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松鼠先生与一千个未说出口的问候
“这是我第三十二次看到她。
我对着溪水理了理赤棕色的毛发，在泥土气息里深深呼吸。别紧张、别担心，喜鹊小姐今早说今天是我的幸运日，她会注意到我的。可溪流倒影出我的身影，硕大的松鼠尾巴因紧张而微微战栗。田鼠大爷看到了，摇了摇头，灰白的胡须颤着“小年轻啊。”
第一次见到蔷薇小姐，是一个四月的清晨。
那天我早起在树林里视察冬天的口粮，用爪子掂量沉甸甸的球花。今年那球花好生漂亮，像湖面上倒映的星星，轮廓被晨曦镀上了流光溢彩的金边。我得意得很，摇动着大尾巴向麻雀小姐炫耀我的所属物。可她却是怔怔地，半晌也没说话。我溜过去用爪子在她眼前挥挥，她才看了一眼，轻声说：“今天森林里来了一位蔷薇小姐，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美的花。”我好奇，是什么能把她迷成这样。她扇着翅膀指了指前方：“你自己去看吧。”
我顺着树枝爬过去，发亮的叶子密密匝匝，在我的眼前明晃晃地闪。我眯起眼，大尾巴不耐烦地摇着。我有些后悔，这素未谋面的蔷薇小姐怎会有我的球花迷人。就在我打算原路返回的时候，一朵花的背影就横冲直撞地坠入我的眼眶。她好生端庄，生在金色的光影里，泥土上洒满明晃晃的阳光。她的每一次摇曳都唤起远方的潮气，每一次舒展都牵绊着初雨的呼吸。她定是春天的孩子，每一片花瓣都明晃晃地展示着东君的偏爱，矜持得理所当然。
可我们的初遇太狼狈太仓皇，我还什么都没准备好，即将脱口而出的问候全部被塞回喉咙，噎得我喘不上气来。我只觉得耳膜出了什么问题，不然为什么我只能听见我的心跳，一下一下，在胸腔里仓促跳动着，憋屈又赫然。
我离开了，这是我第一次退怯。
之后我总以各种借口经过她。我看到她在四月的黎明里摇曳，花瓣斑驳着永不老去的滚烫；我看她在五月的露水里低垂，被沾湿的茎叶弥漫着悲伤；我看她在六月的季风中昂扬，风雨折不断她梁骨里的高傲；我看她在八月的烈日下绽放，发亮的花蕊孕育万丈光芒。每一喉间生出问候的渴望，怯懦便会将它埋葬——我还在期望什么？我又有什么资格呢？她那么高傲，眉目间簌簌着远方的雪，怎么会看得上一只毫不起眼的、土里土气的松鼠。
我承认我害怕，怕被拒绝的那一瞬间目睹灵魂的溺亡，惶恐摆布着我，我的左心房布满支离破碎的伤疤。我明白自己在坍塌，无声无息且无处逃离。
这是第三十二次蓄谋，也将是最后一次勇气。冬天来的匆忙，我的冬眠被提上行程。我不甘心那句问候只是未成型的词句，我想让蔷薇小姐知道我的心意。还差三十二颗松果的距离，我想道。深褐色的尾巴倒是诚实，兴奋地上下摆动着。我却急匆匆推卸责任，怪东风吹乱了我尾巴最漂亮的那一撮毛。
我该怎么打招呼才得体呢——“早上好，蔷薇小姐。”——太傻了，倒像个愣头青，“初次见面，多多指教。”——又太生硬，；拉远了距离。那要不直接说一句“您真漂亮。”——救命，这分明就是最劣质的搭讪。
可我也明明只是远远看了她一眼，然后这最残忍也最多情的四月就生生的割开了我，割得我半身流血不止，半身春光不散。
四米。深呼吸。三米。别喘气。两米。就快到了。一米。你可以的。
我慢吞吞爬过去，四个爪子尽量迈得得体。我庆幸自己赤棕色的皮毛，否则蔷薇小姐定会看到我涨红了的脸。我踌躇着，一句问候在唇齿间酝酿已久，就在我说出口的那一刹那，我看到蔷薇小姐避开了我的目光。我听到自己还未出口的声音在风里消逝，这是一场日积月累的崩塌。沉甸甸的悲伤在我的肋骨里横冲直撞，撞得我生疼。心脏太疼了，浑身上下都疼。我看见自己从树的一边跑到另一边，我们的影子越离越远，越离越薄，直到不再共同栖息于一片土地上。
我回到树洞，撕心裂肺的绝望吞噬期翼。我曾听游吟诗人说过，有生必有苦痛。那时的我嗤之以鼻，没心没肺地接话：“有情必有苦痛。”
一语成谶。
我在这个冬天将自己沉入灰色的睡眠，是逃避也是逃离。我在睡梦里不断反刍我们的相遇——那是一场蓄谋已久的事故，来势汹汹又惨淡收场。
可我还是不甘。
又是一个春天。天上窸窸窣窣地下着鲜活的雨，死去的树叶又回到大地，溪水流淌地唱着，万物归位，就像它们从未离去。我从黑夜里醒来，这才发现我的每一块骨头都在叫嚣着亮堂堂的渴望——我想见她。
第三十三次。我向她奔去。”
写完之后，我直接给唐小清发了过去。然后将手机又放进了口袋，我并不想着她要马上回我，我只希望她看完之后心里能稍微好受一点点。作为在这个世界上和她最为相似的人，我自然可以对她的一切感同身受，因为我们的经历也在两个极端上无比相似，所以我自认为这篇诗这样发过去是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也许是因为安慰了唐小清，也许是因为久违地写出了这么好的东西。我的心情也不再那么差，躺在石头上又抽了一支烟以后，我便开始慢慢往彼岸的方向走。今天我并不打算回学校，毕竟我也不是很愿意寝室待着，而我也不愿意回家。那能去的地方很显然就只有一个了，我并没有太多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