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题诗诉冤
吃了早食,李延安散步在外城消食,街道上几个白吏手拿着扫帚相互闲聊着,偶尔糊弄一下胳膊,慢吞吞地扫着道路上的积雪。
不夜城的白吏是没有银钱的,只包一天的饭,工作量与所得不成正比,又不敢违抗,心里再多的怨气也只能往肚子里咽,所以大多都是在滥竽充数。
外城不比内城富裕,光是路上的马车便少了许多,人们大多是步行,身上穿的也只是破旧的棉麻服,所以路上出现一位身穿黑锦的少年郎会吸引不少眼球。
庆国南北各有一条大江大河,边疆东南位置是海域,冬天吹刮着的风会带些水汽,吹在人身上更是刺骨。
这个世界可没有暖气空调,就连烧炭火生炉子对于普通人来说都是很奢靡的,所以过冬会非常难捱。
“在这个时代,路上出现冻死骨是理所当然的事吧。”李延安内心叹息一声。
城南是不夜城的贫民窟,门第衰败,路上空无一人,街道上有着许多被大雪覆盖的鼓包,里面露出未被雪侵蚀的人类肢体,光是远远望去,便觉得毫无生机。
所谓外来的流民,大多都被安置在了城南,明面上说是权贵开恩,不过是随意处置,令其自生自灭
在这个基建落后,物质匮乏的时代,即便他有着另一个世界的记忆与知识,也是无力回天。
如果真有一天,踏足山巅,会当绝顶,必要将这官权至上的社会,推倒重来…
天上的太阳温吞地挂着,漫天云层氤氲,天际边乌泱泱地一片,湿冷气息扑鼻,李延安走过朱雀门,付了城门税后,内城的景象浮现于眼前。
来往的马车,挑着扁担的货郎,出街消食的路人,琳琅满目的商铺一幅绘声绘色的鲜活闹市图。
朱雀门没走不久便到达了玲珑宝塔。
最上方的石碑比起以往明亮了几分,似乎是有人经常打理,上端的回廊内不少贤人雅士驻足抬头,观赏着上端的那首诗词。
心血来潮之下,李延安也走了上去。
穿过回廊,拾阶而上,一路上耳边的一句句赞誉都令他心中大为舒爽。
这就是拿诗词在古代装咳咳人前显圣的感觉吗。
诗会的七日时间内,玲珑塔顶的展台是免费开放的,来往之人可随意登台鉴赏,中央的那根题诗柱上显现出几列丑陋的字体,赫然是李延安诗会当晚的亲笔。
这破柱子还能保留字迹李延安嘴角不由地一抽,心中吐槽了一句。
此时的玲珑塔顶没有什么人,只有柱子边上站着一位佝偻背影,是一位身穿白袍的老年人。
老者满脸沟壑,眉毛长而耷拉,遮盖住了眼睛,下巴的胡须长到了小腹位置,气息似有似无,虚无缥缈,体态弱不禁风,却又隐约散发出一种气吞山河的神韵。
锋芒不露,内蕴神华
是儒道高手!
李延安眼睛虚眯,对方虽没有开口说话,但他却能感受到二人之间似乎隐隐有着一面墙将之隔绝开来,外人无法影响分毫。
这是浩然气?!
能将浩然气掌控成一面无形似有形的墙体,这等手段,起码是七品高手。
京师的大佬?!李延安心里暗暗吃惊,不自觉地倒吸一口凉气。
在这个世界,儒道也修浩然气,或许是因为道家术法在庆国不兴盛的缘故,浩然气潜移默化地归入了儒道的修炼课程里。
一口浩然气,千里快哉风,弹指须弥,缩地成寸这些听小老弟闲聊过。
据说当今能做到这一步的,庆国境内只有两人,一个是国子监监正,另一个则是逐鹿书院院首。
眼前的老头子,是哪个?!
“小友,老夫的脸可比不了题诗柱上这首百年难遇的诗词啊。”
被发现了李延安心里掀起波澜,佯装镇定地回以笑容,略显玩味道,“字迹丑陋,的确是百年难得一遇。”
“油嘴滑舌的黄毛小子。”白袍老者声音沉了几分,似乎有些不高兴。
李延安脸色变了变,赶忙收起了玩世不恭的模样,俯身拱手,“晚辈李延安,字丰年,见过院首大人。”
听到对方知道自己身份,老者有些意外,饶有兴趣地追问一声,“你怎知我是书院之人?”
“当今朝堂文职,翰林院学士大多数出自国子监,国子监监正听闻早已入阁拜相,这个点刚下早朝的时间,若是监正大人在这的话,岂不是怠慢朝政,忤逆圣上嘛。”
白袍老者不动声色,只是脸上浮现出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若是监正冠绝天下,权势滔天,不畏皇权呢?”
李延安摇了摇头,“如果真是这样,庙堂之上便不会是国子监的天下了,何况在庆国儒道一途,有院首大人与之齐名,冠绝天下的名讳,又从何说起呢?”
“你可曾入学?”老者突然问起。
“晚辈从小习武,如今在宁安县镖局里做镖师。”李延安当然明白,这是对方有意给自己抛橄榄枝。
已经经历过一次九年义务教育的洗礼,他知道自己不是读书的这块料。
老者叹息一声,抬头凝望,“我辈钻研数十载,千百年来从未有如此惊世之作出现,迟暮之年能够看见这首词,实乃人生幸事。”
“只可惜,不知作词之人是谁…”
就站在你边上呢李延安有些汗颜,对于真相,他选择保持沉默。
“找到了又如何,找不到又能如何。”李延安轻声问道。
闻言,老者有些动容,看了眼身边的黑袍少年郎,幽幽喟叹,“我只是不想明珠蒙尘,埋没了此人。”
“即便明珠被找到,却无好的玉椟,发现了也无用。”李延安眼神明亮,不惧对方的目光深邃,话中透着一丝讥讽。
老者愣了愣,或许是旁内无人,又或许是眼前的少年郎有着一丝与众不同。
“书院不涉朝政,关海战役,妖国介入之后,国子监以学术正统的身份入庙堂,逐鹿书院则是随军征战成了帝王家的剑锋。”
这是学术之争,治学理念不同,于国亦是如此,天元帝采用的是国子监的治国之道。
儒道进入高品阶便有着言出法随,将天地神异付诸于笔尖,可将各门各术法的神通收纳进书卷内,这也成为了战争中的一大杀器。
本应是攻研铭刻学术的能力,没想到却成了帝王的屠刀
那小老弟,怕不是一辈子都做不了官了李延安心里不禁为对方默哀三秒。
不过是国本争不过,又何至于此…
“为何?”李延安挤出两字。
老者没有回答,也没有继续在这个话题上有过多的滞留牵扯
或许是…圣命难违,院首大人也无能为力吧…李延安心中猜测。
二人并肩站了良久,两人都没有再开口说话。
院首最后深深地看了眼题诗柱后,一声叹息声中,白袍身影便消失地无影无踪。
“哪有话说一半就走人的?”李延安泄了一口气。
题诗柱的意义是留下今世经典,无论何时何地。
李延安看了眼柱子一端的案台,上面放着笔墨,桌子下方几圈是沿着题诗柱围成的蜡烛灯带。
蜡油绵延,灯火摇曳。
四下无人,此时的玲珑塔顶只有一道黑袍身影。
李延安握起笔,凝视着面前的题诗柱。
脑海里浮现起今早去酒楼路上的那对父女,明明大冬天冻得要死,老头子的货担里满满当当,收入微薄。
小丫头即使身上发紫,也是一声不吭,默默忍受活得不如富家翁里的一条狗。
外城街上的冻死骨,南城街的流离失所,读书人的投笔从戎
他想到了李自成在马车里举目无神,却仍是心系朝堂,想到了周立半生为国戍边,却连至亲都护不了。
这该死的战争,就不能多一些人权?
黎明众生的命运如同草芥,一家所欲却让千家万户为之买单,凭什么?!
十年寒窗苦读,最终却沦为帝王家征伐路上的垫脚石,又凭什么?!
倘若书院读书人的命运,最终只能成为屠刀的话
李延安深吸一口气,重重吐息,提笔写道:
“君不见,青海头,古来白骨无人收。”
“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写完,李延安心情沉重,天空中一滴雨水落在毛笔的末端,顺着笔杆向下滑落,滑进了手心,也同样滑进了他的心里。
“凉”
李延安放下笔,转身,默默地走下了顶层露台。
轰隆!
乌云滚滚,闷雷声响彻,烛台倾倒,题诗柱上再次青光冲霄,光柱直冲天空的云海,搅动着风云,不夜城上下皆可见异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