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往事不可追
当然不止如此。
爱意不是因为一次坚定的选择而翻涌,心动也从不为一点偏向就雀跃。
乔楚生从未觉得自己笨嘴拙舌,却只能一次次咬着下唇,抑制隐藏在喉咙里的哽咽,不让它们随着话音外泄。
脚下的皮鞋与高跟鞋频率相同,朝着同一方向共同旋转。
悠扬的旋律中,乔楚生将全部的温柔都给了面前这个,嘴角洋溢幸福笑容的姑娘。
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了,毓姝就在他的身边。
她将不再是云端的仙女,不可触摸的公主,也不再是需要小心翼翼呵护的尊客。
她顽皮,对待感情同样会感到不安;她会使小性子,也会吃醋;她不掩饰对身份和家世骄傲,对陈平之流不齿和蔑视,却也对他的朋友和颜悦色,欣然在他羞于启齿的地方玩乐;
她先他一步意识到了两人之间的问题。
源自想象的问题。
想象会将人的好恶放大,并随着时间一点点修正脑海中的形象,将其逐渐变得无懈可击。
乔楚生是这样,毓姝亦然。
乔四爷可以是完美的,但乔楚生不是。
爱新觉罗家的格格一定完美,可金毓姝不愿。
他们都只是自己,无法选择来时路,却想携手共度未来光阴岁月。
“谢谢啊。”乔楚生尾音微颤,眼圈红了,却还是笑着。
他停在原地,郑重道谢。
谢什么呢?毓姝瞬间想到乔楚生第一次跟她道谢,那这一次又是为什么谢呢。
她问出了与上次相反的问题:“乔楚生,我可以相信你吗?”
这句话的意思是……
乔楚生从不知道,太开心,竟然也会有流泪的冲动。
他因为期待眼眶发热。
他的眼瞳中倒映着毓姝的影子,又从毓姝眼中看到自己。
“我总是说,我们这样的家庭,从不相信毫无缘由的善意,也不相信不掺杂利益的感情。纯粹的感情与我就是水中月,镜中花,都不需要碰,风一吹就散掉了。
我不信这样的人能与我在乱世中并肩,也不会让自己向这样的人敞开心扉。”
毓姝亦含泪,她仿佛很愉快,仰起了脸。
“但在无人之时,我也会悄悄生出一些期待。就像期待万分之一的例外那样,在心中忍不住想。”
“万一呢?”
“万一,我能在茫茫人海中,遇到一个这样的人。他爱我、重我,只因为我是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能携手共度,尊我、信我。”
乔楚生想承诺,毓姝打断他:“我知道你会说,你可以。”
“可是乔楚生,三年五年可以,十年八年也许也可以,一辈子有那么长,我害怕。乔楚生,我很害怕,不确定会令我猜疑。”
“我不要这份喜欢因为合适或者冲动,也不要这份喜欢变成习惯和妥协。我希望,即使白发苍苍,垂垂老矣,依旧能因为身边人的一颦一笑就满心欢喜。”
毓姝的语气越来越淡,逐渐接近平静。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那个人。”
乔楚生的深情僵在脸上。
一瞬间,他什么也听不见。
周围的音乐声好像附上一层膜,将乔楚生的听觉笼罩起来,他只能看着毓姝的嘴一张一合。
等着毓姝的最终审判吗?
这样的情形下,乔楚生竟然还能分出一分心神去想:不是早上就已经想好了吗,不管她有什么样的决定,他都尊重吗?
“我承认我有赌的成分。”毓姝继续说。
但他终究不甘。
不,乔楚生猛地回神,真空感如潮水般退去,乐声再次回到他的耳边。
乔楚生一把攥住了毓姝的手。
“接下来我跟你说的每句话都是真的。”
“乔楚生你听我说完。”
“不。”乔楚生摇着头,“你以为只有你害怕吗?”
“什么?”
“我也害怕,一个大男人说这个是不是很丢人。”乔楚生自嘲地笑了笑。“可比起丢人,我更怕后悔。”
“知道你有未婚夫,我害怕。怕你最终的选择不是我。跟你出入路家,我也害怕。走在那样的府邸,我连咳嗽都要轻两度,怕人说我失礼,怕被人不齿。见到你哥我表面上装得很镇定,其实内心慌死了。为什么?因为我怕他觉得我配不上你,更怕我身上甚至没有什么值得他算计的。”
他故作轻松说道:“今天早上我告诉自己,无论你做什么样的选择,我都同意。”
“因为我没什么可值得你选择的。”
“但是现在。”
乔楚生露出心底破碎:“我不想这样做了。”
“人一旦见过好的,又怎么可能放手。”他的声音接近低吼。
毓姝无言,人却安静下来,静立在喧嚣中。
她的身侧经过一人,念叨着似有雨水将至,空气中也带过一阵水汽。
乔楚生低头,自厌般轻笑,随即,他目光坚定地抬起头。
“我能够很确定,如果你跟我,你的生活一定会大不如前。可能我努力一辈子也达不到你现在的生活水平,甚至还要借你家的势,来办我自己的事。”
乔楚生也觉得自己无耻,可他还是一字,一句地说。
“我给不了你优渥的生活条件,但除此之外,若你信我,必当事事件件以你为先。爱你,重你,尊你,信你,此生不悔。”
“乔楚生心悦金毓姝,只因你是你。”
“我想和你生儿育女,我想和你有一个家,我想和你一起直到老得走都走不动路。到时候,看着那个老太太的时候就能想,真好啊,我与她过了一辈子了。”
“不止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从见你的那天起,我要的从来都是一辈子。”
他太认真,说出的话像起誓。
毓姝在唇间轻念,准备好的话也消失无影踪。
一辈子。
一辈子。
她轻笑,眼中全是此刻的乔楚生。
像是应承,又像是许诺一般:“一生一世一双人。”
乔楚生郑重答她。
“一生一世一双人。”
其实,毓姝没说完的话是——她赌乔楚生是能与她携手一生的人。
好在,她向来运气不错。
-
时间一转眼就过了上元。
正月十七,乔楚生又是一大早就等在芳园。今天,是他正式辞去法租界巡捕房探长的日子。
早在过年之前,他就通过白老爷子递交了辞呈。
而今天他要与路垚一起,开始准备招兵。同时也是给青龙帮的弟兄们,找一条新的出路。
招满三千士兵,是金璞仁给他的第一个考验。
九点零一分,客厅的古董落地钟刚响完九下,路垚就打着哈欠,穿戴礼帽长衫从楼梯走了下来。
身后跟着衬衫西裤的白幼宁。
乔楚生左手搭在椅子背儿上,脸上写满了不解。
“你俩这什么情况?”
自从乔楚生认识路垚的那天开始,他就没见过路垚穿长衫。更别提和他结婚以后,为了彰显自己温婉大方,简直将旗袍刻在身上的白幼宁。
不正常的恐怖。
“出什么事了?”
“去你的。”路垚翻了个白眼,“能不能盼我点好。”
他扭扭捏捏,道:“我这不是身份变了,行头自然也得变一变。军师就得有军师的派头,你记得回头给我把这身衣服报销了,专门从老裁缝手里订做的,贵死了。”
“行。”乔楚生被逗笑。
“那你呢?”乔楚生又问白幼宁,“他要派头,你这干什么呀。”
白幼宁理所当然地说道:“跟你们去征兵啊,我这身是不是格外帅气。”
她小跑着到乔楚生面前站定,左右晃了两下给他展示。
“谁答应你了?我可没答应。”乔楚生拒绝道。“你答应的?”他下巴一扬,将视线看向路垚。
路垚随手拿起桌上下人准备好的晨报,眼睛盯着上面的内容,头也没抬。
他竖起右手食指,晃了晃:“诶~我也没有,都是某位女士的一厢情愿而已。”
“你看。”乔楚生爱莫能助地将翘起的二郎腿放下。
“你要没事干,就回家陪陪老爷子去,凑什么热闹。”
白幼宁不服气:“可是咱们以前都是一起破案的啊!”
“你也说了,那是以前。以前你是记者,勉强算得上有知情权吧。再说死个把人的也不是什么秘密,现在可不一样,那都是军事机密,回头让你知道了,再大嘴巴说出去,我直接给自己脑袋一枪得了。”
“哥~我可是你妹妹~”
“你是我祖宗也不行。”乔楚生无情地拒绝。
路垚很快吃完了早饭,两人一同离开。
被剩下的白幼宁无能狂怒,只能用筷子戳馒头解气。
毓姝刚梳洗打扮好,一下楼就看见面色狰狞的白幼宁在和一块千疮百孔的馒头较劲。
“这是怎么了。”
她好奇地出声询问:“今天厨娘做的饽饽不合口味吗?”
白幼宁听到她的声音,动作一顿,想到什么,转身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你想不想知道楚生哥他们今天都干了什么?”
毓姝款款在餐桌旁坐下,身后的马佳嬷嬷替她布菜。今天她穿了一身黑底银线雕边旗袍,银丝将图案暗刻底料之上。
不动时尽显端庄大气,一动又尽显华贵。
黑银交闪,让毓姝粉白的面颊平添一抹妩媚。
可她只是淡淡,连眼皮都没抬。
“不想。”
“哎呀,你想嘛。”
“他俩都有事情干,就剩咱俩在家多无聊啊。”见毓姝不接茬儿,白幼宁使出了磨缠大法。
“你觉得无聊?”
毓姝将口中食物尽数咽下,才不紧不慢地开口回她。
“当然了!”白幼宁夸张地说,“这放在以前我还能出去跑跑新闻什么的,体现一下我当代女性的价值。但现在,我什么都不能做。我合理怀疑,路垚想要养废我,让我以后都听他的,给他踏踏实实地做个贤内助。”
“呵。”毓姝轻笑出声,一下扫除了起床带来的倦怠。
“那你真是想多了。”
“那你说,他为什么不让我出门工作。”白幼宁不服气。
毓姝道:“不,我不是指这个。”
她控制着唇边笑意:“我是说,做一个贤内助,你还不够格。”
“哈。”
“我不够格?”白幼宁气结,“我白幼宁好歹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的优秀女性,你说,我有哪点不够格了?”
“那我问你。”
毓姝轻轻柔柔地开口:“你觉得,你和路家见过的那些长辈相比,如何?与我相比,又如何?”
白幼宁一下被噎住。
半晌,才强给自己撑气势一般说道。
“那不一样,谁说好只能有一种标准呢。”
毓姝不置可否,忽然转变话风,问:“过年的时候,受到冷落了吧。”
“哪儿有。”白幼宁死要面子,“我只是听不懂她们说的满语而已。”
“你当真看不出来她们在排挤你?”
毓姝并没有准备听白幼宁的辩解,继续道:“你心里很清楚,在座的亲戚敢这样排挤你,自然是得到了姑母的默认。而你,并不受姑母喜欢。
你甚至不敢告诉表哥,你受到了欺负。生怕他因你去找姑母对峙,让姑母以为你刻意挑唆,对你更加不喜。”
她窥见白幼宁不服,却不在意。
“从你到海宁,下船开始,一举一动皆因紧张百般出错。可一个好的贤内助,不管面对什么样的境地,都不会让自己出错的。”
“不过话说回来。”毓姝撂下碗筷,接过下人捧过的清茶,漱了口,用手帕擦拭干净嘴角,才继续道,“你之浅薄也并非全是你的错,终归是幼年无人管教之过。”
“你想骂我没家教,就直说,不用这么拐弯抹角的。”
白幼宁气呼呼地抱着胳膊,用力往后一靠,椅子被她一撞,发出了吱扭声。
毓姝抬眼,盯着那把发出声音的椅子,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
“你多心了,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
白幼宁此时几乎气得想哭,她本就在意这些。与路垚回家时,她难道不知道那些人是刻意排挤,但是她又能怎么办?离婚吗?
别说她幼年时,娘就死在烟床上,就是她娘没死,那么多的规矩、礼仪、讲究她也不可能知道得清清楚楚,用得着一遍遍地提醒她,羞辱她吗。
她也知道,毓姝从第一次见她就看她不顺眼。可她以为,从傅家出来之后,她们之间的关系早就已经变了。
难道都是她自作多情吗?
毓姝好似不知道白幼宁的情绪起伏一样,自顾地说道:“我们第一次见面时,我问过表哥,我问他为什么娶你。你既没有美貌也无才华,更是无法替他掌家。”
白幼宁抬起了头。
“他的答案是——真诚、善良、勇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