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个民族不能同室操戈
堂内气氛低沉,白老爷子在座椅上挺直脊背。乳白绸缎唐装浮现流光,装点着已经年迈的青龙帮老大的气势。衣服之下曾经丰盈的肌肉如今早已消失不见,踆皱的皮肤慢慢爬满老年斑。
在岁月面前没有人例外,即使他曾经是叱咤上海滩的青龙帮老大。
很多人早就不再称呼白老大为白老大,更多的时候只是尊称一句白老爷子。
可老大老了,现在也还是老大。
对于见识过白老大手段的,东南西北四个堂主来说,白老大稍一严肃,他们便正襟危坐,不敢再言语。
白老大不动声色的弹压了一番人心浮动的小弟,面向乔楚生时,骤然转换脸色,变得和蔼起来。抛开这事不谈,先论家事。
“我前儿收到了幼宁从巴黎寄回来的信,说他们在那儿过的挺好。我想着我那女婿也应该给你寄了吧,说的什么,我总怕他们跟我报喜不报忧。”
乔楚生笑着点点头:“我也收到了,路垚说,幼宁在那都乐不思蜀了,看来确实过的挺好,您可以放心了。”
“唉,这叫什么世道。哪儿好都不如家好,要不是亲家非要他们出去避难,我更愿意他们待在身边上,我难道还护不住自己的女儿女婿了。”白老大不满的发着牢骚。
他往一旁的凳子一指,道:“楚生,你搬个凳子坐我边上来。”
北堂主不满就要开口,白老大瞅见,瞥他一眼,抢在他话前说:“我也不怕明白的告诉你们,楚生这孩子我很看好,是个能成大事的。你们也知道我就幼宁一个女儿,楚生就是我选定的接班人。谁有什么意见,趁早都给我咽回去。要让我知道谁在背后搞小动作,别怪我不顾这么多年的情分。”
“行了,我累了。楚生留着,你们都走吧。”白老大看着下手坐着的,心思各异的四个老手下,出声赶人。
人嘛,时间长了就会有自己的心思,无伤大雅的,他不怪他们,谁不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活呢。
乔楚生站起来替白老爷子送四位堂主出门,兜了一圈回来,发现白老爷子还是他走之前的那个姿势。于是故意笑着上前给白老爷子逗趣。“得了老爷子,人都走了,您就别端着了。”
“哼,促狭鬼。”白老爷子骂了这么一句后也放松下来,叮嘱道:“楚生啊,你最近上点心,那几个老小子没憋什么好屁,指不定在哪儿给你使个绊子,你可小心着。”
“我知道,我知道。”乔楚生漫不经心的答应着,伸手摸上了白老爷子的衣服。
“您还没说帮里出什么事了呢,我最近刚忙完一个案子,给我弄的是焦头烂额的,也没工夫关注帮里。”
“老爷子您还别说,路垚他确实是个天生的探案天才。每次他一到那案发地就几眼,就能看出个道道来,我可不行。”
乔楚生捻着衣服料子,不赞同的一歪头:“您这衣服太薄了吧,最近天气凉了,得让刘妈给您准备厚衣服了。”
白老爷子心里妥帖,嘴上还要倔强:“才十月,穿那么多让人笑话,你还有功夫管我穿多少衣服。”
乔楚生笑了两声,坐在白老爷子右侧方的孔雀绿真皮沙发上,扯开袖口,松散开来。他答:“那当然是我管了,您这女儿女婿都不在身边,幼宁走的时候再三跟我嘱托,让我一定盯好您的身体。更何况您刚才不还说我是您接班人呢,接班人管自己老爷子,天经地义的。”
一席话说的白老爷子乐了:“你这孩子。”
太善了,唉。
白老爷子乐完开始跟他说正事。
“今年上海各地都不太平,工人罢工,学生游行。本来咱们各处的生意就都受到影响,偏偏这个时候租界巡捕还射杀工人代表。咱们很多生意是和他们撕不开的,但又不好不顾及群众情绪。为了这个,老周他们手下的人跟学生组织起了几次冲突。”
乔楚生“啊”了一声:“他们疯了,敢来咱们这闹。”
白老爷子继续说:“我觉得势头不对就赶紧让所有人都避着,这倒不是因为我白某人心虚。咱们真刀真枪的行走江湖这么多年,香的臭的都干过,大不了就一条命。可我冷眼看着,那群闹事的就是一群孩子,我实在不忍心让他们就这样丢了性命。”
“再说了,我白某人虽说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绝没有豺狼在侧,向自己人挥刀的道理。”
“是,您说的有道理。”乔楚生点头。
白老爷子忽然想起什么来,叮嘱乔楚生:“楚生啊,你可不能学那些巡捕,把枪口指着咱们自己人的脑袋。就算是因为这个丢了这个差事,也没关系,咱们对的起作为中国人的良心。”
同室操戈,与畜生何异。
乔楚生再次郑重的应承下来。
叮嘱了这一句,白老爷子猛地没想起来自己刚才说到哪儿了,缓缓靠在沙发椅背上,手中的烟斗轻轻地、有节奏的点着,一下、两下。
良久,他道:“这些年,青龙帮的势力扩展了很多,几个堂主手下的人越来越多。但养人,就得花钱。可是因着这工人罢工,从闸北的厂子开始,好多签下来的订单就压在那,拿不出货来,就发不出去,款子也就回不来,还要面临着赔偿。”
乔楚生连连点头:“这钱揣进他们口袋,再想让他们拿出来,可不是就像割他们肉一样吗。他们都赚不到钱,底下的弟兄们就更拿不到钱了,日子久了确实要出事,这个当口,咱们帮内可不能内乱。”
白老爷子沉声,有些犯愁:“我就是这个意思,如今各方势力虎视眈眈的盯着,如今是日子还浅,我还能压得住他们。若日后,为着钱这一处上,脑子不清楚的人,就不知道要卷到什么事儿里去。”
“太危险了。”
老爷子轻叹一声,抬头问:“楚生,这事你是怎么想的?”
“我?”乔楚生本来没想太多,被问到头上,才开始低头思索。
这事说复杂不复杂,可说简单也确实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事儿里事儿外的都指向一处,那就是钱。
可现在钱从哪儿来?是先解决各工厂的麻烦,还是另辟蹊径从别的地方找钱?能从哪个方向找?对家会不会挑这个时候使绊子?
乔楚生不笨,相反,从小在底层的摸爬滚打,让他更有一种透过现象看本质的本领。
这个事情,无论是从哪个方向入手,乔楚生都仿佛能看到重重阻碍化作实质,如同拦路虎一般等在道路上,等着给他致命的一击。
内忧外患,不外如是。
乔楚生觉得脑袋都要大了,他不由得分心去想。如果路垚那个家伙在,他会怎么做,就他那一肚子坏水,肯定是别人倒霉。
思索无果,乔楚生只能坦诚的跟白老爷子说:“其实这事说白了就是钱的事,但是具体的怎么做,我还没想好。”
白老爷子和蔼的笑了两声:“别急,还有时间。虽然事关青龙帮,但如今的矛盾,已经不再是简简单单靠打杀、靠收买、靠咱们以前江湖上的那套就能行得通的。我们能够做的其实有限,日子久了总会有转机的。”
“不过楚生,若是你能解决这次危机,等到将来你接我位置的时候,绝对不会再有人有意见,这对你来说,是个机会。”
乔楚生一点头:“明白了,老爷子,给我点时间让我再想想。”
乔楚生来的时候心事重重,走的时候又是满面愁容。他瞅着头顶的大太阳也是纳了闷。这么好的天怎么就没一件让人顺心的事儿,真是晦气。
走到大门口,打开车门坐了进去。西服内兜的信封戳了他一下,乔楚生才想起来自己这次来的目的,他无声苦笑。
六子发动了车,时间还早,晚上乔楚生在百乐门还有个酒局,他准备找个地儿先吃饭。
车驶出白府,刚要开上大街。
一队穿着蓝布上衣,藏青色过膝短裙的女学生,梳着清一色的麻花辫,高举着书写着还我公道的血书条幅(姑且认为是血书吧),从乔楚生的车前游行过去。
她们身姿笔挺,步调坚毅,喊着铿锵的口号。围观的百姓神色匆匆,却不敢跟着一起气愤,眼神躲避着直往家去。
乔楚生透过窗户看着。
起初,这些学生是受到拥护的。普通的百姓认为他们学到了世界最进步的真理,在与这个黑暗的世界对抗,这样高尚的呼声一定能够为他们挣来一片光明的未来。
后来,代表着权利的枪杆子,喷出火舌,舔舐过这些进步青年的身躯。鲜血流成了河,连尸首都无法完整,这些年轻的灵魂无处安葬,百姓们便开始惧怕了。
他们只是普通人,在高尚的信仰与道德面前,活着才是第一要义。哪怕是苟且的活着,毕竟屠刀还没砍在他们身上。
而现如今,这种惧怕积累、沉淀,开始反噬。百姓们变得麻木,并且痛恨上了这些最初为他们带来希望的年轻人。
痛苦让他们自发的模糊了记忆,他们竟然开始觉得,是那些年轻人的不安分为他们招来了灾祸,那些年轻人才是让他们生活动荡的罪魁祸首。毕竟千百年来,最底层的人们不都是,从一层苦难到另一层苦难中煎熬着吗。
乔楚生说不清楚是第几次,反正是人生中少有的,感到了无尽的悲哀。
六子无能狂怒,“哐”地锤了一下方向盘,骂着:“虽然外国人不是好东西,不过这群学生,也真他妈没完了,出个门,十次有八次都能看见他们。”
乔楚生从窗边回神,冷冷的盯着六子的后脑勺,然后突然发了火,一抬脚蓄力踹上了驾驶座:“你知道个屁,就他妈你长嘴了,能不能他妈的把你那个嘴给我闭上。”
六子被吓得噤了声。
游行的队伍终于过去,他们驱车不远不近的跟在后面。
六子不安的从后视镜偷瞄乔楚生的脸色,陪着笑脸:“四哥,我说错话了。”然后他象征的在嘴上拍了一下。
“不过四哥,咱们吃什么去?我都饿了。”六子的肚子适时的叫出了声。
乔楚生简直要气笑了。真他妈……
“宫廷菜。”
乔楚生没好气的吩咐。
实在太生气了,他得吃点酸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