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装把大的
林繁星没接话,只是朝着白幼宁礼貌地点了一下头。
她带着毓姝走进客厅,不过才十天,客厅就和上次来时看起来大不一样。
原本深绿典雅的天鹅绒窗帘,如今换成了灰粉色的绸缎面料。穿透窗子的风一吹,便荡漾起来,像夜月下湖水泛起的波。
客厅正中摆放的皮质沙发,也换成了时下很流行的一种厚布碎花样式。
白幼宁新奇地四处张望,只觉得鼻尖都萦绕着一股清新的味道,说不上来是什么,但是很好闻。
她好奇地问道:“这是什么味道啊,好好闻。”
林繁星脚步不停,一边引着她们去聚会的偏厅,一边回道:“只是熏香而已。”
显然,她认为白幼宁不值得浪费口舌去说些什么,也许——说了她也不懂。
毓姝自然也闻到了这股味道,她品了一下,心中了然。
笃定地说道:“是紫兰冷香吧。”
“是呢。”林繁星笑得真诚了一点、
“我不喜欢那些烟熏火燎的味道,这个香不用点,光是摆在那,就幽幽地散发着味道。有事烦躁了,闻一下,还能凝神静气,我很喜欢。”
“你这样一说我突然想起来了。”毓姝稍一回忆,就想到了上一次闻到这样的香是在哪里,“现任冀州司令的夫人和你是亲姐妹不是?”
林繁星笑笑:“不是亲姐妹,是叔叔家的姐姐,我猜你们也应当见过。当初我堂姐父的父亲,任冀州总兵,正好在你父亲手下做事的。”
“怪不得,那天见嫂嫂就觉得嫂嫂眼熟。”毓姝假装惊讶。
两人半真半假说笑,脚步不停,一拐弯就到了偏厅。
偏厅里已经有几位雍容华贵的太太、小姐等在那里,三三两两和声细语地聊着。她们刚一走进偏厅,众人的视线就投了过来。
坐在钢琴前面的一位姑娘局促地站了起来。
林繁星扬声笑着,给众人介绍毓姝和白幼宁。
然后又向毓姝引荐在座诸位。
“这位是上海教育部部长杨部长的夫人,这位是交通部次长周次长的夫人和女儿,这位是工商部次长郑次长的妹妹……”
毓姝随着她的话一一见礼,在场诸位无不是上海行政机关要员的家眷。
就算某些人丈夫身份不显,从林繁星的口中,毓姝也能猜出其背后的势力到底来自哪派哪支。
她谢过林繁星引荐,然后不动声色地环视一周,将每个人都记到脑子里。却发现,林繁星漏掉了钢琴前的那个姑娘。
但她没有去问。
她拉着白幼宁寻了个空地坐了,小声问:“你看那边,钢琴边上的女孩,你认识她身上的校服吗?”
白幼宁闻言看过去:“如果我没看错,傅明秀就是那所学校的学生。”
她同样小心翼翼地凑近毓姝,用一种极小的声音询问。
“那人是谁啊。”
“我怎么知道。”
“不知道你问她干嘛。”白幼宁一脸莫名其妙。
毓姝轻轻摇头,说:“我也不知道,但是从刚才进门,她就一直在看我,我不记得什么时候和这样的人打过交道。”
“不会是傅明秀失去母亲,满心仇恨。知道今天咱们要来,所以提前买通自己的同学,要往咱们的茶杯里下毒,以此达到报复三土和楚生哥的目的。”
白幼宁一副自己已经猜到真相的戒备样子,让毓姝哑口。
她无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转头去找别人说话。
随她便吧。
本来今天也没准备让她派上什么用场。
而她有她要做的事情——建立起属于自己的情报网。
这情报网的成员,自然是各位高官的夫人、姐妹、女儿。
自古以来,每个成功的男人背后都一定有一个成功的女人,为其架桥铺路。很多秘而不宣的消息都是通过女人的聚会,在细微话语中,引导、分析出来的。
乔楚生他们走的这条路,不光需要计谋、勇武、钱财、兵刃。
有的时候,还需要一些女人的枕头风。
正如毓姝需要她们一样,她们也同样需要毓姝。
“金小姐,我上个月也是刚从北平回来,还听佟夫人说起你,当时只觉得可惜哦,没能见上一面,没想到回到上海了,居然见到你了。”
杨太太率先开口:“我还听说你开了个会馆是吧,里面卖的是正宗的宫廷菜,有时间定要去尝尝的呀。”
“我去吃过,味道真的不错,和我在北平小住时吃得一样。只不过上次去的时候,没有机会见到金小姐。”
这次是周太太。
“那索性过两日我给大家下帖子好了。”毓姝双手轻轻一拍,“正好尝尝今年新启坛的满园春。”
“满园春是什么?”白幼宁立马就问。
毓姝立马就感觉到了白幼宁的可爱之处。
有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也挺好的,至少在无知的时候没有那么多需要遮掩的负担。
看着同样迷惑,但是又装成毫不在意的太太团们。
毓姝提高声音给白幼宁解释:“满园香是一种酒,也没什么特别的。只是酿酒用的容器、浸泡高粱的水、蒸粮的柴、发酵的酒曲都不太一样而已。
容器前期不能用木桶,得用下过第一场春雨后的老竹。水用的是冬天最后的一场雪,这样的雪下了一冬天才干净。柴是挂了霜的松木,阴干之后慢慢熏烤,酒曲也要从梅子上得来。”
“如此再蒸馏、窖藏,在地下至少埋五年才能起出来。泥封也是蜂蜜混了细细筛过,用火烤去了生气的黄土裹的。
等喝的时候,拍开泥封。扑面而来的香气正如同冬雪消融、万物生长,满园子都能闻到,所以取名满园春。”
白幼宁夸张地瞪大眼睛:“这么复杂。”
毓姝心中暗笑,面上却还要做出一副司空见惯的表情。
“其实也还好,若说再复杂的做法也不是没有,只不过现在时局这么乱,谁又有什么心思做酒呢。”
她谦逊地一点头:“只能委屈各位夫人了。”
白幼宁:“……”
这让她装的。
-
吃过午饭,又喝了茶,毓姝便提出了告辞,其他夫人也顺势一起提出离开。
林繁星将她们送到门口。
直到坐上车,车都开出傅家好远,白幼宁还心有余悸地朝身后张望。
她一副敬谢不敏的表情,拒绝道:“以后再有这种事,我可不去了。”
“为什么?”
“太无聊了,我不适应。”白幼宁回想了一下刚才的场景,打了个冷颤,太可怕了。
她完全不能理解。
“从咱们进到傅家开始,差不多待了四个小时,这四个小时不是在说吃的就是在说穿的,要不然就是谁家孩子怎么样,谁家又出了什么八卦。”
“花边小报出身的记者不喜欢八卦?”
毓姝表示怀疑。
白幼宁义正词严为自己正名。
“首先,新月日报不是小报,它的发行量很大。其次,我喜欢的八卦都是能成为社会热点新闻的,而不是这种炫耀衣服、首饰还有老公的口水话。”
“你觉得他们说的都是口水话?”毓姝有些累了,将手肘放在车门上,撑住脑袋。
她想了想,问:“你觉得,以你职业记者的身份来看,今天他们说得最有用的话是哪句?”
“最有用的……”
白幼宁很快就给出了答案。
“看是负责报道哪块的了,如果是经济板块,那就是工商部次长的妹妹说他哥哥马上要升迁。”
“工商部次长上位,上海经济局势前途未定。”
她甚至还灵机一动给出了标题。
“如果是娱乐板块那就是。”白幼宁继续说,“教育部部长夫人吐槽她隔壁家的小姐去当电影明星——虽然不知道是谁,但是应该这么写……”
“呃,不用了。”毓姝打断她。
初春午后的阳光和煦而又温暖,车子行过喧闹的人群。
生机透过车的缝隙,将路人的高声低语传进这方狭小的空间。
柔和、满足、安宁。
毓姝有些困了,轻轻阖上眼睛,任由阳光打在眼皮上,呈现出一片温暖的橙色炫光。
白幼宁有些怵她,见她闭上了眼,以为不愿多聊,自觉地闭上了嘴巴。
车内顿时寂静,只剩下汽车发动机的嗡鸣声。
“你关注的点也不能说不对,但是思考方向错了。”毓姝突然说道。
“什么?”
白幼宁倏然间没反应过来,待她的脑子将毓姝的话缓慢地跑过一遍,赶紧开口。
“为什么错了?”
“因为你把重点放错了。”
“我想先听一下你的想法,你觉得傅家为什么要宴请我们?”
毓姝依旧闭着眼。
她声音徐徐不紧不慢,似乎是在引导。
白幼宁想了一下,刚想说什么又自我否定地摇摇头。
半晌,才不确定地说道:“因为想要和你套近乎?你知道了他们当初的算计,所以他们害怕会和你生出嫌隙,借这个机会弥补一下。”
“继续。”
“还有?那是试探,总不能是为了感谢吧。”
白幼宁都觉得自己幽默。
闭目养神的毓姝却睁开了眼,她有些意外,唇角向上勾了勾。
“为什么不?”
“我想林繁星应该很开心自己可以当家做主,她随便找个借口组局来谢我,也不足为奇吧。”
“你这太离谱了,那可是她婆婆。”
白幼宁不赞同她的说法,林繁星看上去并不像那么冷血的人啊。
她觉得毓姝将人看得都太坏了。
毓姝嗤笑:“只是名义上的婆婆而已,又不是自己丈夫的亲娘。再说了,傅太太看上去也不是什么聪明人,怕是平素也不少给她添麻烦。这么个大麻烦让我给她解决了,她凭什么不谢我。”
“我替她间接解决了麻烦,她介绍人给我认识。”
“那也太牵强了吧,怎么说也是一个屋檐下住了那么久的人。”
“你看到傅家的摆设了吗?”毓姝问。
白幼宁点点头:“看见了,怎么了?”
“从傅太太抓走不过十天,但凡有点感情的都在想方设法捞人吧。可林繁星不光有心思组织什么聚会,还把傅太太在时的全部家具全都换掉了,这说明什么?”
“说明她嫌傅太太晦气。”毓姝笑了一声。
白幼宁还是不太相信,但是回头细想,又觉得毓姝说得很有道理。
“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想不到林繁星看上去哈。”白幼宁摇摇头,“人心不古,世风日下,真是太坏了。”
“这不是很正常?”
毓姝道:“成王败寇罢了。”
“还有呢。”
毓姝继续问。
“还有什么?”沉浸在气愤中的白幼宁懵了一瞬。
然后才想起来毓姝刚才问她的问题,她还没有回答完。
“不然。”她深吸一口气。
“你就直接说吧,别这么折磨我。”
“如果你承认,你脑子不好用的话,我可以直接告诉你。”
白幼宁强忍住:“请问,你们的脑回路都和正常人不一样,我想不到也很正常吧。”
“这就是你要学的必修课。”
毓姝声音凉凉。
“都直接说给你,要你何用?”
“所以?”白幼宁朝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她算是发现了,毓姝是软硬不吃的,至少对她是这样的。
她生气,毓姝当她是空气。
她放低姿态,毓姝又嫌弃她的智商。
白幼宁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了。
幸好难为人不是毓姝的主要目的,不然现在白幼宁的坟头草已经两米高了。
没有再继续为难白幼宁,毓姝直接说道。
“你不要小看了这种女眷的聚会,她们本人虽然没有做出什么成绩,但能混这种太太圈的都是有本事的能人。”
“聚会本质就是为了信息互通。”
毓姝给她举例子:“好比你提到的工商部次长要升职的消息,这要分两个方面来看的。如果他妹妹不是真的蠢,那郑次长升为部长就是板上钉钉的事情。
不然谁会在这个关头将此事说出去呢,是生怕自己的政敌不够多,都守着道德底线不会截和他吗?”
“当然不排除郑夫人想要借哥哥的名头来炫耀一把,但如果此事确定。郑夫人口中露出一点还不能见报的政策,就足够很多人家翻身了。”
“这就是先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