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2007：幸运儿
“第28届黑鲸电影节最佳外语片，《twofires》！”
掌声轰鸣，数台摄像机对准台下一角，闪光灯晃得人睁不开眼。
公布结果的那一刻，杜子龄双手交握，激动地咬了下嘴唇，与主创团队共同起身，大步往领奖台走去。
方成紧紧跟在杜子龄身后，黑色西装衬得他更加单薄，低头走路的姿势不像是领奖，倒像上刑场。闻达在旁边甩着手走得意气风发，瞥见方成这副样子，在他后背用力拍了一把，“打起精神！”
方成被迫挺直脊背，下意识观察四周，抬脸的瞬间被主摄像机捕捉到，特写画面切到了大屏幕上。
十五岁的东方少年还未脱去幼态，初次登上黑鲸领奖台不免显得羞怯，偏偏又长了双瞳仁极黑的长眼睛，视线中带着防备，并非这个年龄段的一派纯真，而是掺杂着距离感的独特气质。
在一片赞叹声中，镜头很快切回全景，主创团队走到领奖台中央，杜子龄接过奖杯，视线挨个扫过主创的脸，眼里有了湿意。他高高举起奖杯，“敬生活！”
黑鲸电影节的场地在户外，那天恰好风和日暖，融去了杜子龄脸上常有的寒意。他发表了一通很长的获奖感言，感谢了很多人，最后亲吻奖杯总结道，“我要说，这部电影纯粹是我们这个小剧组里每个人的热情堆起来的，别无其它。它证明了艺术的本真。父亲，我做到了。”
掌声再次响起，方成脑海里浮现出学校附近冷饮店里和杜子龄的对话，也浮现出带米奇散步时和闻达的对话。他侧头去看杜子龄，起码对杜子龄来说，《双焰》是一部纯真的电影，那么他这番话不应该受指摘。
颁奖结束后，一行人被记者重重包围，杜子龄没有说太多，只让大家期待电影上映，就把话筒让给了几位主演。有许多记者对年龄最小的方成感兴趣，不断地抛出问题，但方成支吾着，视线不住地躲避镜头。
杜子龄见状，搂着他的肩膀说，“小成是天生的演员，我很感激他的加入，也请大家期待他的未来发展。”
听了这话，媒体更是将镜头对准方成，心里已经为他贴上了“天才演员”“未来可期”“腼腆少年”等标签。很快，《双焰》获奖的消息开始在网上传播，漫天的通稿和图片争相发出，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团队引发大众的好奇心，武新欣和李壬海被扒出许多从前出演的小配角，而两位年少的男主角的履历却一片空白，是完全的新人。
方曼若陪在方成身边，用笔记本浏览网上的消息，发现网友对方成的关注度不低，社交平台话媒上关于方成的博文不断增多，尤其是上台领奖时的大屏特写画面，互动数据很可观，大多是说他外貌的。
“小成，你好像要红了！”方曼若越翻越兴奋，抓着方成的手臂摇晃。
方成凑过来，看网页上的内容。自己的照片和视频在网上大规模流传，被陌生人品评，让他感觉有点奇怪。
“这可是黑鲸啊”，方曼若摸摸他的脑袋，眼神温柔，“阿公看到的话，会很为你骄傲的。”
方成笑了一下，方曼若放下手，也笑道，“他在天上也会看到的，肯定激动地炫耀了好几圈。”
方成正想说什么，手机却响了，来电显示是“爸爸”。他看了看方曼若的脸色才接起来，“喂。”
“小成，祝贺你！你太厉害了，你真的是天才！”
久违地听到方明的声音，方成有点发愣。那年暑假他意外发现方明在外面偷欢，那感觉说是五雷轰顶也不为过。拍完戏回岩州的路上，他一直在考虑这件事该怎么办，要告诉方明吗，要告诉方曼若吗。飞机落地时他也没想明白，还没走出机场，就接到电话说方志荣意外去世了。
方成不笨，他明白方志荣的去世打破了这个家的平衡，下意识就去看方明的表情。震惊，混杂着微妙的轻松感。
此后，家里的争吵多了起来，直到又一个暑假拍戏回来，方成看到左前方的座位上坐着那个眼熟的女人。
那天回家后，没过几小时方明就出门去应酬，一夜未归。又过了几个月，他从家里搬出去，方曼若愤怒地指着他，让他永远别再回来。其中原委，方成没问，他也没说。总之，自此以后，他就没再见过方明。
“……谢谢爸爸。“方成回道。
“几号回岩州啊，爸爸来接——”
话没说完，方曼若就抢过手机挂断，跟方成说，“他现在不是你爸。”
方成没说话，她换了个话题，“小成，你现在还是怕镜头吗？”
“有点。”
“……小成，妈妈找了个心理医生，回岩州后我带你去和她聊聊，好吗？”方曼若握住他的手，认真地说。
方成抿嘴道，“没关系，以后没有镜头了。”
方曼若似乎有话要讲，但没有开口，微笑着点头。
-
几日后，岩州。
方成在整理房间，收拾出两大箱碟片和小说，都是拍《双焰》期间杜子龄给他的，今后应该用不上了。
他把箱子封好，打算把这些短暂的表演回忆放到储藏室去。刚要抱起来，就听到方曼若喊他。来到客厅，只见方曼若举着手机，紧张地转过头，“小成，李亚明导演的电话，拍《旋转熊》那个。”
方成平时不太看电视，但也对《旋转熊》有所耳闻。这是他上小学时热播的一部青春悬疑剧，收视和口碑都是顶级的，连带着这个导演也很有名气。
他有点困惑，“诈骗吗？”
方曼若捂住手机听筒，“什么诈骗！他想找你拍戏。”
“拍戏？”
“好的李导演，咱们周末约个时间见一面。”没等方成反应过来，方曼若就应下对面的提议，客套几句后挂断电话。
方成皱了皱眉，“妈妈，我拍不了戏。”
“先聊聊嘛，那可是李亚明！”
方曼若神情欢喜，宛如当初看到杜子龄名片的方明，似乎对自己的未来产生了无限憧憬。自从方明搬出去后，她很久没有露出这样的神情，方成不忍心扫兴，想着那就见一见，毕竟方曼若也曾经是《旋转熊》的忠实观众。
李亚明和他们约在一栋办公楼里，走进工作室，方成看到一个中年男人很热情地迎过来，穿得周正，语气亲切，“总算见到面了！”
接下来的谈话，主要是方曼若和李亚明在谈，方成没怎么说话。走出大楼时，方曼若还在感叹，说这个机会来之不易，一定要好好抓住。
她不知道的是，第二天方成就独自去找了李亚明，说自己不能拍戏。但因为最后方成还是去演了那部开价很高的《日记》，她一年后也不知道这件事情，也不知道方成的镜头恐惧究竟到了什么地步。
当然，也有方成不知道的事，比如方明把工厂掏空，方曼若没剩下多少钱，又比如为了拍戏的事，方明找上门来和方曼若大吵一架，甚至骂出了“虎毒不食子”这样的话。
从德林回来后，方成拍完《日记》剩下的戏份，方曼若和方成也离了婚。她定时领方成去看中医和心理医生，对他的状态总是乐观估计，觉得他已经好转起来，可以继续拍戏。
她跟方成说，“小成，这是只会落在你头上一次的机会，必须要抓紧它。”
方成嘴上答应着，私下却开始整理自己的片酬。对他来讲，表演已经不是可以用“好玩”来形容的事情，他决定放弃，正如在德林遇到的那个青年抛弃他的钢琴。
可等他把银行卡交给方曼若，说自己再也不演戏时，却得到了一巴掌。
方曼若震惊地看着他，嘴唇颤抖着说，“你以为妈妈只是为了钱逼你去拍戏？”
他不知道，但只是想用这些钱去解方曼若的燃眉之急，也明明白白请她放过自己。方曼若离家平静了几天，回来后对方成说，“你哪天振作起来了，妈妈就不再逼你拍戏。”
方成不想和她争吵，只能用沉默来回应。但她还是时不时接下试镜邀约，把他扯出家门。方成从网上的明星逸闻里得到灵感，开始了持之以恒的增肥事业，渐渐的也没有剧组再来邀约。
方曼若很伤心，看不得方成这副自暴自弃整日窝在家里打游戏的样子，就搬了出去。她托方志荣老朋友的关系找了份班上，在单位附近租了个公寓。不知道哪一天起，方成发现悠米的通讯录里找不到方曼若，刚开始以为是系统问题，过了两天才明白，方曼若把他删了。
过完十八岁生日不久，闷热得像蒸笼的一天，方成留下银行卡和密码，拖着行李箱在凌晨离开家，登上了去端市的飞机。那座城市离岩州足够远，他和方曼若才能彼此开始新的生活。
“各位旅客，飞机即将降落端市绥定国际机场，请不要解开安全带，收起小桌板……”
方成升起遮光板，透过舷窗去看北方盛夏，阳光猛烈，重新睁开眼睛后，眼底浮着白色的光斑。
他突然想起两年前电视上报道的杜子龄纵火案。
那时，他呆愣地看着屏幕上付之一炬的别墅，寸头白衬衫的杜子龄好像从白色火焰中走了出来，举起铁灰色的打火机，苦涩地笑，“敬生活。”
他不知道杜子龄为什么要纵火，只能想起让杜子龄兴奋无比的《双焰》结尾。
“小成，我们要不要杀掉他？”
“在梦中吗？”
“在现实中。”
哥哥设计了一个巧妙的坠海方案，找游学的理由把父亲骗去国外旅游。他们来到一片人迹罕至的海岸，那里有一圈很高的环海公路，脚下山崖陡峭。
小成退缩了。他意识到，没有父亲的话，白玫瑰也会消失。他推了父亲一把，让他崴了脚，只能坐在环海公路边休整。
哥哥惊诧地看着他，跟父亲说自己去景色最好的那边看一看再回来，转头加速往前走。小成的假肢走不快，只能看着方向跟上去，两人沉默地来到公路的中点，那里有一个延伸出去的观海台。海浪声震耳欲聋。
哥哥喘了几口气，对小成露出一个苦笑，继续往前走。他们绕了许久，回到环海公路的入口。那里有一个小小的休息站，哥哥扶小成进去休息，自己再次进入环海公路，背影逐渐变小成一个黑点。正是黄昏，远处山海壮丽。
小成睡着了，又做了一个梦。梦中他走过另一条奇丽的路，沿途美得不像话。不知道走了多久，他和哥哥在途中相遇。
“飞机已成功降落端市绥定国际机场，现在是首都时间10点45分，请各位乘客……”
方程回过神，解开安全带准备下机。
时至今日，他也不明白《双焰》这部电影到底带着什么深意，不过一切都真正过去了。他打开手机，想看看方曼若有没有回复他发过去的短信。
“咻！”
一条新的消息跳出来。
【itisf：飞机落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