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赌场过江龙
“从你过去的一切开始。”
乔楚生将这句话在嘴里反复咀嚼了几遍。
有一些意外,下意识地抗拒,同时又生出丝暂且被抗拒遮掩的欣喜。
还没等他思绪汇成一条线,品出些什么味道来,手背上传来的凉意就抢先一步吸引了他的注意。
他的视线落在方向盘上,反手将毓姝的手指尖握进手心,然后用掌心的余温揉搓了一下,才松了刹车继续向前开。
“你怎么什么都好奇,嗯?”
乔楚生单手开车,将车驶向法租界。
“因为我发现。”毓姝侧过脸来,有些惆怅:“我好像并不了解你,你的过去。你的生活,喜怒哀乐,好像通通都跟我没有关系。”
“你一直都在迎合我。”
“过去都过去了,知道那些干嘛。”对于过去,乔楚生依旧不愿意多说。
毓姝抽回了手:“我不需要你这样。”
乔楚生的手一空,车里的气氛也瞬间低落。
他用余光看了毓姝一眼,手又开始点着方向盘。
“你生气了?”
毓姝不答。
车子拐了一个弯儿,路过街边卖力吆喝的卖报小童。乔楚生一眼便看见了他脚上漏洞的鞋子和被冷风吹得裂口子的脸颊,直到汽车从他身边掠过,连反光镜里也看不到他的身影。
“我其实……不知道该怎么跟你说。”乔楚生自嘲地笑了笑,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难以抑制地想起自己来上海打拼的时光。
“我好像也没做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
他点点头,像是自己也承认了一样。
作为一个被世俗道德观影响的男人,那些在泥里挣扎的岁月,在乔楚生看来,并不值得展露在心爱的女人面前。
他很清楚,即使现在穿的西装革履,出入各种高档场所,被人尊称一声乔四爷,但他骨子里,还是那个需要为了生活要跟人拼命,靠高利贷、跟踪、威胁才能换来一口饭的穷小子。
这让他怎么敢将这一切展现在毓姝面前?
又该用什么样的姿态展现他那不堪的一切?
即使毓姝不是曾经高高在上的格格,他的自尊心也在隐隐作痛,甚至有些无地自容。
现实和想象之间永远隔着一道鸿沟,就连一同共事半年的路垚,生死之交,都没有见过他最黑暗的那部分。他又怎能不怕毓姝见到之后扭头就走。
还记得那年桥头,他对路垚发出邀请,路垚脱口而出的黑帮。
乔楚生当然不会疑心路垚看他不起,路垚看不起的只有黑帮而已。
他脱口而出的,是他刻在骨子中的蔑视。
如果乔楚生不是路垚的朋友,那他与其他黑帮有什么两样?
乔楚生将车开进福煦路,在181号门前停了下来。
他想,算了,躲也躲不过去的。
如果真的……他也接受。
“走吧。”乔楚生下了车,绕到另一侧替毓姝打开车门。“满足你的好奇心,一会儿里面可能很乱,你跟紧我,别让不长眼的冲撞了你。”
毓姝从车上款款走下,经过乔楚生时,她停在他的面前,说:“不是这样算的。”
“嗯?”乔楚生偏头,离毓姝的脸不过一拳距离。
“值不值得,若只靠功过评定,那这个世界上大抵没有什么值得的事情。”毓姝说的慢,却很认真。
“可我们都知道,事情不是这样的。
值不值得要看人的意思,我觉得它值得,它就是值得的。”
毓姝看着乔楚生不安的眼神,温柔化作眼中一汪含情春水。
“前面带路吧,乔探长。”
然后她伸出手轻轻搭在乔楚生的臂弯,等他带领她走进他的世界。
乔楚生不再犹豫,迈步向前。
181号金碧辉煌的大门在他们面前打开,喧嚣鼎沸的人声冲破大门溢散而出。这一刻,他好像荣归故里的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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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呦,四哥来了。”
一进门,就有看场子的人认出了乔楚生,招呼着他迎了上来。那人走到跟前仿佛才看到有毓姝这么个人一样,露出诧异又玩味地笑。
“四哥这位是?”
迎上来的人叫狗尾,家中排行老八。虽然不是和乔楚生一起拜的香堂,在青龙帮内也不是同一个辈分,和乔楚生的关系却还不错,是能够一起喝大酒的酒友。
老八话一出,赌场内明里暗里,四面八方的眼睛就全都盯了过来,等着乔楚生的下文。
“就是。”一个常客也过来凑热闹,“四爷,换女人了?这个没见过啊。”
“什么就换女人了,我还带过哪个女的来过啊。”乔楚生堪堪将脱口而出的脏话咽了回去,瞥了一眼微笑着看不出喜怒的毓姝,瞪了那人一眼。
然后犹豫了一下,才羞涩地将臂弯里的柔荑牢牢放进手中,十指相扣。
“叫……嫂子。”
“哦~”
乔楚生话音刚落,四下立马掀起了一阵起哄的音浪。
“那瑶琴和娜娜不得伤心死啊。”老八又哪壶不开哪壶。
乔楚生气地咬牙,但是毓姝在边上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挥手说道:“滚滚滚,别在我跟前碍眼。一个个的都皮痒痒了似的。”
“得嘞。”老八抱拳做了个告退的手势,“嫂子,我就先撤了,让四哥陪您好好玩玩,咱们这绝对是全上海最大的赌场。随便输,输的全挂四哥账上。”
老八临走之前,到底挨了乔楚生一脚。
“你看看,想玩什么,我找人清台。”
没了看热闹的朋友,乔楚生松了一口气。右手拉着毓姝,左手轻轻往前一带,揽过她的肩头,将她半环在怀里,却不抱上,只是替她隔绝在各张桌子之间穿行的赌徒。
毓姝在他的臂弯内四处张望,这里的一切都让她觉得很新奇。
面容憔悴,满眼血丝的赌徒狰狞地趴在牌桌上,手中捏着三张牌,不停合十祈祷,然后一张张用指肚探寻着上面的点数。
有的仰天张狂大笑,有的神情呆滞,有的泪流满面,有的状似疯癫。
小小的赌桌上好像能看到世间百态。
毓姝朝乔楚生转了一点,问:“你以前在这里做什么的?也赌吗?”
“我不赌。”乔楚生很干脆地否认了。
至于在赌场做什么,乔楚生踌躇了一会儿,才给毓姝指了一个方向。刚才见过的老八手里拿着一沓泛黄的纸张,笑容可掬地,将它们分发给围上来刚输光兜里最后一个子的赌徒,看着他们签字画押,再从怀中掏出钱递过去。
“哦~”毓姝意会,“放高利贷的。”
乔楚生沉默,算是默认。
“那你再当一天怎么样?”毓姝看着他,眼睛亮晶晶,充满期待。
乔楚生笑了一声,有些无奈:“我去放高利贷你怎么办啊。”
“我当……赌徒啊。”
毓姝伸出一根手指,抵住乔楚生的胸口,眼尾微扬,唇齿勾人,将他轻轻推开。
她先是定定地看着他的反应,见乔楚生没有拒绝,就毫不迟疑地转身离开。
乔楚生看着她的欢快又俏皮的背影,轻哼出声,追了上去。
敢情重新认识一下是这个意思。
害,她高兴,随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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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走毓姝去玩,乔楚生百无聊赖地站到老八身边,抢过他手中的契书。
老八嗑着瓜子,嘴欠道:“四哥你这么一会儿就被女人甩了?”
“去你的。”乔楚生笑得眼角起褶,连纹路中都流淌着温柔。
他站的位置可以看清楚整个赌场,自然也能看清挤在牌桌前的毓姝。
他从老八手里抽出几张十块大洋的印子钱代券,随手拦下一个小弟,指使他给毓姝送过去。
小弟问:“直接送吗?”
乔楚生想了想,不知道想到什么,笑得更开怀了。
“你跟她说,可别输太惨,不然还钱的时候,我只接受用人来还。”
小弟应声而去,老八搓了搓胳膊,掉了一地的鸡皮疙瘩。
“四哥,今天当荷官的是甜水巷那波的徒弟,下手可黑,别回头把小嫂子气哭了,你哄都哄不好。”
“你太小瞧她了。”乔楚生看到毓姝双手捧起了快比她半个脑袋还大的骰盅,力不从心地摇了几下,放到桌子上的时候,还差点砸了骰盅。
“她才不会哭呢,她只会连夜把这拆了。”
老八:“……”
过了一会儿,老八又耐不住寂寞,问:“四哥,小嫂子什么来头啊?”
乔楚生笑眯眯地回答:“幼宁现在老公的表妹。”
哦~”老八似懂非懂,“路先生吗,上次你们查案的时候我见过。看着就是个公子哥,他的妹妹家里应该也挺有钱的吧。”
“有啊,不光有钱,还有这个呢。”乔楚生朝老八做了个枪的姿势。
老八震惊了,旋即一脸崇拜地问:“四哥,你怎么拿下的,给兄弟传授传授经验呗。”
乔楚生盯着远处,一脸荡漾:“我没拿下她,是她拿下的我。”
“什么?”老八一脸懵。
不知道自己好好的四哥怎么忽然就没了节操。
“说实话。”乔楚生看似盯着一个地方入了神,“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身上到底有什么值得喜欢的。”
能值得她如此对待。
老八不服气,绞尽脑汁搜刮脑子里的好词。
想说他义气,想说他能打,想说他够狠。可这些话临到嘴边,被他吧唧了吧唧嘴,咽了下去。
老八低头看了看被烟草熏黄的食指和中指,两根指头之间夹着的那叠未填写名字和金额的借据。
只呢喃出一句:“那……女人嘛,怎么好说得准的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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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楚生又待了一会儿,眼睛快要被满屋子的旱烟熏得睁不开了。
他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将手中拿着装样子的借据甩给老八,准备找到毓姝带她离开。
谁知道,就一低头的功夫,赌场突然就乱了起来。
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男人被从人群中倒着抛出来,砸在乔楚生面前的地板上。
男人捂着肚子在地上抽搐,张嘴就喷出一大口血。
藏在人群中的巡场瞬间便全部围了上来,将他围在中间,身子却是一致对外的。
毓姝也被杂乱的人群冲散,消失在乔楚生的视野内。
乔楚生脸上的笑一下降到谷底,牙齿轻咬下颚线上的肌肉线条便分明出来。
他抿起了嘴,气势渐起。
到底是哪个不长眼的非要今天闹事,等他腾出空来非要剐了他不可。
乔楚生懒得搭理地上那个人,从他身上迈过就走走,刚要越过巡场的人墙。迎面的人群哗啦啦地就散开一片,为首的人更是他的熟人。
“狗老八——小赤佬,给老子滚出来。”
那人被一群人围在中间,眼睛都没看过来就开始骂。
老八也不是个干站着挨骂的主,一边喊着:“陈平我操你祖宗,敢跑我们青龙帮的地盘砸场子,你他妈活腻歪了,老子成全你。”一边随手抄了个家伙就迎了上去。
乔楚生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老八一串国骂就朝着来人喷了出去。
乔楚生不知道毓姝能听见多少,只想立刻挖个地洞钻进去。
趁着老八下一串更脏的骂出来之前,他将老八一把拽住。
“陈平,你这是干嘛呢。”
陈平听见乔楚生的声音,顿了一下,正眼看了过来。
将乔楚生斜着上下打量一番后,才阴阳怪气道:“呦,这不四哥吗。侬不是高升了伐,怎么了,又被退回来看场子了哇。”
“少废话。”乔楚生懒得跟他周旋。
这人就是杜先生手底下一条狗,天天借着自己姐姐是杜先生的二房,横行霸道。
乔楚生还没当上探长之前,没少跟他起冲突。
“陈平,这是我们家老爷子的产业,你就是想明年让我们给你上坟也好歹挑挑地方。”
陈平知道自己打不过乔楚生,也不跟他动粗。慢条斯理地从袖子里掏出一张纸,展开给乔楚生看。
“乔四,侬可不要说我讹你。”
乔楚生微微眯眼就看清楚了纸上的内容,连排的手印,一整套的签字画押。
陈平抖了抖手中的纸,又点了点乔楚生身后那个被打得半死的男的。
摇头晃脑道:“乔四,不要说侬不晓得这是个什么——过江龙,这可是赌场大忌。抓到就好挖掉眼睛、砍掉四肢、扔到黄浦江喂鱼去的啦。”
乔楚生从十几岁起就混江湖,自然知道过江龙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