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 乔楚生,别停下。
姑侄俩都是极会内敛情绪的人,不过半盏茶的时间,金成碧就重新坐了回去,毓姝恭敬地跪在下人放好的蒲团上,给金成碧重新见礼,马佳嬷嬷也跟在身后拜下。
“快把表小姐扶起来。”金成碧吩咐到。
陈嬷嬷上前扶毓姝起身,她又朝四面围坐的姻亲们一一打了招呼,这些人大多都是路家长辈,这个时候拜访想必是来看新媳妇的。
毓姝从接到路垚嘱托时,心中就绷着劲儿,生怕白幼宁说错一句话,走错一步路,被这些奶奶太太们奚落。她可太了解她们了,这些深宅大院中成了精的老妖怪,满心满眼的规矩祖宗,若着意想让一个人不痛快,甚至都不需要开口说话,只一个眼神,心志不坚之人就要羞愧遁走。
若不是对自己足够自信,她们那些刻在骨子里的高高在上,便能轻易地杀死一个人的自尊。
毓姝为白幼宁捏了一把汗。
在毓姝看来,白幼宁就是一个外强中干的样子货罢了。她的小聪明、蛮横霸道总是使得不是地方。她不知道白幼宁能否撑过这次无声的考验。
或许,这些人看在她是路垚妻子的份上就放过她了呢。
毓姝祈祷。
若说白幼宁从进路府时还是色厉内荏,那自打她进了这间屋子,脸上便只剩下强颜欢笑了。
白幼宁看着屋内为数不多的几个女人,尽管她们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好相处的意味,却还是让她大条的神经感受到了排斥。
她们自成一国。
白幼宁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她只是看着毓姝从她的身边朝她们走去,每走一步,就融入一分,最终完全成为她们当中的一员。
直到她恍然听到毓姝叫她。
“四表嫂,快给姑母敬茶呀。”
白幼宁慌忙回神,四下张望,然后接过等在一旁肃神垂首的丫鬟手中的茶。
她两只手攥着盖碗茶杯,急步走到金成碧面前,稍微躬身将茶捧到金成碧的脸前两拳距离。
“娘,您喝茶。”
她的慌乱中掺杂了一丝欣喜与期待,对于白幼宁来说,娘这个称呼,她已经很久没有叫出口了。
巨大的紧张感让白幼宁眼前恍惚,她很幸运又很不幸地错过了金成碧微微皱起的眉头和眼中一闪而过的不虞。
可密切关注她一举一动的毓姝看到了,毓姝飞快地瞄了一眼周围亲戚们的表情。
不屑、厌恶、嗤笑在她们脸上交替出现。
毓姝心中闪过一个念头——要完。
她赶紧插科打诨,脸上笑着,装成吃醋的样子坐到金成碧身边:“姑母,我都替我额娘羡慕您,有这么漂亮的一个儿媳妇。”
毓姝偷偷拽了拽金成碧的袖子,讨饶一般看了她一眼,千万看在她的面子上,别让白幼宁下不来台。
金成碧察觉到胳膊上传来的异动,低了下眼。
再抬眼时,她重新恢复了笑意。虽不是满面欣喜,但到底也能称得上态度温和了。
她笑着道:“娶妻娶贤,就你非得做这小气样儿。这话要让你大嫂听到了,说不得怎么去跟你额娘告状呢,到时候,你又得挨收拾。”
金成碧没再为难白幼宁,伸手接过了她的茶,在唇边沾了一下,就叫陈嬷嬷送上早已备好的礼物。
一整套的红宝石首饰。
白幼宁道了谢,在一旁坐下。
这边白幼宁与婆婆的初次会面有惊无险,那边路垚一进门,就挨了一记冷哼。
路子夫那里早就有下人报给他,说路垚已进府门。长久不见,再严厉的父亲心中也是期盼的,他与左右聊着不痛不痒的事情,心思早就挂在了门上。
路垚刚一推门,路子夫就察觉到了,他伸长脖子去看,又觉得失了身份,索性冷哼一声,给了他一个当头棒喝,怒斥道:“你还知道回来,我只当你不知道家门口朝哪儿开了。读书读书不成,让你入仕就像要了你的命,非要跟一帮不三不四的人混到一起。”
路垚迎头便被这一通指责骂晕了,顾忌着父亲威严又刚回家不好吵起来,辩解了一句“那是我哥们,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便偃旗息鼓。
可路子夫虽是言不由衷,但见路垚还敢顶嘴,又立刻火冒三丈,将他从头到脚数落得一遍,最后话语竟落到“多看你一眼,都觉得脏了眼睛。”
眼见路子夫越说越不像话,辈分高的长辈赶忙劝道:“昀清说得太偏颇,要我看,咱们家三土做得就很好。那么多大案要案,将违法者绳之以法,此之谓存系公正;依托报纸传播法度,让无知者存敬畏,乃大义;又兼为诸多家庭平冤、平怨,以真相告慰亡魂,更可谓是为生民立命了。”
路垚朝这人敬重拜道:“二舅爷。”
又有人爽朗大笑两声道:“昀清兄也太严格了些,咱们家小少爷才多大年纪,正是爱玩爱闹的年纪。都说先成家后立业,如今他成了家,往后还怕他没有出息吗?”
这是路垚姑父,路垚欠身见礼:“大姑父。”
路子夫本就是下不来台,慌乱之下才斥责路垚。见这么多人为他帮腔,也觉得面上有光,顺势就缓和了脸色。
只见他重重叹了口气,挥了挥手道:“罢罢罢,看见你就一肚子火。你还没见过你娘?去先给你娘请安吧。”
路垚应了,从书房退出来,慢慢关上房门。
路垚站在天井里,有些不太高兴。他双手叉腰,仰头望天,对着头顶出了一会儿神,眼睛随着北方飞来的一队大雁,从院墙这头,一直跟到那头。良久,他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回头望向书房关闭的房门,翻了个白眼,然后毫无芥蒂地离开了。
与此同时,上海。
白老爷子给白府所有的人放了假,只留下乔楚生在身边。他将乔楚生带进他的卧室,然后亲自走到窗边,拉上窗帘。
乔楚生打开灯,卧室亮了起来。
白老爷子指着床边沙发说道:“楚生,坐。”
乔楚生扶着白老爷子坐下,两人在不宽的沙发上,一时间谁都没有说话。
白老爷子发出一声欣慰的叹息,颇多感慨:“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这世上的事儿,果然还是得靠缘分。我曾经花了那么大力气,才把你塞到租界巡铺房当探长,但人家轻轻松松就能送你进军队,唉。”
乔楚生抿了下嘴,迟疑地问道:“老爷子,您希望我去从军吗?”
“废话。”白老爷子眼睛一挑,眉毛都飞了起来,“不从军去做什么?还当黑帮混混,整天火并抢地盘收高利贷?这么好的事,傻子才不干。能和这样的势力扯上关系,你以为是有钱够狠就能行的吗?”
“我还是那句话,不加入进去,搞清楚他们做事的法则和规矩,咱们就只能处在被动挨打的地步。对外国人是这样,对自己人也同样是这样。”
“我当时为什么那么中意路垚,非要把女儿嫁给他。路垚人是不错,但是上海滩有多少人品不错的人?还不是为着万一有一天,他能护住幼宁。就算他护不住,他身后的势力、家族也能护他们小两口平平安安,一生顺遂。”
白老爷子叹了一口气,双手拿着手杖在地毯上敲了两下,发出两声闷响,他道:“我知道你是担心我日后没有个帮手,做事不便,他们又提出不许我参与的条件来,心里别扭,觉得自己忘恩负义。可是楚生,你想过没有,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虽然现在我无法参与进去,可只要你在那,你手中有枪有权,那便再没有人敢为难我这个老头子。”
乔楚生低下头:“可只要我在那,青龙帮就会成为被别人攻讦的理由。”
“难道现在咱们就不是那个靶子了?”白老爷子“哼”了一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开弓没有回头箭。楚生,我就这么跟你说,青龙帮不能成为阻挡你的理由,我也不能。若是连这种程度的心狠都做不到,那趁早什么都别做,我可不想哪天被人通知我去领你的尸体。”
白老爷子缓和了语气劝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这就够了。这些年你总说在报恩报恩,可你又何尝没有在帮我啊。”
白老爷子眼睛落向乔楚生的头顶,想起那年初见乔楚生时的模样。那会儿的乔楚生还是一个干瘦不服输的少年,他在十六铺码头看见他时,就被他眼中明晃晃的出人头地的狠劲儿吸引了。
当时他就觉得,将来这个年轻人一定会有出息。
果不其然,他赌赢了。他看着乔楚生是怎么将那些欺负他的人踩在脚下,看着他一步步坐上了八大金刚之首的位置,也看着他一点点将眼中的狠劲儿磨平,做一只指哪儿打哪儿的忠犬。
他不是没有窃喜过,举手之劳就换来了一个这么忠心地手下。可要让乔楚生将一辈子都给自己卖命,白启礼做不到。
他白启礼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绝不是昧着良心的人。这么久的相处,他是真的将乔楚生当成了自家子侄看待。
若说是报恩,白老爷子想。
够了,真的够了。
白老爷子宽厚粗糙的大手抚上了乔楚生的头顶,这种完全长辈对晚辈的爱抚让乔楚生从中品味出了绵长的怜惜。
没有言语,但乔楚生明白了老爷子的意思。他有些情难自禁,偏过头去用手掌捂住了眼睛。
“别为我耽误你自己的人生,想做什么就去做吧。”白老爷子声音沉缓,还略带笑意。
乔楚生别扭地说道:“我就愿意待在您身边。”
“又不是你出去就不让你进家门了,楚生,这儿永远是你的家,你记住。”
白老爷子打趣道:“还是说,你以后都不打算登我这门了?”
“怎么会。”乔楚生一把把眼泪抹掉,转了回来,他的眼尾通红,说话声音也带了一丝鼻音。
白老爷子笑了:“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
白老爷子八卦道:“听幼宁说,你喜欢路垚那个表妹?要是让人家知道你这么大人了还哭鼻子,人家女孩不得躲你远远的。”
“所以我不是还没成功呢。”乔楚生不好意思地笑笑,又问:“那我初二就过去海宁?”
白老爷子道:“吃完年夜饭你就走,我这不用你。早点到心里踏实,还能显咱们诚意足。正好,你现在去咱们库房找找,看哪个好就搬哪个。只一个,虽然是有求于他们,但咱们这气势不能输,上赶着不是买卖。”
“知道了。”乔楚生应了,站起来往外走。
白老爷子对着他的后背喊:“楚生啊,别怕,就往前走吧,咱们走到哪儿算哪儿,尽力就好。要了无遗憾,才不枉来人间走一遭。”
乔楚生背对着白老爷子胡乱点点头,拉开卧室的门,忽然停住了,他仿佛在酝酿什么。
“还有事?”白老爷子问。
乔楚生突然转过身来,纠结了一下,大跨步上前,抱上白老爷子。他将头搁在白老爷子的颈窝,小幅度的摩挲几下。好似一只受了委屈求安慰的大犬。
他道:“遇见您,真好。”
不等白老爷子反应,乔楚生落荒而逃。
看着乔楚生逃窜的背影,白老爷子回味了一下刚才的拥抱,无奈摇头笑了。
“这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