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医生
次日一清早，我正打算联系孟雨晨询问昨天的尸检结果，却听见有人敲响了门。我下楼打开可视门铃，屏幕里是一个戴眼镜的地中海男人。我见过他几次，他是每隔几天就会来上门给老板检查身体、开药的精神科医生，但我们从未有过寒暄之外的交流。
我开门请医生进来，他冲我点头问好。
“柳小姐在吗？”
“她在图书室。”我说，“我去叫她吧。你可以先在会客室等一等。”
医生迈步向会客室走去，陈姐从房间探出头来：“哟医生来啦！等下我给你泡茶！”
“谢谢，谢谢。”医生说。
我伸了个懒腰，小跑走上三楼。图书室在三楼占了很大面积，柳鸿雪是个书痴，她买下这个房子时屋子里还没有多少书，但一段时间过后，图书室很快被填满了。不仅有国内出版的汉语书籍，也有不少英语、法语等外语的书籍，密密麻麻的字母符号看得我眼晕，从民族志到原始神话、从巫术到文学起源应有尽有。我知道老板曾是人类学系的学生，难道人类学需要看这么复杂的书吗？
柳鸿雪在图书室的时候，不喜欢被人打扰。但医生来了，我不能让他在下面枯坐，伸手敲了三下门。果不其然里面传出她懒洋洋的声音：“没事不要敲门！”
我凑近门缝说：“医生来了，你不去检查吗？”
“……好吧，我这就下去。”
房间里传出收拾书籍发出的沉闷声响，不出意外她又在同时读四本书，她总是这样一心四用。过了一会儿门开了，柳鸿雪穿着白色棉布睡衣，披散着长发，仿佛一个摆在复古饰品店的人偶。她慢慢走下台阶，来到会客室。医生看着站在她身后的我，示意我出去等。
老板每一次的检查都不允许外人在场。这个医生对保护患者隐私有很高要求，绝不让不该知道的人知道。陈姐给医生送去一壶白桃乌龙后也被关在门外，和我相视无言。
陈姐回屋去收拾衣服，我坐在大厅里摆弄手机。果不其然，我收到了孟队的来电。她说尸检结果已经出了，也初步问询了林欣家人和赵倩的朋友同事。
“死者并非是在兰凌枫所说的七点钟死亡，法医断定死亡时间为凌晨一点钟，凶器确实是那枚子弹，根据弹道推测，犯人是从对面的大楼开枪的。”孟队说，“此外我们派人去调取了监控，但没有任何发现。那种档次的小区监控数量不多，只有车库和出入口有，我们就算挨个排查，也是大海捞针，毫无意义。”
“犯人如果携带了狙击枪，必然会拿着一个很长的盒子或袋子。”我说，“小区附近的监控没有发现类似的可疑人员？”
孟队笑了：“嗨，你忘了狙击枪是可以拆卸的吗？他甚至可以只拎一个购物袋！”
我猛一拍脑门：“唉我真是傻了。”我从前对保养枪械非常上心，决不允许自己用购物袋装狙击枪——那会容易造成划痕。是啊，我不会这样做，但不代表别人不会。
“我继续说。我们的黑市暗线和专门追踪暗网的团队没有发现关于那把枪的交易信息，至少它从未流入过国内的市场，这条线索断掉了。此外我们初步走访了林欣的家属朋友，根据恐吓邮件的ip和赵倩死亡之前手机的通话记录，可以判定林欣的弟弟林筠就是发送恐吓邮件的人，也是与赵倩通话的最后一个人。他们的对话时间足足有半个小时，很可疑。”
“赵倩死前有过通话？是什么时候打的电话？”
“八点钟前后，通话时间差不多半个小时，是她主动打过去的。我们询问了她的同事陈老师，对方是林欣当年的辅导员，他称她向自己询问了林欣家人的电话号码。”
“八点钟……怪不得那个博士生联系不上她。”我分析道，“也就是说，赵倩在六点五十知道了林欣账号发送的邮件内容，她想起了当初自己犯下的错。从七点开始，她去搜索林欣家人的资料，和陈老师询问情况，使得她的学生无法联系上她。而在八点钟，她终于锁定了发信人的身份，也找到了林筠的联系方式，和他坦白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却没想到过了几个小时林筠就在对面楼里杀了她？”
“这是不可能的。”孟队说。
“怎么不能？”
孟队喝了一口水，“当然不可能了，赵倩死亡的时候，林筠在金陵大学的宿舍啊！有学校的监控作证！”
“什么？金陵？”
九龙距离金陵说远也不算远，坐高铁要一个小时。不管怎样，如果林筠当时在金陵大学并且从未离开过学校，那么问题就来了：除非林筠富有到可以买凶杀人，杀赵倩的人肯定与林欣的死没有关系。
而这可就麻烦了。
我不死心地问：“你确定不是林筠雇凶杀人？”
“或许有这个可能，但不多。我们会去调查所有可能的信息，希望这个案子能一个月结案。”孟雨晨语气中带着一丝埋怨，“下次可别提前告诉你爸。”
“晓得晓得。”
孟队长还告诉我，下午林筠会从金陵来九龙接受审问，我可以特许旁观审讯全程。我答应了会过去，在通话末尾祝福孟雨晨早日破案。
我和队长聊了二十分钟，可是当我回到会客室时，柳鸿雪还是没有从里面出来。平时她看病需要这么久？我感到好奇，把耳朵凑到门口偷听起来。
里面的医学讨论果然还在继续。医生给她开了一种新药，更加符合她目前的症状。
“这种药，每天服用一次，一次两粒，不许多吃。”医生说，“对缓解幻视和幻听以及并发症的头痛很有帮助。”
我听到柳鸿雪回答：“我知道了。”
“你最近的幻觉症状严重吗？比如我现在站在你面前，你看到的是什么？”
“……一只带着眼镜的山羊。”
“和以前没什么区别，病情很稳定。”医生叹了口气，“希望能有所好转，但精神疾病，你懂的，我们目前没有有效治愈的手段，只能靠你自己。”
“我这样度过了很多年，已经习惯了。”我听到她停顿片刻，继续说道：“谢谢你，医生。”
这次的问诊结束了。
柳鸿雪和地中海医生走出会客室的时候，我还沉浸在他们刚刚的对话中不可自拔。但医生并没有让我思考太久，他把我拽到一旁，说有事告诉我。
面前的男人五官中带着一种疲惫且无望的神色：“你是柳小姐的助理？”
“我是。”
“我有一些注意事项，你要负责监督她。”医生严肃地看向我，“第一，不能允许她从事任何形式的剧烈运动，可以散步，但不能跑步，也不能健身。第二，不能让她搬运过重的东西。第三，必须要她早睡早起。只有做到这三点，才能防止她的幻觉加重彻底变成一个疯子。我希望你可以配合她的治疗。”
医生见我记下重点，又叹了口气，似自言自语般说道：“她在5岁确诊精神病，16岁到18岁期间好转，后来因为父亲再婚再次发病直到现在。不仅如此，由于她长时间生活在幻觉中，心理情况和普通人有很大差别。作为她的助理，你受累了。”
医生说完就告辞走了，只剩我一个人站在门口，愣愣地凝视手中的备忘录。
医生不是一个特别注重患者隐私的人吗？怎么会如此轻易向我透露老板的过去？
短短几分钟我听到了太多不可思议的内容：老板居然整日生活在幻觉中？她心里有问题？不不不，刚刚医生还提到了她父亲离婚过，她生活在怎样一个复杂的家庭？
我感觉大脑有些宕机，它像个生锈多年的铜齿轮，被一小块锈痕卡住，咯噔咯噔地无法继续转动下去。
我想要去安慰正坐在沙发上使用笔记本电脑的柳鸿雪，可不知为何我所有的话语好似都堵在喉咙口上不去下不来，最后只得作罢。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或许我最好什么也不说。身为普通大众的一员，我无法对一个精神病患者的内心感同身受，更没有资格摆出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去宽慰她。
即使她眼里的世界扭曲怪异、光怪陆离，但那些画面对她而言就是现实。我们和她，生活在两个不同的现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