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天柱矗立地维峻
风里希慢慢撤收了法相,恢复少女形象,浑身白衣已变得血红。她踏在如山的鳌背上,双手拄着倚天剑,重重喘息。
众渔民初睹巨鳌,已然胆寒,继见巨龙腾空与之争斗,弄得天翻地覆,无不魂飞魄散,瘫软在地,难发一语。
风里希喘息稍定,踏波而来,面对众渔民,轻声言道:“诸位,吾有要事在身,宝瑈暂且托付于尔等照看数日。待吾事毕,再来迎接。望诸位善加照料,感激不尽。”
众人听说,方才平复,便拜了娲皇,带宝瑈去人群将息去了,给它按揉排水,喂些吃食,躺卧将息,自不必说。
待众人走远,风里希方恢复法身。倚天剑随之膨胀,剑尖轻搅水面,水波翻滚间,鳌王尸身逐渐显现。
风里希剑刺鳌王断颈,用力挑至陆地空旷之处,轻轻放下。纵是动作轻柔,怎奈鳌身巨大,触及地面之时,仍是咚的一声巨响,烟尘四起,直冲云霄,地面亦随之震颤,远望有如平地隆起一座巍峨大山。
众人远远望到,惊骇敬畏,忙得再次下拜。
风里希损耗甚重,只是心中犹有牵挂,须确保鳌王遗骸无虞,故无暇休息,强撑残力奋然挥剑,斩落鳌王四足。
一时,未愈之创再度撕裂,鲜血淋漓,只得席地调息。待恢复些许,便又咬牙起身,将鳌足分立四极,以支撑天地。又将龟壳至于姑苏最低陷处,化为一座巨山。
此山便是后世的“穹窿山”。有些后人听到鳌背三山的传说,竟忘了先神祖宗们当初经历的艰险,作“独占鳌头、鳌背独立名”等欺心媚语。此是后话。
风里希总算事毕,调息止血,不在话下。
天地既稳,大水归道,人民重建家园,恢复生产。
宝瑈这几日在民间近察人类,远近鱼米之乡的人民听闻此事,纷纷自发聚拢而来。
闽浙一带的部落遣人前来慰问祝贺,将宝瑈奉为上宾。闲谈间,方知他虽一副童颜,却已相当于人间的耄耋之年。愈发敬畏神仙道法,自不必说。
宝瑈在民间又为他们讲述了娲皇补天的事迹,众人越发归仰,纷纷传说。后世民间妇女每于正月二十日作煎饼、系红绳、置于屋顶,以纪念“补天”。又推算娲皇斩巨鳌立四极之日,恰为正月二十一日,人民便又将此日纪念为“补地穿节。”
在风里希忙前面大事的时候,宝瑈混在人类中间,等着风里希前来接他。可风里希迟迟未来,宝瑈心中暗急,却也无法。不觉已在人间混了两三个月之久,这期间它见识了许多新奇事物。比如它最好奇的事情之一:婚姻。
这些人民回归家园后,重营鱼米,安居乐业,自然少不了庆典歌舞诸事,结婚添丁亦不在话下。
这日,有人结婚,刚好是曾与宝瑈“同舟共济”的一位年轻“战友”。众亲友装饰了场地,预备了诸多美食,载歌载舞,为两位新人祝福。宝瑈被请在嘉宾上座,看着这一切的热闹,既新奇又羡慕。
另一同舟共济的战友,名叫“远扬”的——曾经于水中救护宝瑈——凑近前来,敬了宝瑈一碗米酒,同宝瑈交谈道:“结婚实在没意思。”
宝瑈不知碗里是何液体,小心饮下,米酒香甜可口,是它从未尝过的味道。
远扬见状,一仰脖将酒干了,示意宝瑈也同他一样。
宝瑈学着远扬的样子,干了米酒。
连干几大碗。宝瑈已感到微醺,问远扬道:“结婚怎么没意思?我看挺好的。”
远扬道:“我志不在此。我只愿求仙访道,获得长寿,与天地同齐。像宝瑈你这样就好了。”
宝瑈一张脸醉得像搽了胭脂,大着舌头道:“我倒挺想结婚的呢…”
远扬脸也红,喝得耳背,大声问:“你说什么?”
“我说——”
这时一串说笑之声盖过了宝瑈的声音,一群青年男女簇拥着新郎新娘走到宝瑈面前来,闹着敬酒,又要拉着跳舞。
宝瑈本生得雪白,此刻酡颜带醉,愈发显得美如天人,只是雌雄莫辨——发髻服饰皆为中性。
众男子私心将其视为“仙女”,理由:面目太美。
而众少女则宁愿相信它是“男神”,理由:胸前太平。
经过衡量,都选择自己愿意相信的:男子折了梅花来赠与“宝瑈仙女”,女子端了米果来请“宝瑈男神”享用。
宝瑈盛情难却,吃喝了一番,又同远扬一起,与众人围成一圈跳舞,为新人祝福,新郎新娘自是亲切稠密欢喜庆幸。
热闹了半日,远扬终于不行了,对宝瑈道:“我不行了,我要去方便一下。”
宝瑈一愣:“什么?”
远扬咧嘴一笑,悄声道:“就是,我要去撒个尿。”
宝瑈忙道:“我也要去。我憋好久了。”
“走走走——”远扬与宝瑈互相搭扶着一起离开人群。
走到半途,远扬忽然想起一事来:“哎。你,确定要和我一起去?我可是男的…”
宝瑈一愣:“什么意思?”
远扬挠挠头道:“说实在的,我个人认为你是男的。可很多人都私下说你是女的。我是怕搞错了。毕竟如厕这事,异性不能一起,会被打断腿。”
宝瑈恍然大悟,红着脸道:“不怕。我、我,应该也是男的。”
远扬爆笑:“什么叫应该?男的就是男的,女的就是女的。”
宝瑈道:“我原本是块石头,没有性别。可我如今修炼出九窍,且以心运诸炁,斡旋造化,阴消阳长,已经、已经长出了那个…”
远扬惊讶——前面修炼之语一点不懂——但抓住了重点——“长出了那个”,他懂。遂点头笑道:“当真?那便无顾虑了。请容许我斗胆称你一声‘宝瑈兄’,让我们去痛快痛快。”
是的,宝瑈心有所向,修炼中,遵循意志,阴阳会合真造化,顽质变化生神灵,和合自然,趋于纯阳,用了近百年时光,悄悄成为男身。——而这一切风里希并不知情。
远扬羡慕宝瑈位列神格,但深知自己为凡人之躯,欲成仙需要更多磨炼,故并不生贪妄,只向宝瑈问些吐纳呼吸之法,暗暗记了,立志终生不娶,待一切平静以后,自己远走海上仙山,访名师、寻桃药,自寻个结果便了。
哪知,村中有个名叫“恩奢”的酿酒女,暗恋远扬多年,求之不得,耽误得老大青春。如今见重建家园,诸事已定,亲友邻居联姻,见远扬仍旧单身,便又兴起念来。
这日,远扬捕鱼归来,约了宝瑈在淮水边饮酒,谈讲些大荒山或人间故事。这酿酒女“恩奢”担酒送来,趁远扬与宝瑈酒过半巡,便向远扬唱起了告白歌:“悠悠淮水,熟我白醑。既见君子,愿以为配。悠悠淮水,熟我白醑。既见君子,愿与同归…”
宝瑈听不懂,问远扬道:“她唱些什么?”
不过是乡间里下流行的求偶小调儿——远扬皱眉答道。又转头对恩奢女道:“对不起,我从前同你说过的,我对你无意…”
恩奢酒女再再再次被拒,多年羞恼涌上心头,不禁停止歌唱,指着宝瑈大怒:“你对我无意,难道你是对她有意?谁不知她是娲皇身边的仙女?你纯粹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痴心妄想!”
远扬红了脸大怒:“你胡说什么?我不仅无意于你,我本就无意于婚姻!你那里知道我心中的事?!”
宝瑈在旁弱弱问道:“什么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没人理他。
恩奢酒女一发不可收拾:“我看你就是贪恋美色,我劝你死了这条心,脚踏实地,跟我作亲,还能有个像样的家。我自营几口酒窖,亦有织机,颇有资财,那点配不上你?”
远扬抹着脸,咬着牙道:“我再说一次,我、志、不、在、此…”
恩奢酒女哭道:“我知道了,你就是嫌我老,嫌我丑…”又指着宝瑈骂道:“你就是恋着这个狐狸精…”
宝瑈指着自己鼻子诧异道:“我?狐狸精?”
远扬见她屡次攀咬宝瑈,深负娲皇补地穿救黎民之恩,愈发大怒,冷冷笑道:“好。我就是嫌你老、嫌你丑。我宁愿终生鳏寡孤独,也不愿与你作夫妻。满意了吗?”
实指望把她骂跑了得了,哪知恩奢酒女羞恼激射,气得失去了理智,竟几步跑到淮水边,作势欲跳。
远扬见了,忙站起身来:“你作什么?!”
恩奢酒女哭道:“你要不答应,我就跳入这淮水!”
宝瑈也惊得站起来:“你,这,别啊!”这什么走向啊,简直陡生变故?
宝瑈一开口,便被迁怒,恩奢酒女将自己失败全赖在宝瑈身上,又指着宝瑈一顿臭骂:“你少掺和!你别以为有娲皇撑腰就能欺负我们弱小人类!”
宝瑈呆住:“我欺负你们弱小人类?”
远扬耐着性子试图劝解:“恩奢女,你听着,我实志不在婚姻。我的志向是寻仙访道逍遥游。你何必强求呢?”
恩奢酒女听了,两泪横流:“你说的是真心话?”
远扬发誓道:“当然是真的。你放心,我不娶你,也不会娶别人。这位宝瑈,实为男性。看似少年,实则已近百岁高龄,我怎可能、又怎敢恋着他?你快回来吧,以后好好酿酒,找个更值得的人。”
恩奢酒女听了,良久无语,任泪水狂流。
远扬伸出手等她回来。
恩奢酒女内心灰败到极点,忽然面容扭曲地一笑:“我诅咒你,下世也托生为女,所盼所求皆不得!一世不报,我咒你两世,两世不报,我缠你十世,定要亲眼见你鳏寡孤独才罢!”
远扬刚想言语,恩奢酒女已经转身纵入淮水。
远扬水性好,即刻下水去救,很快将恩奢女救上来,责怪道:“你何必呢?”
恩奢女被凉水一泡,终于冷静了,紧紧依偎在远扬臂膀上,贪恋片刻的亲密接触,心知无缘无望,流泪不止。最终不发一言,仍是起身去了。
远扬大为无语,从此愈发恐厌世间女子,任他金闺、玉质、天后、仙女,横竖不搭理就完了,只一心要独善逍遥。
宝瑈旁观这一切,忽然想起风里希曾说“经年痴心妄想,九窍不制,则会一朝入魔”,这恩奢酒女恐怕就是此例。难道这就是“情”?竟有这许多百般恶赖威胁辖制之态,倒有些疑惑了。究竟哪里不对?
忽然灵光一闪,想道:“远扬与恩奢酒女虽‘同为人类’,却又‘并非同类’,即便结为婚姻,亦必陷于忧忿龃龉。是了,定是这样!”
又难以自制地想起风里希,倘若它——现在是‘他’了——修炼到太昊帝俊那样的神格、能与她比肩时,是否有资格向她求婚?
宝瑈惆怅起来,又深恨自己资质愚顽,不能加速步入神域。
只要能一步一步靠近她,那怕千年、万年,他也愿意。
……
然而他不知道,那有千年万年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