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小白受难记
“至于你所说的另一件事。”
毓姝轻笑了一下。
“我猜应该是跟她丈夫意见不合的人吧,或者是最近下马的某位同僚。
她这是在告诉大家,她们两家不合呢。”
“不然青天白日的,有谁肯这样去得罪别人呢。”
祸从口出的道理,这些太太小姐怎么会不懂。又不是胡同弄堂里无所事事,整天嚼舌根的妇人。
自然每一句,都有玄机。
“哦。”
白幼宁似懂非懂。
毓姝继续教她:“你不光需要从她们说的话里,分析出她们具体的意图,还要知道哪些人、哪些事对你有利或者对你不利。”
“就好比如果你还想继续当记者的话,刚才就应该和杨夫人打好关系。”
“因为她是教育部长的夫人?”白幼宁尝试着举一反三。
“因为她哥哥,是大公报的总编。”
“掌握、熟悉每一个交往的人的身份背景、流派谱系。”毓姝理所当然地说道,“是你需要学习的另外一门功课。”
毓姝的话如同一座大山一样,重重地压在白幼宁单纯的心上。
自她有记忆开始,她家就是一个小上海滩。
在上海这片土地每天上演的事情,都会以浓缩的形式在她家重现。
她并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大小姐。
也知道这个世界有多残酷。
往日她所见到的,更多还是直来直去的谈判和较量。
看中利益,也看中情义。
毓姝什么也没说,她只是给她讲了每句话背后的意义。
她又什么都说了,透过玩笑着说出口的炫耀、八卦。
白幼宁看到了背后血淋淋的冰冷。
觥筹交错,莺歌燕语都是浮在水上的蜃境。
水下的眼睛伺机而动,不能再肆意说话,不能再快意恩仇,公平正义也变成了交换利益的砝码,只看天平朝哪方倾斜更多。
过往的生活在眼前一一浮现,她虽然不服,但也知道,她爹向来把她保护得很好。
白幼宁的心中突然生出一丝逃避——如果没有遇到路垚,她是不是就不用遇到这些?是不是还能在她爹的羽翼下,快乐地和他唱反调,肆意潇洒地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可……她想到路垚。
白幼宁就将逃避的心思收回去了一点。
路垚,是个极好的人。
她舍不得放弃。
“不累吗?”白幼宁轻声问,“每天都像戴着一张假面生活。”
“这样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思?”
“累?”
毓姝看着白幼宁情绪低落而低下去的头颅,连烫的卷都塌了下去。
她的背也慢慢弯曲,最后懊恼地将整个人蜷缩起来。
毓姝想,还好吧。
至少她以前接触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活着的,也没见谁不堪重负。
于是,她也同样轻轻地说道:“有的时候,并非是人选择事,更多的时候,是事选择人。”
“我们站在洪流的岔路口,是命运在逼着我们抉择。”
“做是错的,不做也是错的。既然怎么做都不绝对正确,那为什么不让主动权掌握在自己手中呢。”
“至少这样,不用面对稍有不慎,就是粉身碎骨的境况。”
“还能做出对自己最有利的选择。”
“可什么才是正确的选择。”白幼宁有些崩溃。
“是最有利的选择。”毓姝纠正她。
“好,最有利的选择。”白幼宁难以接受,“最有利的选择就是相互猜忌,相互倾轧吗?”
她赌气地说道:“那我宁可一辈子都不要选择。”
“而且三土说过,理想的国度应该会给我们这种人,预留明哲保身的空间。”
“当然可以。”
毓姝从车窗向外望,远远地就看到了乔楚生单手插兜笑得灿烂,他正在跟身侧的人说着什么,说完了挥挥手,那人就跑着离开,只剩他一人留在原地。
她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对白幼宁说:“你当然有选择的权利。但也希望你可以承担不正确的后果。”
“现在你所谓的轻松惬意,最后只会被吞得骨头都不剩,你会发现,你现在的想法简直天真得可笑。”
“在利益面前,冷血,已经是很好的评价了。”
她打开车窗让乔楚生看到她。
“我相信很快你就会发现,文明人的吃相,有的时候可能还不如猴子好看。”
“不过,我倒是希望你能得偿所愿。”
“也希望,你能证明,我才是错的。”
车缓缓停在一座低矮的小楼面前。
毓姝远远看过去,那小楼四面漏风,就连墙上的漆都黑一块白一块的。
乔楚生早就等在了楼下,见车停了,他快步走过去,体贴地替毓姝拉开车门。
他有些意外,但还是很开心。
“你们怎么来了?”
“刚去参加完傅家的宴会,看在她表现良好的份上,顺路满足一个她的小心愿。”
“什么?”乔楚生没明白。
“表嫂对你们正在做什么格外好奇。”
乔楚生终于在满脑子的事情中,将白幼宁早上的请求从某个角落里刨了出来。
又短暂地将眼睛从毓姝身上挪开。
疑惑地问:“她怎么不下来?”
“可能她的世界需要点时间重塑一下。”毓姝扬眉。
乔楚生撇着嘴了然地点了下头,手撑住车顶,微微弯腰,向里面询问。
“您怎么着?就在里面坐着了?”
白幼宁将脸别过去。
乔楚生直起腰来,自然地牵过毓姝的手。
“行,那你待着吧。”
然后没有任何犹豫地拉着毓姝就走了,这完全在毓姝的意料之外。
“真把她一个人放这儿?”
她有些不确定地回头看向车子,深蓝色的车漆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沉默。
“没事,丢不了,让她一个人待着吧。”
“我表哥呢?”
“你表哥啊~”乔楚生回答,“那少爷嫌外面太晒了,在里头呢?”
毓姝笑笑,这像是路垚能做出来的事情。
她好奇地问:“你们今天不是去招兵吗?怎么到这儿来了。”
这栋小楼不过三层,周围虽然称不上什么寸草不生,但也足够荒芜。
而且这个地方距离市区有一段距离。
乔楚生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答:“招兵遇到了点问题,先放放。我打算把这整修整修,以后给我的兵当宿舍。这前面空地很大,楼后面还有一大片空地。”
“那这岂不是全要重新弄。”
毓姝逐渐走进小楼——现在应该叫驻军营地了。
勉强算是吧。
“也快。”乔楚生觉得问题不大,“这楼没什么问题,是当时老爷子买下来准备做实业的,就下雨把漆给冲掉了,回头找人给刷刷漆就行。”
“白老先生的地方?”毓姝走进营地。
是个四四方方的楼,和他们法租界的办公室不太一样,而且到处都是未清扫的灰尘。
毓姝小心翼翼避开被风吹进屋的树枝,上了二楼。
楼梯的砖还松了一块,她险些就崴了脚,还好乔楚生及时将她抱住。
乔楚生一脸歉疚:“不好意思啊,不知道你今天要来,这都还没收拾呢。”
“没事。”毓姝重新站稳,“用白老先生的地方会不会不太方便?大表哥没给你们批经费吗?”
“给了。”
乔楚生上了楼梯后右转,走廊两侧分布着七八个小房间,他走到尽头,推开了一间明显比其他地方干净的房间。
“那笔钱有别的用处,房子这事能不花就不花吧,整修一下,一样能用。”
毓姝跟着走了进去,这间房间明显是被打扫过的。
满房间的陈设也只有一张长案桌,和一把摆在窗户下面,背对着门口的旋转椅而已。
但勉强算是有了办公室的雏形了。
那把椅子仿佛成了精,听见声音自动转了过来。
露出跷着二郎腿,毫无形象瘫在上面的路垚。
“事实上是,他没有预算放在房子上。”
“我甚至不知道,他到底是怎么在上海这样的地方,找出这么破的一个地方。”
乔楚生无奈地笑笑,并没有反驳。
路垚懒洋洋地朝他们身后看去:“幼宁呢?”
“哦。”乔楚生接话道,“在车里郁闷呢。”
“为什么呢?”
乔楚生撇撇嘴:“我又没跟她待一块,我哪儿知道去。”
“那是你欺负她了?”路垚又向毓姝扬了扬下巴。
毓姝故作叹息:“我在兄长心中难道就是骄横无礼的形象吗。”
“少装。”
路垚听见她这话翻了个白眼。
乔楚生却护着:“幼宁那狗脾气,怎么可能被她欺负。”
路垚却翘起一根手指摇了摇。
“老乔,你可别被她的表象迷惑住。我这个妹妹啊,堪称神棍。只要她想,她可以让任何一个人无条件地相信她。”
他嘴角勾起,露出脸颊上的酒窝。
“就幼宁那智商,她随便说点什么,都能把她哄得一愣一愣的。”
“论当混世魔王,她能甩幼宁八百条街。”
乔楚生不信:“有没有那么夸张啊。”
“童叟无欺,不信你自己问她。”
路垚见乔楚生不信,将皮球踢回给毓姝:“她也就在你跟前装的人五人六的。”
“好吧。”
毓姝被他笑得不行,为了防止他进一步破坏自己的“名声”,毓姝主动说起了白幼宁的事。
她道:“我只是带她去参加了傅家的聚会,然后在来的路上教了她两句而已。”
“等等,傅家?”
乔楚生原本悠闲地靠在长桌上,笑着听他俩两个打嘴仗。
听到傅家,有点坐不住。
他伸长手,将毓姝揽腰搂过。
“你们怎么跑傅家去了?”
毓姝被他挠到痒痒肉,笑着躲了一下。让乔楚生觉得更酸了,他索性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凑到毓姝身旁。
“他们家怎么阴魂不散的啊。”
“那还能老死不相往来了?”毓姝不赞同地说道。
“反正以后没有我们陪着就不许去。”乔楚生才不管,他快要被酸死了。“去谁家都行,就他家不行,谁知道揣着什么坏心思呢。”
“都是一群太太小姐,你们去算什么。”
毓姝偏要挑衅:“还有谁能吃了我啊?”
“哎行了行了。”
眼看两人越闹贴得越近,路垚看得刺眼,赶紧摆手制止。
“赶紧说正事,你到底跟幼宁说什么了?”
毓姝推开乔楚生,站得离他远了一些。
她认认真真地看着路垚的眼睛。
“真的没说什么,我只是给她指出了一些不足而已。毕竟以后,她出入这样的场合是在所难免的。”
“就算做不出什么有用的事,好歹,也别被别人当成把柄抓吧。”
路垚看着理直气壮的毓姝,觉得有些头疼。
“我娘是不是跟你说什么了?”
“姑母什么都没说。”毓姝道,“可是兄长,她是你的妻子,你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要的尊重我可以给她,但你总不能让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给你拖后腿吧。”
路垚试图让毓姝明白。
他道:“我没觉得她是个麻烦,而且我也不想改变她,让她做她不喜欢的事情。”
毓姝却觉得他这话说得不对。
“我没说她是麻烦,但是你真的觉得她一无所知就是对她最好的保护吗?”
“你能将她藏起来不见人吗?”毓姝摊开手,“如果你觉得能,那我从今往后不会再要求她做任何事。”
她静立在原地,等他的回答。
不知何时,白幼宁站在了这扇门的后面。
她收回推开门的手,也想听一个答案。
“其实,幼宁多了解一些东西不是坏处。”
乔楚生试图打破这份沉默,被毓姝不紧不慢地看了一眼,又重新闭上了嘴。
这种事情,旁人的意见向来只能当做参考。
真正的决策,还是得他们本人来拿。
“兄长你不需要现在给我答复,毕竟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若她真的无法适应,何不放她自由呢。”
她的态度有些强硬,路垚沉默下来。
毓姝的话仿佛有深意,乔楚生云里雾里,没搞明白。
但他还是习惯附和:“啊对,你们夫妻俩的事,回去好好商量一下。”
“你晚上还有别的事吗?”
毓姝不再理会陷入沉默的路垚,转头问起了乔楚生。
“陪我去开明书店?”
乔楚生点头:“行啊,走呗。”两人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只听门外一阵疾行,脚步慌乱,好像有人在向外跑。
两人对视一眼,都听出了脚步的主人是谁。
毓姝再次回头看路垚。
路垚将那把转椅又转了回去,只留给他们一个萧索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