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祝璟先师
节度使府长廊上,北胤煜聂极星两人在月光下伫立,他们的影子在青冈石的地面上重叠……
里屋中,墨浅枫点着灯,在跳动的烛火下,仔仔细细地翻看祝璟医经。
祝璟,是百年前北懿国最负盛名的医师,少年天才。百年前北懿相帝时大疫三次,灵帝时大疫五次,先帝年间疫病流行更甚。成千累万的人被病魔吞噬,以致造成了十室九空的空前劫难。
那时祝璟行医游历各地,亲眼目睹了各种疫病流行对百姓造成的惨重后果,也借此将自己多年对伤于寒邪类疾病的研究付诸实践,进一步丰富了自己的经验,充实和提高了理性认识。
经过数十年含辛茹苦的努力,终于写成了一部名为《祝璟医经》的不朽之作。
其中记载了祝璟对人体被寒邪所伤所致疾病的各种论述,和极其有效的方药。总结了前人医者的经验,是百年前的医学集大成者。
百年来,祝璟医经引得无数医者追捧传抄,祝璟更是被无数医家奉为师祖,尊称为祝璟先师。
可此次疫乱,明明是按照祝璟医经中所载方药,处方论治,可时至今日,起效甚微……
敲门声响起,墨浅枫翻看书页的动作未停,头也未抬,道,“进……”
“商珏……”墨苒端着茶盏进来,“夜里看书伤眼,你将这杯茶喝了吧……明目的……”
墨浅枫听见她的声音,起身将茶盏接过,“多谢你,阿滢…”
墨苒轻轻摇了摇头,转眼瞥见墨浅枫书案上的油灯中,油似乎少了些。
她拿起小油壶,将油添进灯中,灯芯噼里啪啦,油添进去的瞬间,那火苗忽明忽暗,又在一瞬间明亮的起来。
墨浅枫注视着她此番动作,烛光在她的脸上跳跃,她眸光温柔,动作轻缓。
两人如此这般情景,像极了平常夫妻成婚之后,幸福而又平淡的生活,墨浅枫突然就想让时间定格在这一瞬。
直到他看到油灯中的火苗跳跃,又一下子明亮。他好似突然明白了什么,心中的迷雾仿佛被一道强而有力的日光照耀,前路变得明了起来。
他惊呼一声,猝然站了起来。又突然凑近看着那燃烧的火苗,墨浅枫喜形于色,兴奋地开口,“阿滢!!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说着,他猛的一把抱住呆在原地的墨苒。只一瞬,他便放开,一边转头伏在桌案上,翻着祝璟医经,一边还在嘴里喃喃着什么。
由于祝璟医经在这百年来,被医家们奉为神作。所以疫乱初起,染病之人出现恶寒发热之象,医者们皆认为这是寒邪侵袭,阻遏卫阳所致。因此,在治疗时也多用辛温之药,以热制寒。
可他们忘了,疫毒之因不止有寒,还会有热,倘若此次漠北疫乱是由热毒所致,那用热药治热,便是如火上浇油,使得热势更盛。
这也就是为何,这几个月,医者们用遍祝璟药方,仍然未得良效的原因。
墨浅枫隐约有些记得,祝璟先师就曾在祝璟医经的最后一篇记载过,热毒致疫的案例。只不过祝璟一生致力于寒邪致病的治疗,祝璟医经也大多记载的是寒邪致病的治疗之法。
对于温热毒邪致病鲜少提及,也并未赘述,因此并未引起医家们的重视。
墨浅枫眸中透着兴奋,他要将这一想法记下来,明日告诉鲍娘子……若是当真如此,那漠北城的百姓便有救了……
墨苒被墨浅枫这突然一下抱住,脑子瞬间一片空白,以至于墨浅枫早已伏在桌案边,她才回过神来。
怀中仍然残留着墨浅枫方才的温度,他的身上带着药香,是一股独特的味道。
她看着墨浅枫伏在桌案上,认真的侧脸,以前怎么没发觉,他竟是如此好看……
墨苒看着看着,又想起墨浅枫方才的动作,不自觉红了脸。
…………
翌日一早
北胤煜清点完车上制好的棉布,便要带着魅夜入帐。
原本他是不用亲自去的,可北胤煜自来漠北,还未见过鲍娘子,也未亲眼见过染病之人是何种境况。
因此,他不顾周廉苦口婆心劝阻,执意前往。
一旁的墨浅枫垂眸,握紧了拳头,待北胤煜就要转身离开时,他终于开口。
“殿下……请您带商珏入帐…”
“商珏……”墨苒见墨浅枫如此,不由得低声唤出了声。
鲍娘子帐中凶险,那地方全是染了疫病的百姓。虽说墨浅枫是医者,这是他应尽的责任,可墨苒还是不免担忧。
墨浅枫察觉到她的动作,宽慰似的拍了拍她的手背。
北胤煜闻言定睛看向眼前人,墨浅枫规规矩矩地行礼,脸上却是坚定不移的神色。他有些好奇的开口,“为何”
墨浅枫又一次开口,“商珏寻遍古籍,对如今的疫病有些新的想法,想入帐请鲍娘子指点……”
“你随我去便是……若是真能寻得良方,也算是救漠北于危难……”
北胤煜大手一挥,应下他的请求。将棉布戴在脸上,便往府外走。
墨浅枫欣喜过望,转身跑回房中收拾药箱,墨苒也紧跟着他回房帮忙。
聂极星跟着北胤煜跑出来,唤了一声殿下。
北胤煜应声停住,回头看她。
少女发丝跑的有些凌乱,她的双颊被寒风吹的有些红。唇瓣轻启,一开一合说着什么,北胤煜只看着眼前少女白里透红的脸颊,以及殷红的唇瓣,却全然未听清她说了些什么。
他的喉咙有些干,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殿下……殿下……”
聂极星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北胤煜才回过神来。
“你说什么”
聂极星被他这一问,有些愣住。感情她说了半天,这位一句也没听进去
“今日我要去城南的一处小院看看……”据聂极星知道的消息,无良仙姑曾在那里住过一阵,她要去看看,师傅还在不在那……
她本是不想告诉别人,自己偷偷去便是。奈何北胤煜一早便下了严令,任何人出节度使府,都要知会过他才行,因此她才跟了上来。
北胤煜听她如此说,也知道她非去不可,于是他低头摸索着,从衣袖中拿出一个全新的,缝制好的棉布,递到聂极星眼前。
嘱咐道,“自己当心些……早些回来……”
聂极星有些错愕,北胤煜的队伍从京都出发时,不知漠北城中的情形。只想着将能带的药材全都带上,已然初春虽然还有些寒冷,但想着天气总不至于像严冬那般,便将棉布减了量,将其余的物资又多带了些。
没成想,到了漠北才发现棉布竟还有此番妙用,因此他们虽然带来了的物资,但城中的棉布依旧短缺。
由此,节度使府中众人仍戴着那日入城时,墨浅枫给他们的棉布。
几日下来,已有些污渍,系带处的针脚也有些脱落,这样的棉布戴在脸上,只是聊胜于无而已。
可众人仍是想将就戴着,将那些新制好的棉布,用在刀刃上,避免更多人受难。就连北胤煜脸上戴的棉布,也是如此。
此时聂极星低头看着北胤煜手上的棉布,思索片刻,伸手接过。那棉布仿佛带着他的温度,竟灼烫着她的手心。
她胡乱的回答道,“多谢!殿下也当心些……”
城南她是一定要去的,师傅也是一定要找的,可节度使府中现下还有这么多孩子,若她因为戴的棉布破损,不慎将疫毒带回来,那可就得不偿失了。
如此想着,她将新的棉布戴在脸上,翻身上马,策马而去。
北胤煜看着她离开的背影,亦是翻身上马。坐好后,余光瞥见墨浅枫提着药箱出来,魅夜驾着后面载棉布和药草的马车,三人准备出发。
周廉立于节度使府门前,有些担忧的嘱咐,“殿下,万分当心哪……那棉布万不可取下……”
…………
鲍娘子帐中
此地位于漠北城西的一处荒地上,初来漠北时太医署便选定了这块地方,要在此处扎寨,作为那些染病了的百姓的栖身之所。
十几里的荒地上,不过一日便在军民齐心协力下,全都扎起帐篷。几十座白色的帐篷从山脚延绵而去,一眼望不到头,尽是白花花的一片。
太医署和民间诸医起初几人分管一个帐中的病人,后来一人一帐,再到现在便是一人管几个帐中的病人。
他们每日焦头烂额,忙的不可开交。煎药,让病人服药,在帐中喷洒特定的药汁,在帐外焚烧防疫气的药草,无一不是亲力亲为。
彼时,帐中又有染病而亡的人被包在裹尸袋里抬出来,被守城的护卫拉去焚尸地焚烧。鲍娘子刚将今日要用的药材分发下去,正在帐外与一位医者焚烧祛除疫气的草药。
北胤煜三人来此地时,看到的便是此番场景。
三人下马行至跟前,北胤煜唤了一声鲍娘子。
眼前的人头发越发花白,身形也更为消瘦,鲍娘子闻言转过身来,她的脸上戴着早已破旧不堪的棉布,眼窝凹陷,眼下青紫。不过几个月,鲍娘子已与当初在京都出发时大相径庭。
鲍娘子看清来人,顺势行礼,“下官见过殿下……”
北胤煜掩住心中的情绪,忙将人扶了起来,将带着棉布和药草的车马牵入营地。
北胤煜召集诸医,墨浅枫在众多医者面前说出了自己对此次疫病病因和治疗的见解。
温毒致疫……
听到这里,鲍娘子眸光闪烁,这几个月,他们都是从寒气致疫入手治疗,起效甚微。她衣袍中的手紧了紧,温毒,温毒,她怎就没有想到……
鲍娘子稳了稳心神,看着眼前不卑不亢,字字句句有所依据的墨浅枫,她露出赞许的目光。先前,倒是小瞧了这个年轻人……
还未待墨浅枫说完,便见一位胡子花白的老太医拍案而起,“竖子!!你如此言语,莫不是觉得祝璟先师于医道不精”
墨浅枫不卑不亢,拱了拱手答道,“大人言重了……祝璟先师乃医道先祖,商珏怎能置喙,可先师医经分明提过温毒致疫,只是未详细说明而已。我们又怎能只知其一……”
“住口!!”
那老太医的脸气的通红,他四岁启蒙,幼时起便熟读祝璟医经,祝璟先师在医道上的理解,他望尘莫及,这一生都在追寻先师的脚步。他年近古稀,对祝璟先师的理论更是近乎狂热的崇拜。如今在哪里来了个无名小儿,就敢如此大放厥词,真是放肆!
“你如此行事,你,你,你是数典忘祖……!!!”
在座的医者面面相觑,他们行医都是追寻祝璟先师的脚步,祝璟先师在他们心中而言,那是宛若神祇般的存在。怎能让一小儿胡言乱语,此时那些医者也已坐不住了,皆窃窃私语,指着墨浅枫的鼻子骂数典忘祖!
那老太医见此,转而对座上的鲍娘子拱了拱手,道,“殿下,鲍大人……若此等无知小儿在帐中,只会妖言惑众,还请殿下将此人带走吧……哼!”
说罢,那老太医便拂袖而去。座下的医者也都三三两两离开,眼中满是对墨浅枫的鄙夷。
墨浅枫看着眼前的场景,一种挫败感油然而生。半晌,他向座上鲍娘子行了一礼,“是商珏失言了……”
是啊,祝璟先师百年盛名,祝璟医经更是学医之人熟读于心之物,祝璟先师不会有误,也许是他错了……这世上可能本就没有什么温毒……
鲍娘子应声开口,“我倒觉得……可以一试!!”
墨浅枫抬眸,眼中有泪光闪烁。
“只不过……如今这帐中怕是无人敢试,我们作为医者,也要问过病人的意见……我替你在这帐中问问,可有人愿意一试。”
墨浅枫颔首应是,“多谢大人……”
鲍娘子见他如此,又补充道,“如今这帐中也已住不下人,若是此法可行,今后城东染病的人,便由你来治……届时,我再派几个帮手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