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蔷薇小姐和一千个未能触碰的黎明
“第三十二次,他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晨雾未消。
深呼吸,蔷薇小姐,相信自己,你是容光焕发的。深呼吸,很好,他走过来了。深呼吸,很好,他看向我了。他似乎又更加好看了。油光发亮的皮毛,蓬松活泼的尾巴,还有温柔而灼热的目光。在这个朝阳尚未普照人间的时刻里,他的眼里有我守望了一整晚的黎明。
但是,我不能回应他。
我知道他的心意,也清楚我的心意。
一旦和他的目光交接,他什么都会明白。
他会走过来,触碰我。
我浑身带刺。
他会鲜血淋漓。
——我不能回应他。
我昂起头,避开他的目光。
——我的高傲是生来就被注定的。
我的生命是停滞的。
自睁开双眼起,我的世界就只有目光所及的角落。雨过的水洼里倒映出我的身影,我很漂亮,花枝招展,无可挑剔,仅此而已。诗人说,我生来就是孤芳自赏的命。
可是那一天,四月的某个早上,我遇见了他,松鼠先生。这是初次邂逅。眼神不经意交汇的那一刻,我觉得一定有什么东西交融在一起了。我觉得我想要触碰他。他慢慢走过来,近了,很近了。我低下头,看见自己浑身带刺的躯体。
或许,从一开始就没有资格。
我高傲地昂起头。
我听见脚步声远去。露水滚落到泥土里。
一定是露水,我想。
他的生命是律动的。
他与田鼠大爷问好,与喜鹊小姐逗趣,他一刻不歇地浏览着这万籁生灵与广袤世间。四月的他在新生的枝桠间灵活地穿梭,五月的他从湿漉漉的泥土里一跃而至葱茏的树冠,六月的他在斑驳的树荫下眯着眼看着如火的骄阳,八月的他在淙淙的溪流边眺望棉花糖似的垛叠着的云彩。四季在他清亮的眼眸里流转,而季节的更迭于我而言的唯一价值只是宣告时间的流逝。
有时,我宁愿自己是蒲公英。蔷薇的美貌对我来说,太过沉重了。我可以不要华丽的外表,但我想要随风闯荡这斑斓的世间,想要倚在他松软的皮毛上聆听他的心跳而不必担心把他刺伤。我在日复一日的自怨自艾中目送着松鼠先生在每个清晨的到来与远去,日复一日地期待着他的接近与远离。扎根在这样一个旮旯的角落里,我适应了孤独,学会了直视黑暗,却连触碰黎明的勇气都没有。我想去远方的远方,到天边的天边,看云海上的云海。可惜浑身带刺的我没有资格依偎在他的身旁,陪他一起流浪。
说是高傲,只是无谓的自洽罢了。
若有缘看遍世间千种风情万般旖旎,谁愿自足于纷繁琐碎的雕饰,沉溺于俗不可耐的矜持
就让他离我远一些吧,远远地看着我,然后远远地,被我的高傲拒之千里之外。
求你,松鼠先生,不要接近我,不要让我刺伤你。
清晨的第一缕阳光洒在大地上,他眼里的黎明第三十二次黯淡下来了。我的余光看着他欲言又止地沉默着,似乎又在蓄谋着,又失落地转身,踱步走向远处的树影。终于,我看不见他了。我听见我的什么东西碎裂了,割得生疼。这是第三十二次,我本以为已经不会再痛了。
原来我也是如此矛盾的存在。希望他远离,又害怕他远离。
我本以为会有第三十三次相遇。
我曾经不相信,我们的第一次会面过于仓皇,最后一次相遇也会如这般惨淡收场。
寒潮过境,秋雨绵延,北风夹杂着霜雪肆意号叫着。人说岁月从不败美人,可如今的我早已失去了动人的姿色,只剩下残破不堪的身躯。我的花一点一点地萎蔫、脱落,我看着它们一点一点地融化在土里,被冷霜包裹,在时间里永久地沉默下去、消散下去。像一场失去声势的葬礼。风呼啸得愈加疯狂了,我像个被蹂躏的面团,翻过来扭过去,僵硬的茎与所剩无几的叶毫无规律地东倒西歪着。我觉得下一秒我就要撑不住了,
可是下一秒过去,松鼠先生还是没有出现。
一定是我太过高傲了。我的高傲终于拒他于千里之外了。
可是,我别无选择。
如果时间可以倒流,或许我会更加高傲。高傲得容不下世间万物,高傲得足以忽视松鼠先生的温柔目光。这样才能彻彻底底地孤芳自赏,才能自负自侈地抛下所有无理取闹的念想。视线越来越模糊。我注定是撑不过这个夜晚了。没有人为我祈祷助念。我是如何孤独地来,便如何孤独地离去,上苍早就把命运写在我纤弱的身骨里。这一夜似乎格外漫长,漫长得连黎明何时降临对我而言都失去了任何意义。我想起那个明朗可爱的四月,想起那时春风来临万物生长,想起他眼里的春秋冬夏以及不灭不朽的朝阳。
我想象他第三十三次风尘仆仆地奔向我的样子,想象一场只有我参与的对白。
东方的天色渐淡。
最后的最后,我还是没能触碰他。”
看完之后,我的心又一次泛起了涟漪。对于她字里行间的些许自卑,我是感同身受的,因为我也同样自卑。我也能明白,她的十多二十年生命中,大概有一半的时间都是在那间巨大无比的房子中度过的。接近她的人,就只有那个玩弄了她感情的邻居。而我是穷人家的孩子,和她相反。我没有大房子住,但我却拥有广阔的天地,有许许多多的玩伴,还有江雪这个妹妹。我似乎忽然明白了她为什么上次会因为我把她一个人抛下而哭泣了,是了,她就是在那样的环境下一个人长大。没有人比她更懂得一个人在一间黑漆漆屋子里的恐惧,这种恐惧是深入骨髓的。我忽然有些后悔,后悔不该最后还是把她一个人扔在小区里面,或许我还是应该多陪她一会。想到这里,我想和她说些什么,但回到聊天窗口,我却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我害怕我会说错话,又再一次让她承受那种碎裂的痛苦……
我叹了一口气,随手捡起手边的石头往江里扔。说起来,我还是个半吊子诗人,但每次遇到这样的情况我却一句话也憋不出来。有时候我是真羡慕那些在女人堆里游刃有余的男人,我不知道他们到底是如何做到可以每一句话都说到女人们的心坎上的。偶尔我会想,大家都是男人,为什么这样的能力我就没有呢?
对面的洪崖洞热闹非凡,人们簇拥在灯光之下。轻轨从我头上的千厮门大桥呼啸而过,除了一阵喧嚣之外,它什么也没有给我留下。现在陪着我的,又是我极度熟悉却又极度讨厌的孤独。此情此景中,我却有了一丝灵感,我知道怎么样才能既抚慰她的情绪,又可以让她不用体会那种碎裂的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