,与贺争名者毁之。&34;
不是随随便便一句谩骂都当得上&34;毁&34;这一字。体无完肤,璧碎齑粉,才称得为毁。
或许是李贺才高气盛、不通世故,又或许是枪打出头鸟的古老传统,但那都无所谓,反正刺目如他,总觉着似乎只要在长安多待一日便会多挡一人当官发财的路,而他无论在年龄还是才华方面都忘了给旁人留余地,岂有此理。那行吧,既然如此,让他引起公愤,合情合理。
终于也有借题发挥的应试好手挺身而出,慷慨激昂开了第一腔,把无数柄靠寒窗苦读数十载换来的利剑引向那堵墙,毕竟他那么碍眼又那么脆弱。
火眼金睛在青年人单薄的身上找啊找啊,终于挑出一个最严重的污点,郑重其事将它放大放大再放大,直至足够塞满两眼,拿给他人指指点点作评判。捍卫正义的大伙喊,他考的是进士,他父亲的名儿里怎么偏偏有一个&34;进&34;呢一一同音也不行。大逆不道,该打!于是齐刷刷振臂高呼。
反正素昧平生的毛头小子,彼此至多擦肩而过的交情,都墙倒众人推了,那推就推呗;区区一掌之力,多小。虽说被禁考的确是个大事,可我也没动手害他呀,不过是嘴皮子开开合合附和一句话,想他也未必有多疼;就是感觉疼痛了,也算他活该,谁让他出门应考前没先把自己死去的爹的倒霉名字掂量个八百遍,破了规矩再遭人骂,能怪谁?
至于避讳规矩?原文记不清晰,不过大家都那么口口声声说的,傻子都明白它光荣正确无疑。如此看来,那个竟敢推荐这家伙的庸师同样着实可恶了,顺口一并讨伐得了。
无人关心口中所谓的不孝子孙余生会如何:他自己还年轻,毁不毁灭并非他们之罪:毁了更好。不就是一辈子踏不进考场吗?一辈子罢了,睁一眼闭一眼,灌满两肚子酒,含含糊糊照样过去了,何必较真呢?再较真下去到底还是你的不对。
千百张嘴,千百只手,心有灵犀一点通。
&34;听者不察也,和而唱之,同然一辞。&34;
偌大长安城被恶意充塞着,满满当当,一点儿不冷清。没有什么血海深仇,仅仅是恶意而已。那正是曾入过所有少年梦中的长安。
于李贺而言,或许被杀死的不仅是他本应得的权利,更是少年血里的滚烫赤诚。他第一次对世界知道了失望。打碎的东西再也拼不完满,没有就是没有了。
唯独韩愈的据理力争如一簇火光,然而火光终究没等到化作曙光,因为已被更多的双手急匆匆扑灭了。风波再起,这篇知名文章的作者未开口说话而惹祸上身。非议不肯停。
&34;韩昌黎作《讳辩》……然而时人犹以为矫激。&34;
&34;非昌黎之辩穷也,时人以不举进士为李贺之孝,固人人自以为是。&34;
自以为是。自以为正。自以为正。
&34;正&34;。歪歪扭扭写在手心里,便自以为握住了它。
大帝毁谤从来如此。最起码使被毁谤者的名誉粉身碎骨,是毁谤者的胜利。被毁谤者一回至少一个,而毁谤者一回则至少成群结队数不清个。明里暗里,千年之后也如此。
好在李贺的名姓能流传至今日,而千百无名氏则不能。实话实说,我很佩服他。举个不太恰当的例子,这件事要放我身上,相当于在高考前一天我突然被告知自己终生禁止参加考试,而原因是其他人把我举报了,仅出于我的成绩较他们来说考得太高。我恐怕一哭二闹三上吊都算冷静,毁天灭地再同归于尽的心都有了。
而他仍能凭一杆笔挣扎着立起来,哪怕只这一杆笔。当然这是题外话。
很多很多年以后,终于有人想起来为他鸣不平,为他不公正的悲惨遭遇而涕泪齐下,我算其中之一。然而又有什么用?他本人早已经连尸骨都凉透了。
在他死后,可能由于物以稀为贵,他因不断遗失而日渐稀少的诗作倒被人视若珍宝。尽管他的诗才正是他一切痛苦的根源。
&34;由是后学争效贺,相与缀裁其字句,以媒取价。&34;
好意歹意,无从辨别。无言以对。
不知他们可否在依葫芦画瓢时叹息过一声,即使感叹惋惜的对象消逝已久,再无处寻觅。
毁字用得太多太多,盖棺定论后追悔莫及的事情也太多太多。一而再再而三地,前呼后应,几乎形成因果关系。倘若有始有终也就算了,奈何时间追不上,抹不平。
但愿下一滴眼泪砸落在地时,等待它到来太久的人尚清醒地站着。
引用 出自韩愈《讳辩》、林纾《春觉斋论文》、沈亚之《送李膠秀才诗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