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荻花飞雪芦灰沉，大道纵横淫水止
山中日月极速，倏忽，隆冬至，天地寒。风里希经过胎息之眠，终于醒来——她本不该如此之快，究竟是心中仍有责任挂累，煎心焦首，故不肯久睡。
此时宝瑈正拿着玉瓢往浴桶里添置白雪，它小心地避开风里希的身体，总归是怕冻着她。玉瓢贴着桶沿，轻轻倒入白雪，忽见雪水翻涌，水声忽喇，风里希游动起来——潜龙，乍醒。
宝瑈忙抬头一看，只见风里希甩甩长发，水珠四溅。
宝瑈欢喜地跳起来：“风希！你终于醒了？”手中玉瓢一扔老远。
风里希定神静气，调整呼吸，睁开那双水杏般的明亮眼睛，缓缓环视四周，见宝瑈在旁，问道：“我睡了多久？”
宝瑈扳着手指数道：“有三个月了。”
大荒计时三个月，人间又已十五载矣。
“这么久了…”风里希微微皱眉，吩咐道：“帮我取衣物来。”
宝瑈忙取来衣物放下，不等风里希吩咐，自行转身出去了。风里希见状，微微一笑，暗忖道：宝瑈这个小石灵，竟生礼仪之心，果然进益了，可喜可贺。
风里希收敛龙身，抬手施法，风干漆黑乌光的长发，随意挽个儿，用一支钗固定住，并无其他花儿粉儿装饰，冰雪之姿反而愈发耀人眼目。缓缓穿好衣物，天衣翩翩，裙幅褶褶，步履轻盈如有风，走将出来。
宝瑈背对着风里希，脸色爆红，头也不敢回。它心里很急，不知道自己脸耳发热是什么回事，浑身都不对劲。
风里希对宝瑈异状浑然不觉，径直步入倚天神剑所在石室，掣剑在手。倚天神剑重达万钧，洞府隐隐为之震颤。
宝瑈顾不得自己的失常，跟进来问道：“风希，你要做什么？”
风里希未回答，提剑走出了洞府。
宝瑈紧紧跟在后面，追着问：“风希，你饿不饿，吃点东西吧？我煮茶给你喝？”虽然厨艺不咋地。
风里希头也不回：“不必。”
如此情势哪能容她喘息？
风里希出得洞府，便腾转法身升至山巅，眺望四极。
宝瑈站在底下仰头望着她，显得十分渺小。
风里希望着向东南倾倒的大地，并那滔滔不绝的流水，陷入沉思。
此番地维崩兮天柱折，实属万古浩劫。人民已为此持续受苦数十年。如今天火止熄，大水却尚未归道，浩洋而不息，先疏之？先堵之？
早已听得东南海洋中有巨鳌上岸食人，冀州有黑龙兴风作浪，人民苦不堪言。
故此与羲皇议定作倚天神剑，欲图斩杀，可惜补天消耗甚巨，有心无力，竟迁延至今。
如今苍天已补，四时复常，而人间依然哀鸿遍野，怨气冲霄，横奔逆激日夜流。
回想上古之时，天地初开，清气上浮，浊气下沉，她与兄长太昊或穿梭云中，或卧于山巅，听松饮风，餐霞吟雪，俯仰天地，何等逍遥。
可后来，那些神明与人类妄生贪欲，争相苦斗，酿成今日这等崩坏局面，四海八荒之中流窜着各种妖兽狡虫，祸害人民。
天帝亦曾派出各路神将清扫荡涤，然而其中最为凶暴的，就属那巨鳌与黑龙，各雄霸一方，众神竟不能裁治，乃至为害至今。
风里希法身又纵长几分，只见南方汪洋里，漂浮着几座黑色岛屿——实为巨鳌之背。又见冀州分野上空黑云翻滚，电闪雷鸣，传出隐隐龙鸣。
如今欲斩巨鳌、杀黑龙、止淫水，恐怕又要耗去数百年乃至上千年修为。
风里希轻叹：即便身为神明，也终将解化，复归混沌，不若补缀天地，方不负这遭造化。
风里希心意已决，敛衣持剑，飞身而下。
大荒山四处水泽已然上冻，各处芦苇也已干燥，无边无际的枯黄缀着芦花白雪，在寒风中狂舞。风里希手持倚天剑，一片片地收割着芦苇丛。
宝瑈在一旁抓耳挠腮，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忽然灵机一动：素日曾于人类图话上见过人类农忙收割打场之景，大抵相同，便上去将割下来的芦苇抱到山坡上，归拢到一起，垛成小山。
风里希身若游龙，俯冲低飞，斩割芦苇。见宝瑈勤奋，不由得抿嘴一笑。宝瑈忙得大汗直流，忽见风里希一笑，心中大畅，不由得也笑起来，更为起劲。
风里希仗着神力并神剑，很快就将芦苇收割完毕。宝瑈此时还在努力地搬运堆积，可跟那无边无际的芦苇比起来，它堆的芦苇还不足万一。风里希降落至它身边，笑道：“好了，宝瑈，不必忙了，这样终究太慢。你且退后，待我使个法儿。”
宝瑈听说，站直身子，一面擦着额上的汗，一面退到风里希身后。
风里希深吸一口气，手腕轻转，倚天剑在她手中舞动，卷起强劲气旋。芦苇随风而动，渐渐拢至一处，聚集成几座巨大的苇山，从下往上望去，足有天高。
风里希命：“取火来。”
宝瑈忙跑到洞里，取了松脂燃盏来。
风里希取过火，投入众苇山，顷刻间，火苗窜起，越烧越高，风助火势，火借风威，噼噼啪啪、哔哔啵啵，爆响不停。
风里希与宝瑈退后，站得远远的，看着那苇山烧成一座座火焰山，烟火冲天，红透了半边天。
风里希恐烈火烧山，波及生灵，便不回洞府，盘膝坐在一旁，守护监视，宝瑈见状，也学着风里希的样子，盘腿坐下，在旁陪侍。
风里希见宝瑈寒冷，命它回去，宝瑈那里肯，裹紧衣袍硬是挨在旁边，随着夜深高寒，难免瑟瑟抖将起来。风里希又催它去，宝瑈依然不肯。风里希道：“罢了。你既然执意不去，取些松枝来向火吧——终是修炼尚有欠缺。”宝瑈吐吐舌，忙起身去松林捡了些枯枝来，在面前燃起柴堆，幽蓝苍穹下，火光跳跃，映照着神祇与石灵。风里希静默地望着燃烧的苇山，并不轻言妄动，而宝瑈却好动不已，一会儿往火堆里加柴，一会儿用松枝拨弄火灰，一会儿又侧首偷看风里希沉静容颜，乱动个不停。开头闹得很欢，却又后劲不足，到了后半夜，竟频频瞌睡脑袋乱点，身体前仰后合东倒西歪，最后一头倒在风里希肩上，美滋滋睡着了。宝瑈在睡梦中蹭蹭风里希，闻见风里希衣上那杜衡薛荔的清芬——本有安神定志功效——愈发心满意足，睡得更加香甜。
风里希素来视它为婴儿赤子，并无他念，见它睡了，便没有唤醒它，乃是正襟危坐，任它倚靠睡实。
这几座苇山在大荒之地直烧了一天一夜，次日午后方渐渐止熄，只余大量灰白色芦灰，微微冒着青烟，里面偶有火星闪烁。
风里希同宝瑈守候良久，见芦火熄灭，芦灰滚烫，已无火灾之险，便回洞府修整。
宝瑈自然又去忙着打净面水，又忙着蒸金芝、煮玉髓、烹松茶…
风里希简单洗漱完毕，便取过宝瑈平日所用红色矿石，在岩壁上绘制了简单地图，在上面圈圈点点，思索着如何裁治。自从地倾东南以来，三巴三峡、九曲九川、九泽九渊各处，俱各狂奔激荡，左冲右突。为今之计只有先暂缓其狂流之势，使之各归水道；再重作天地支柱，才可复归自然平衡。
一时宝瑈安排了一桌补物来，风里希唤宝瑈同坐同食。宝瑈自是欣喜，心想如果能够同风希永久如此就好了。
用餐完毕，宝瑈又拿出人类图话，缠着风里希问这问那，无非是那些他好奇已久的婚丧嫁娶、琴瑟书字、蚕桑畜牧之事。风里希笑道：“我说你本末倒置。神明虽自众生来，但人间种种并非你我本分之事，多少人终其一生苦寻超脱之道皆不得其法。如今你且苦心修道，以巩固真性、中和靖念为要，如此日后无论何往，皆不会迷失本真。我且告诉你经诀，你继续依此练习吞吐呼吸之道，方为正经。”
宝瑈忙正襟危坐，凝神倾听。只听风里希念道：“…履践天光，呼吸育清。神合其气，气合体真。神能入石，神能飞形。太和充溢，骨散寒琼…”并指点其穴位呼吸。
宝瑈听了，觉得好是好，就是听起来太难，不免露出犯难的神色来。风里希见了，笑道：“若在人间，你也算得上耄耋之年了。如今仍是这情态，说你是个痴儿也不算冤枉你。你若是对人间如此好奇，改日我带你到人间走走便了。”宝瑈听了喜得拍膝画圈，口里嚷着：“好风希，可是你说的！定要带我去！”情不自禁地想要冲上去抱住风里希。风里希早已察觉，在它冲过来的一刹那，手疾眼快，伸出一掌，抵在其胸腹，将它推开去，笑斥道：“痴儿休得无状。你当我带你去顽呢？你是要帮我干活的。”宝瑈道：“愿意！愿意！”喜形于色地收拾了器皿下去，手舞足蹈，又忍不住倚窗自笑。
风里希察看芦灰已冷却，便同宝瑈计议道：“如今我欲先以芦灰加高主干水道两侧，使大水尽归归道，再以芦灰吸收小泽以造丘陵。欲作此工，需用法身。如今便把你缀于我发间，随我变化。你欲窥视人间，在我肩上即可。记得抓紧，别掉下去了。”
宝瑈大喜应诺。
风里希便徐徐展开法身，先将耳畔几缕头发松松编了一个辫子，将宝瑈“络”在其间——远观如白珠缀于青丝。反观宝瑈，宛若置身玄纱之幕，双手各执纱帐，同风里希交谈，十分妥当。
风里希便抟了芦灰，先紧着那些水势暴烈之处修补——如今天寒地冻，九曲西半段已冰冻，流势尚可，九渊九泽水势最为猛烈，是关键处。风里希法身搬运芦灰，铺设、阻挡、导流…
宝瑈在其耳畔发中，但觉跌宕起伏、天风泠泠，随着风里希时而直起时而俯身，忽入云中，又直下江河，不禁目眩神迷、石心泵泵、骨酥脚软、百骸皆惊。只有嗅觉愈发敏锐，鼻端传来风希发间清芬直沁心脾…宝瑈把心一横，能得如此，便死也没什么好怕的。
正自胡思乱想，忽又觉得身体向前倾倒，几乎倒转，风里希在俯身低头，宝瑈忙牢牢抓紧手中的发丝。只听风里希的声音自头顶传来：“宝瑈，你此时向下看，便可看见民居了。”
宝瑈闻言向下望去，只见山谷间一座座小方块并木土砖石皆排列有序，其中有人类在活动。从它此时的角度看去，那些人类小的就像蚂蚁一样，有的在耕种、有的在渔猎、有的在负重而行…
风里希道：“这边还好。越往南，越糟。”
宝瑈未及答言，只觉身体忽又后仰，随着风里希的起身，它也随着直入云霄，眼前浮着团团滚滚的白云。它随着风里希的步伐，看得更高更远，转眼又已越过了几个山头。
天地宇宙怅寂寥，山势川形阔复长。
而它是如此渺小，若不是站在风希肩上，它何能得见如此世界？又想到自己此刻虽在风希肩上，看似近之至，细思又实在离她太远。她是具有如此神威的伟大神女，而它不过是小小一块石，教它如何缩小与风希之间的差距…思及此，石心猛地大恸起来。
而风里希哪知宝瑈胡思乱想情志生魔，按照预先设想，先大致将那些狂流减缓，再图其根本，修补地穿。
她俯瞰山海，忽见南海中那三座黑色岛屿动了起来，逆着洋流向北而去，度其方位，似乎要去往东海。其游速与她的瞬息千里相比，自然算作缓慢，可同人类相比，则算得上翻江倒海般嚣狂了，恐怕用不了几天，就会到达东海海域。风里希一只手按住腰间的倚天神剑，面容肃穆，空气不知不觉已凛冽了起来，冻得宝瑈连打数个喷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