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2007:幸运儿
方明跪倒在地,死死压住杜子龄的肩膀,握得泛白的拳头正要再次砸下,就被几个工作人员合力架起,拖到几米之外。
楼上的钢琴师大约听到响动,琴声也停止了。
助理跑过去扶杜子龄站起来,他鼻孔下挂着两行鲜血,因为疼痛皱着眼睛,一下子失了威严,狼狈极了。杜子龄过了几秒才直起腰,拿衣袖抹鼻血。他抬眼瞥方明,一张嘴,猩红的唇齿像食人花心在张合,语气倒很平静,“有什么问题?”
方明还在挣扎着要冲过去,助理一个箭步站到他面前,怒斥,“这里不是你发疯的地方!”
“□□妈的杜子龄,我要告你虐待!”方明寡不敌众,被拦得死死的,只能大声吼着。
“虐待?”杜子龄笑了,用一种苦涩又怜悯的眼神看向他,“你这样的人不会懂。”
“放开!”方明奋力甩着双臂,终于逃脱众人的掣肘,粗喘了几口气,“这电影我们不拍了。”
不待杜子龄回答,方明就转身离开,奔上二楼一间间屋子找方成。开到倒数第二个门,他对上钢琴前的男演员愕然的目光,不发一言转身去开最后一间门。他急迫地拧门把手,那扇木门哗啦地响,却纹丝不动。
门锁上了。方明几乎脱力地抽了口气,然后握紧拳头疯狂地拍打门板。
砸门的动静传到一楼,咚、咚、咚的闷响似乎让天花板都在跟着震动,在场的人不敢作声,悄悄看杜子龄的脸色。
杜子龄抬手擦干尚未凝固的鼻血,拾起倒扣在地上的矮椅,拍拍衬衫上的灰尘重新坐下。他看向监视器上有意识地深呼吸平复身体的方成,沉默了几秒才低声说,“去拿钥匙。”
助理赶忙应声,从贴身口袋里翻出钥匙,匆匆跑上楼梯,在方明的怒视下颤颤巍巍开了门,“其实……”
方明哪听得进他的解释,直接跨步进去把方成从床上搂起来,在惊讶的视线中扶着他离开这栋房子。
他打了辆车,把方成送到自己住的旅馆房间,扶他躺到床上,盖上厚实的被子。
方成没问什么,翻了个身回到他熟悉的侧躺姿势,闭上眼睛。
“……小成,爸爸不知道是这样的,对不起。”他艰难地开口,“我们走,不拍了。”
方成睁开眼睛,看着爸爸愧疚的脸,自己伸手掖了掖被子,“都拍了大半了。而且违约金很高。”
“再高爸爸也给!杜子龄这样简直是非法囚禁,我还要告他!”
方成微笑,嘴唇拉扯得没什么血色,“不能给,阿公说还要重振工厂呢。他说得对,要有始有终。杜导也说得对,演员就是要出卖自己,才能展现出最纯洁的形象。我应该更努力去克服。”
方明伸手砸桌面,无法平息怒火,“不需要这样!小成,当演员之前你首先应该是个健康快乐的平常人!凭什么为了他狗屁不通的艺术,就要你去受苦?”
方成没说话,静静地看着他。
说完,方明觉得不对劲,“谁跟你说工厂的事?”
“爸爸,我困了。”
看方成重新闭上眼睛,方明起身,“好好睡一觉,小成。”
他轻声走出房间,带上房门,立即给方曼若打电话。
“喂。”
方明没绕弯子,张口就问,“你知道小成在片场的事吗?”
那边沉默了很久,“嗯”了一声。
方明心中的怒气一瞬间翻涌,“你为什么不说?为什么还让他来拍?你还用工厂的事来逼他!方曼若,有你这样当妈的吗?”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这时候你心疼了?”方曼若的声音带着平日没有的嘶哑,“你是个好爸爸,每天在外面开会还是私会啊?好好一个厂,交到你手上越亏越多,是真没了还是被你藏到哪儿去了?我爸老了,你真以为我永远是傻的,什么都不知道?方明,你摸着胸口想清楚,自己姓的是哪个方?”
方明还未出口的一大堆质问堵在喉咙,颓然靠到墙上,张嘴闭嘴好几次才发出声音,“……你知道了?”
听筒里传来几声咳嗽,等待了一会儿才重新听到方曼若的声音,“我暂时不想跟你谈这个。”
“……小成的事,你以为我不想带他走吗?”她平静下来,一字一句地说,“我差点要冲过去敲门了,结果被一个演员拦住,她跟小成相处多,关系好,悄悄告诉我这个导演有来头,不要让小成白受苦。”
“有来头?”
“具体的她没有多透露,只说导演不是坏人,熬过拍摄就好了,这个阶段撕破脸皮只会断送前途”,方曼若不自觉放轻声音,“……万一小成以后还想演戏呢?”
方明站直了,想到刚刚自己在片场那一闹,有点慌乱,定了定心神才说,“你看过小成的状态吗?我怕他崩溃。而且,我刚把杜子龄揍了一顿。”
“你说什么?”方曼若语气有点着急,“他给小成使绊子怎么办?你几岁了还靠拳头说话,赶紧去道歉!”
“曼若”,方明怕她挂断电话,匆忙叫方曼若的名字,叫完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措辞了半天才问道,“对不起,我只是压力太大了。你会原谅我吗?”
“……我怎么原谅你?”
“对不起。”方明急切地道歉,正想说些弥补的话,一个念头突然划过脑海,他定在原地。几秒钟后,他试探着问,“曼若,你真的生病了吗?”
方曼若又是半天没说话,方明都快以为她挂断了,平淡的声音才从听筒传来,“你心里清楚。”
短短五个字,方明如坠冰窟,明白自己可能再也没有机会挽回了。
方志荣这几年衰老得厉害,对方明二十几年的考察让他放下心,开始想过点闲云野鹤的生活,不再过问工厂的事。方曼若这是用方成当借口,把自己支开,好让方志荣重新回到工厂。
从认识方曼若那天起,方明就明白她是一朵美丽的钱花,但他也是真的爱她的,谁能不爱她那股娇憨劲儿呢。
他也认真打理过工厂,想一家人好好生活,可方志荣的目光总是像一座大山压在他头上,让他自鄙、让他喘不过气。志荣电子是一艘行将沉没的旧船,方志荣却放不下一辈子的坚持,派他去当了船长,往礁岩上撞。
方明自知有愧,他有见不得人的小算盘,但从没想过抛弃这个家庭。而方曼若的态度是这样的,原来她早先一步决定要抛弃这个家庭。他最了解方曼若这个人,对很多事情浑不在意,也从来懒得动脑子,但一旦开始行动,就是在脑海里给事情下了定论,十头牛也拉不回来。
他不敢想自己回到岩州会面临怎样一番境地。
方明沉浸在突然的开诚布公中,焦虑地在走廊上踱步。正在思考自己的后路,却被片场怒斥他的助理叫住,驱车将他请去了另一个酒店。
助理带他进了个小房间,茶几上摆着两份合同。
“方明先生,今天片场的事,杜导大度不计较了”,助理给他倒了杯水,“但,您需要签一份保密协议。”
“什么保密协议?”
“剧组的任何拍摄细节。”
“我不签呢?”
助理为他把合同翻到最后一页签字的地方,叹了口气,“其实您签不签,都一样。这样只是为了体现双方尊重。”
“杜子龄背后是谁?听你的意思是可以一手遮天?”方明看也没看一眼协议,“把我儿子弄死都行?”
“杜导不会伤害演员,我们配有专业的心理医生。您放心。”助理又把笔和印泥放到他手边,“小成很有天赋,希望您长远考虑。”
方明在小房间里坐了半小时,最终还是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那天晚上,把方成送回片场,自己回到酒店倒在床上的那一刻,方明突然有点和方曼若感同身受,恨不得自己也生一场大病,只能躺在医院里,对所有事情都理所当然地无能为力。
心里太过混乱,这之后的一周,他都流连于那家巷角咖啡馆,沉溺在空中楼阁一般的陌生温柔乡。又是一□□阳初升,方明望着窗外,终于从麻木过渡到沮丧。他洗了澡,穿上衣服,打车去了那栋别墅。自己的确是个烂人,但烂人也不能在所有事情上都自暴自弃。
他决定在剩下的日子里每天都去片场外守着,每天都要打电话过去,万一方成有任何情况他都要第一时间到达现场。以后方成拍戏回来,他一定要在机场第一个拥抱他,告诉他结束了,现在你又是平常普通的方成了。
后来的一个多星期拍摄里,方明只在第一次去的那天见到了方成。他那天的戏并不歇斯底里,看方明的眼神很冷淡,估计是还没出戏。直到拍摄结束,他们走进机场,方成还是那副冷淡的样子。方明很担心,给杜子龄打了电话,问他这是不是不正常。
杜子龄刚补拍完一个镜头,心情不错。接到方明的电话,觉得好笑,也没有点破,说这是正常现象。方明大概是以为他在欺负门外汉,气恼地率先挂断电话。
闻达用毛巾擦拭着手上的血浆走过来,看他嘴角憋着个蔫儿坏的笑,随口问道,“什么事这么乐?”
杜子龄又扔给他一包纸,如释重负地薅了把寸头,“你还记得那天拍撞见李壬海出轨的戏时,小成状态多对吗?”
闻达扯了一团纸,丝毫没有节约的意识,酸溜溜地开口,“那能不记得吗,你都夸出花来了。”
“你挺损,看见什么都往外说。”杜子龄瞥了闻达一眼。
“不敢当,我对他的精彩演绎至多贡献了百分之五”,闻达坏笑,“他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了嘛,自然真情流露。”
杜子龄摇摇头,没再聊这件事,而是翻了翻手机备忘录,“你祈求他暑假状态好吧,不然你的爱狗就保不住了。”